第56章 Chapter 46·鏡像

Chapter 46·鏡像

“很久很久以前,有個小男孩,叫做小法爾。有一天,他來到大森林裏,迷路了。他走着走着,遇到一間大房子,房子是棒棒糖做的,窗戶,是草莓味的,門,是桔子味的,天花板,什麽叫天花板?嗯?兜兜?天花板是什麽味的?”

“西瓜味的。”稚嫩的童聲說。

那是坐在虛拟系統中的時敬之,小小的一個人,穿着洗舊的菁藍色麻布,山裏的日光斜斜照進來。

十幾年前的這款虛拟系統還在開發期,時約禮拿了未完成的作品給小兒子當玩具。

鳥雀啁啾,叽叽喳喳的鳥叫聲從窗外傳進來,時敬之望着蒼翠欲滴的森林,伸手摸了一把腿間草地,下一秒,澄澈的嚴重浮現疑惑:“爸爸,小草哪去了?”

“是假的,兜兜。”時約禮說。他的模樣還是很年輕的,清俊文氣的面容,正派又樸素的打扮,白色的襯衣洗到發黃,唯一貴重的,可能是臉上戴着的那副金絲邊眼鏡。

時敬之分辨不清真假,又問了一遍:“是小草。”

“是假的,兜兜。”他的孩子在地上亂爬,時約禮很憂心地伸出胳膊去抱他,時敬之感覺這個男人那樣陌生,可是又很友善,他不情願地撇撇嘴巴,乖巧地坐在男人腿上。

他的注意力被其他的東西吸引了,對着男人視而不見。

時約禮很不會笑,但是對着自己柔軟懵懂的小兒子,又是那麽近鄉情怯,他扭曲着表情,露出一個很不自然的笑容,摸着而兒子柔軟的黑發說:“小法爾遇到了善良的山神,然後吃了一個棒棒糖。猜猜是什麽味道的?”

“上次還是餅幹呀!”時敬之奇怪地說:“小法爾走進了大森林,吃了三塊餅幹,第一塊是小草味道的,第二塊是雞蛋味道的,第三塊……”他說,“第三塊,我不知道。爸爸?”

好困惑。男人一言不發,時敬之便催促:“爸爸??小法爾吃了什麽味道的餅幹?!”

“好了,好了。”男人反問:“你覺得呢?你認為,他喜歡什麽樣的餅幹?”

“我不知道……”時敬之小聲說:“我沒有吃過!…我也不知道。”

這換來了男人更加長久的、大段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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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敬之有點害怕地望着男人的臉色,躊躇道:“爸爸,我沒有吃過餅幹……”他太小了,太矮了,仰起頭看不清頭頂男人的臉色,只看到一個堅硬的下巴颌,時敬之心裏湧起一股難言的傷感,他下意識地道歉:“對不起…爸爸。”

“沒有!沒有!兜兜。”時約禮忽然大聲說,聲音裏帶着難以分辨的失落。他很少陪伴自己的孩子,在很不經意間,兒子已經快長到他的膝蓋處了。

他緊接着反應過來,望着自己稚嫩的孩子,柔聲道:“……兜兜,想吃餅幹嗎?爸爸下次給你買。”

時敬之茫然無措,他癟癟嘴,迷惘道:“好的。”他說:“謝謝爸爸。”

時約禮把他抱在肩上,去門口的石階上拿牛奶。

“兜兜該加餐了。”清瘦的男人臂彎裏抱着自己的小兒子,拎着牛奶鑽進低矮的廚房裏。

那都是生牛奶,雪白色的液體裝在打吊瓶後廢棄的玻璃瓶裏,賣奶的農戶将玻璃瓶煮沸、消毒,拿來存放牛奶,挨家挨戶送出去。

泥濘小路上來回奔忙的破舊自行車和藍色送奶箱決定了時敬之的營養,生鮮牛奶,是大山裏最最有營養的東西。時敬之出生時,稍微有點營養不良,小小的孩子體弱多病,只能靠着粗糙又精致的牛奶填補先天不足。

生長在深山中的時敬之和真正生在深山裏的孩子沒有任何不同,他的父母領取微薄的薪水,生活無比拮據,除了養育幼小的兒子,還要時不時接濟那些生活困難的學生。

時敬之記得自己特別小的時候,住在低矮的平房中,家裏總是車水馬龍,無數張新鮮又陌生的面孔來家裏做客,那都是父母帶過的一屆屆學生。

最最開始那幾年,她們叫時夫人“姐姐”,因為他們只差兩歲,時夫人常常抱着時敬之批改試卷,時敬之記得鮮紅色的對號與叉號,如刀般,剁剁剁,劈在泛黃的紙張上。他最早習得的關于“對錯”的記憶,來自于母親手下溜走的無數張試卷。那些急迫留下的符號張牙舞爪,輕易決定了一個人的命運——

于是,“對錯”重如泰山。

他看着幾乎高至自己臉蛋的卷子,輕輕打瞌睡,煩了,吵鬧,時夫人在他身前的縫了個布兜,兜裏裝滿糖果,女人匆忙抽出一點時間放下筆,向他嘴裏塞了一顆,“兜兜乖,吃顆糖。”

糖果的甜蜜讓他忘記了被忽略的煎熬。

時敬之咕嚕咕叽融化着嘴裏的糖果,甜蜜化作漫長的分秒,延伸在他的記憶裏。

只要聽話,就有糖吃。

村裏的人都知道,時家的小兒子,是一個嗜甜,愛糖的小孩。

然後他們又吵架了。時約禮煮糊了牛奶。他是遠庖廚的君子,于廚房之事一竅不通。

“時約禮!你為什麽天天禍害東西?!錢那麽好掙的嗎?!!”

“你能不能別抱怨了?!你每次都為了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大發雷霆!沈方慈!”

從此以後的争吵,無休無止。

從他剛出生就開始的激烈争吵貫穿了他所有的人生。

我要沒有家了。

時敬之絕望地想。

他們會分開嗎?他那樣茫然地站在牆角,看着互相指手畫腳、毫不留情地大人們。

為什麽呢?

這到底是為什麽呢?

這就是所謂的愛嗎?

兜兜你最愛誰呢?

兜兜你喜歡爸爸還是媽媽呢?

兜兜你為什麽哭?為什麽這麽不堅強?為什麽不聽話?

兜兜!兜兜!兜兜你說話呀?!你為什麽不說話?!

他每天都在經歷百口莫辯的絕望。

他眺望那些暧昧不清的記憶,懷着一種感戀夏季山間雲霧的心境。

如此種種,如此回望,那些一直令他焦慮不安的、深感恐懼的過去。

芥蒂隔閡,疙裏疙瘩,漸漸漸漸,在他的心裏成型,在他終于發現的時候,他已經如同被縛住的驚弓之鳥般無法掙脫了。

太厭倦了。時敬之厭惡極了。

他醒來的時候,完全沒有反應過來自己身在何處。

書房內拉着窗簾,時敬之看着黑魆魆的屋子發怔。

聞命坐在書桌前,他坐在聞命懷裏,看見對方手裏的照片,他瞬間呆住了。

是那張被他反扣在書架最高層上的全家福。糖果色、餅幹狀的相框與周遭性冷淡的家裝格格不入。

照片為什麽會在這裏?!

聞命怎麽會看到?!

時敬之張着嘴巴同照片裏的三個人對視,啞然失色。

“你小時候,特別…可愛。”聞命這樣說。他似乎看了非常之久,時敬之在他的眼中看到了非常複雜的情感,羨慕、渴望、隐忍還有一絲……

他分辨不出。

“我從來體會不到家庭的溫暖。”聞命這樣說。

什麽?

時敬之想。你是,很羨慕我的家庭嗎?

他忽然感覺荒謬絕倫、可笑至極。

是很羨慕嗎?

那種表面光鮮亮麗、內裏一團亂麻的家庭,那種遵循了大無畏地犧牲自我、榨幹自我的邏輯的生活,你羨慕嗎?

時敬之如此厭煩。人們都說古老的東方沒有信仰,但是他那麽憤怒地明白,自己的父母有信仰,信仰那種崇高的、極端化的倫理道德。

道德衍生秩序。

他們理所當然地依賴井然的道德秩序存活,尊重傳統的風俗習慣,把社會地位與聲望作為生存标志,沒有一種個體的掙紮能夠颠覆這種令人誠惶誠恐、感激涕零、實恥怨悔的古老信仰。

你竟然如此羨慕的嗎?

這是聞命為數不多地提起自己的家庭,曾經在光明街的時候,他寥寥幾次提到了自己的家庭,都是懷着一種難堪而隐忍的口吻,他只說自己總是受到父親的暴打,而時敬之摸着他的傷疤無聲痛哭。

時敬之有一種非常嚴苛的分寸感,比如在他的原則中,“窺探隐私是不對的”,他便從不想打擾,也從來不問。除此之外,他還有一種幾乎病态的、無比“神化”的悲憫心,旁人哭的時候,別人會勸,會引導,但是時敬之的第一反應卻是強迫自己和他人産生共情,對方哭,他絕對不會笑,而是用一雙飽含同情與憐憫的目光看着對方,情不自禁流下眼淚,他消化掉對方所有的悲情、痛苦,這對他自己是種巨大的消耗,可是他總是漠視筋疲力盡的自己。如果要追根溯源,他的這種極端的、碾壓自我的投情行為,可能是從時夫人聲嘶力竭的一句“兜兜!媽媽只有你了!”開始。

如果不能身受,那就一定要感同,要成倍地強迫自己沉浸入痛苦狀态,以此來向對方表示寬慰………

和讨好。

讨好。

如果有人在哭,自己卻笑,那自己的幸福與快樂是會刺傷別人的,時敬之深知這點。

“為什麽……會這樣說呢?”時敬之茫然地眨動眼睛。

“他們很愛你。”聞命伸出大拇指,把目光從幼小的時敬之臉上拔開,移動到懷中人的臉上。他輕輕撫弄時敬之的嘴角,眼睛一眨不眨,緊緊盯着時敬之的臉,那種眼神太過銳利、明亮,給了對方一種即将燃燒的錯覺。

為什麽呢?

他荒謬地冷笑出聲,聞命一直這樣地仰慕所有光鮮亮麗的一切嗎?

這種繁衍了千年的、融合了各種哲學意味的的、充滿實用主義的規則貫穿了時敬之存在的整個世界,沒有人可以掙脫,他的父母被煉化成完美的螺絲釘,通過倫理綱常和所有的直接建立在血緣基礎上的親子關系被釘死在框架之上,組成了時敬之存活的根基。

他的失敗與卑微始于自己出生的一瞬間,那些壓迫他的東西擁有無法撼動的合理性。

也因此,他在很久以前就看到了自己無望的命運。

身死已久,枯朽之骨,他只是一具會喘氣的屍體而已。

“為什麽——”時敬之的背後起了一層熱汗,他疲憊地冷聲道:“怎麽會這樣想呢?”

他想起自己無數次的噩夢、沉悶無邊的森林、苦悶不得解脫的人生、還有半腐臭的、戰戰兢兢的生活。

難以消解的自卑感和無法了結的絕望居高臨下地蔑視着死死掙紮的時敬之,他早已心如死灰地對着傲慢命運低頭了——在他精疲力盡、還妄想逃到天涯海角的時候,他早就已經……認命了。

聞命聞言笑了笑,笑容裏透着股落寞又溫情的意味:“因為可以看出來啊。”

時敬之情不自禁地同他一起看向那張全家福,他忽然低聲道:“那是我最快樂的一段時間。”

聞命一愣,手指不自覺捏緊,“為什麽這麽說?”

“他,”時敬之指着年輕的、清瘦的、因為有胡茬而略顯邋遢的男人說:“我爸爸。”

“還有我媽媽。”時敬之的目光緩慢移動,掃描一般凝視着三人的合照,他站在中間,被瘦弱的、微微佝偻的女人牽着手,時約禮站在一旁,毫不親近,三個人産生微妙的距離感,他又随意指了一下女人說:“因為以前他們總是出差,很多時候會異地分居,幾年都沒有辦法見面,但是這個時候……他們在一起工作,一起養我,我們一家人在一起。我爸爸會給我講故事,我媽媽做菜很好吃。”

“在很遠的山裏,隔壁人家種了葫蘆,夏天的時候有人騎着三輪車叫賣煮玉米。”

他用一種近似祈禱般虔誠、溫柔的語氣順着,他說了一些,又不知道該說什麽了,空氣變得寧靜。

“你和你爸爸,長得很像。”聞命捂住時約禮的下半部分臉,指着眉間的部分看向時敬之說,“神似。”

“他們都說我像媽媽。”時敬之輕輕掰開他的手,一手捂住自己的鼻子,一手指向相片中的年輕女人,雖然是說着自己的親生父母,但是語氣疏離又冷淡,還有點讨厭:“眼睛,眉毛,下巴,他們說我像媽媽。”

任誰見了時夫人,都會稱贊一聲美人,那種眼神淩厲的冷美人。然後人們會回過頭來打量她的丈夫,說實在的,時約禮是很矜貴的骨相,耐看,眉目間還帶點華美,但是勞碌的生活多少磨滅了他們的氣質和魅力。

這是一對日子清苦的夫妻。

聞命靜靜打量片刻,不動聲色地笑道:“都很像,你繼承了他們最優秀的基因。”

而時敬之只是垂下頭,頭低低的,輕聲嗯了一下。

心不在焉的。

他極力在時光中回憶父母的臉龐,但是太久遠了,太遙遠了,他銘刻住了那麽多瞬間,所有的瞬間都如此漫長,讓他無法快速走完丢失的人生,他在記住一些刻骨銘心的時光碎片的同時,和另一些記憶擦肩而過,它們隔着屏障一般,全都模糊不清了。

“照片為什麽是黑白的?”

“因為他們在山裏支教。”時敬之的記憶力非常好,因為他在童年時代總是特別愛聽父母講他小時候的事,他不知道的、不記得的事了他通過想象來填補內心的空洞,“他們,在一個非常遙遠的,有峽谷的海邊小城支教,人煙稀少,交通不便,他們總是去這些地方,特別落後的地方。”

他想,他們的職業生涯也是如此的遵循他們的信仰——對公共事務的極端使命感,如同故事裏的英雄和半神、自我強加般去維護高尚。

他沒有發現,聞命露出了一種非常古怪的、難以形容的表情,他突然低啞道:“我的父親,對我懷有一種單純的恨意。”

時敬之被震懾到,這是自光明街以來,聞命第一次正式地、毫不留情地提起自己的父親,以這樣一個并不美好的話題開始。

說完這句,聞命輕輕笑起來,把悄悄地藏在內心深處的秘密傾吐出來:“…是恨不得殺死我的人。”

時敬之怔然張大眼睛,聞命如同嘆息道:“只是單純的恨意罷了,也許還摻雜了某些恐懼。就像俄狄浦斯王的故事一樣,我父親……總是懷疑我會帶來末日般的災難。只針對父親的災難。”

其實在十六歲的時候,他也和時敬之講過,那群喪心病狂的、極端原教旨主義的狂徒。

時敬之本人對于父親這個字眼的理解非常複雜、難堪,甚至到了萬念俱灰的境地,因此他也說不出什麽太過理智、從衆的話,大腦空白、緘默不言比較符合他本人的狀态。

“所以就是一種很單純的恨意吧。”聞命總結道:“父母對自己的孩子懷有的感情并不僅僅是正向的、無私的愛,還有不喜、仇恨、厭惡、以及恥辱,我是恥辱的标志。”

“…聞命?”時敬之被他的話吓到了,他目光閃爍着,猶豫不決,握緊對方的衣袖說:“聞命…不要這樣。”

時敬之這個動作透着一股熟悉的孩子氣,聞命一愣,他盯着對方的手,時敬之目光複雜地望着他:“聞命……不要這樣折磨自己。”

“怎麽?你覺得我傷心?!”聞命突然笑笑:“只是個玩笑!我都……忘記了,反正我逃了。不然怎麽會遇到你呢?”

他大大咧咧,毫不在意:“我不是告訴過你嗎?我們家重女輕男,所以我的出生是原罪,我父親堅信我會下地獄。”

“但是出生、性別這種事,又不是我能選擇的,我說了也不算啊。”

“別擔心,他們當我失蹤了,或者死了。”

“很多年前就這樣。”

這句話再次凸顯了屋內的寂靜。時敬之滿眼難言,他搖了搖頭,直勾勾地盯着聞命,渾身透露着不相信。

聞命沒有說話,突然捏着他的下巴親吻一會兒,直到時敬之無暇他顧,皺眉掙紮地發出嗚嗚的喘息,他才目光淡然地看着遠方的徘徊天光,漫不經心道:“…我已經,很多年沒有回去過了。”

時敬之皺緊眉頭,不知該說什麽。

“你父親…”聞命突然說。

時敬之一愣,疑惑地看向對方的眼睛。

“你父親,是個怎樣的人?”聞命不動聲色地問他。

“為什麽……?問我的父親?”

“好奇。”聞命說:“因為從來沒有體會過父愛,所以很想知道,一個父親應該有怎樣的責任,模樣,愛好,生活,姿态……”

時敬之很想喚醒自己的記憶,盡管有些是自己的想象。

他用力去回想,描述時約禮的模樣。這些時候裏他總是會不經意地、卻又經常提起沈方慈,仿佛他們夫妻融為一體。

他說二十多年來的時約禮的工作,模樣,生活,事無巨細。他小心翼翼提起自己的過去,他好不容易有了點讓聞命感興趣的話題,于是毫無芥蒂、掏心掏肺地多講一些。

他甚至沒有去思考對方提問的緣由和契機。

他們坐了一會兒後,聞命就開始拿着紙張寫盲文,時敬之問他在幹什麽,聞命無奈地笑,“還能幹什麽?養家糊口啊。”

時敬之很迷茫,他看不懂,“你在特殊學校做老師嗎?”

緊接着他就疲倦地說不出話了。

聞命沒有作答,眼神鎮住了他,他用一種看哭鬧孩子般縱容的眼神面對他,令時敬之難以呼吸,也失去了追問的力氣。

很煩躁。

真的很沒意思。

“那你…我出去,我不打擾你工作了。”時敬之嘆息一聲:“忙你的吧,聞命。”

他低聲說着,起身要走,又猛然被人拽進懷裏:“…急什麽?怕打擾我?你也知道有你在的地方,我看不到別的?嗯?”

時敬之只是愣愣盯着眼前的桌面,大片大片詭異符號攫取了他的視線。

時敬之心裏突然痛了一下。

“聞命,你說你喜歡我的,對嗎?”他突然回過頭,茫然地問他。

他等不來對方的回答,只能被動承受,露出一種凄然的、令人憐憫的表情,瞬間激起對方的淩虐欲望。

太激烈了,他不得不摟着對方的脖子,他想,你喜歡我,是的,對嗎?

然後他窩在聞命懷裏,也不講話,也不打擾,只睜着一雙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乖巧極了,他看累了,就閉眼蜷縮起來,安安靜靜趴在對方懷裏。

那天晚上他們一起做了晚餐,時敬之拿酸奶和玉米片做簡單的taco,聞命下了兩碗面條。直到到了這個時候,時敬之才回過神似的,愣愣盯着聞命說:“聞命,你為什麽會突然提起父親?”

他問:“……你記起來了?”

對方沒有作答,隔了一陣才說,“早就記起來了。”

聞命輕描淡寫,他的态度非常理所當然而不在意,仿佛在說德爾菲諾的天氣,然後他說出了一個時敬之非常震驚的答案:“你出差的時候我就記起來了。”他補充說,一部分,本來我也沒全忘記,不是嗎?

但是後面的話時敬之已經聽不進去了。

出差?

去非洲嗎?

那好像是上個月、上上個月的事情,但是太久遠了,模糊不清了。

時敬之的記憶力在飛速下降,他經常會在這一刻用力銘記,而下一秒大腦空白,怎麽也想不起剛才在幹什麽。也許是簡單的人名,也許是正在做的事情,他甚至在同聞命聊天的時候神游天外,回過神的時候徹徹底底地沉浸在沉默中,那是聞命一直叫他的名字,叫回神了,而他早就忘記自己身在何處,甚至忘記聞命的存在了。

他總是這麽心不在焉的狀态在後期令他非常無助,惶恐,他下意識停止思考,依賴本能反應去靠近聞命。

其實那種狀态和他十四歲那年在光明街的時候非常相似,他自絕于現實和未來一般,停滞于某個狀态,那種狀态就是呆在聞命身邊,隔離出一片非常平行的時空,每一分每一秒都珍貴而漫長,也因此給人一種心悸的錯覺,一秒鐘,仿佛過了一生一世。

後來聞命回想,和後來死氣沉沉的一切相比,這應該是時敬之回光返照一般的一段時間,他重新擁有了某種柔和的笑容,安安穩穩呆在聞命身邊。

“你說……冰島嗎?”他問。

聞命抱着他坐在天臺的球型椅中:“是啊,冰島,離開光明街以後,我去冰島生活了很久。”

“在冰島唯一酒館裏打工。大家挂着星星燈唱歌跳舞派對,反正翻來覆去就那十幾個人。”

“老板經常環游世界,給我們郵寄明信片,有朋友會去找我坐坐,拿大腳杯子喝酒。”

“寧芙總是淘寶,東西寄到酒館,快遞船經常把他的東西丢海裏,有一次他還快遞了一架飛機。”

寧芙?

寧芙是誰呢?

“是少年時代的一個朋友,後來外出謀生去了。”

時敬之感覺周圍變得好陌生啊,現實世界好陌生,他極力辨認,卻什麽都分不出來。

他好像在不知不覺間,錯過了聞命的許多生活。

好奇怪啊,他曾經以為,聞命還是那種模樣的,青蔥又單純,可是他現在越來越看不懂聞命了。聞命的過去、聞命的生活、聞命的交際、聞命的工作,這些離着他越來越遠了。

聞命變得越來越忙,他經常半夜三更才回家,進門時候一身黏膩的電子煙甜香。哪怕他在外面吹了許久的風,那股奇異的味道依然會刺激到時敬之。他在失眠,也在裝睡,更多的時候神經緊繃同鬼壓床,身心俱疲,半夢不醒。

其實這個狀态他也曾經經歷過,所以他告訴自己,還好。在十五歲念書的時候,他明顯感覺自己學習吃力了,他再也不是那個游刃有餘的時敬之,大段大段的遺忘霸占了他的學生生涯,所以他整天在圖書館刷夜、喝咖啡,一晚上背熟三百個完整的references引用,他還學會了考前突擊,這是以往按部就班的時敬之絕對不會采取的投機行為,但是他沒有辦法。

他為了保持所謂的成功、或者他所處的位置,他沒有辦法,只能更加強制性地壓迫自己。

他們又住到了一起,同床共枕,同床異夢。

時敬之其實非常厭倦,但是他感覺自己對着聞命太冷淡,有了種彌補的想法。那種愧疚之情籠罩了他。

好香,好膩,暈暈乎乎,神志不清,午夜時分他被一身涼意的人按在床鋪中親吻,迸發火辣辣的汗水,對方的力道那樣重,但是時敬之體會不到任何快樂,失聲地咬着冷汗涔涔的手掌,撐過了半個夜晚。

這種別扭的時刻最近經常出現。可能是怕自己惹聞命不開心,時敬之無比順從、乖巧,任由對方為所欲為。這極大的取悅了對方,進而激發對方強烈的控制欲,聞命甚至有些失控,時敬之已經很熟悉他了,不管主人願不願意,在第一時刻本能地親近,如同親吻的觸感讓聞命熱情高漲,在那個瞬間體會對方完全的接納。

蠻荒的野種被潮濕的北大西洋暖流刮到文明之都安營紮寨,着床在他烘熱的沃土之上,頑種就此野蠻生長,莽叢鋪天蓋地。

時敬之默默流淚。

他就這樣被撕裂被蹂躏,燠熱的靈魂深處如此潮濕,如同他的臉,水汽淋漓。

太痛了,他渾身濕透,像是剛剛從水裏撈出來,他那樣能忍痛,極力打開自己去接納,去承受,所有加諸于他的一切,盡管他想不清楚這樣做的緣由,哪怕被巨大的力道碾壓,留下傷痕,好久沒有消散。

他也不說一句反對的話。

夜晚、喘息、汗水……然後是煙草,奇異的、糜爛的甜香,聞命一邊看着他,一邊渡給他,他仰頭劇烈咳嗽,咳到流淚,模糊的視線停留在缭繞的藍色煙霧中,他感覺一道陰沉的視線在打量他,可當他仔細看,聞命又笑了起來,喟嘆着強吻他,貼着他的耳朵小聲講話,叫他,兜兜。

時敬之感到了一種扭曲的溫暖。

很奇怪的,也許是由于聞命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少,他莫名其妙地感覺到了聞命的壓力,以至于他實在忍不住好奇又憂慮地詢問,聞命,你到底在幹什麽呢?為什麽你工作那麽累呢?

聞命沒有立刻回答他,欲言又止。他感到緊張,忽然又不想問了。

大量的、大段的盲文,手寫的紙張被粉碎,碎紙機中充滿白色的碎紙屑。時敬之要清理好久,然後他又頭昏眼花。

站起身的時候,整個世界都仿佛扭曲了。

可是他依然在清理,哪怕跪在地上,清理整個上午。

薄薄的疑雲籠罩着他,但是他刻意不去想,他懷疑太久了,他太難以全身心地信任一個人,這樣的他好累,他再也不想心懷忌憚與猜疑地生活了。

他自己在家的時候,太寂寞了,就總想找點事幹,不然他好焦慮。

他盲目地信任着聞命,就好像盲目相信,對方會像七年前那樣,和他在末日一般的日子裏維持一線生機,帶他走出來。

聞命又端了一杯水,喂他吃藥。

時敬之笑着說,“好一些了。”

等聞命關上書房門,時敬之走進洗手間,他把壓在舌頭下的藥片吐進馬桶,再若無其事地出門,推開書房門進去。

聞命失笑,張開雙臂接人:“這麽粘人?”

時敬之垂着眼,任由對方撫摸自己的腰和頭發,窩在對方懷裏一動也不動:“聞命,你還在寫情書嗎?”

聞命一愣,又失聲笑道:“…你,想要我寫情書嗎?”

“想聽小豬跳跳的故事。”

聞命講了一個小豬跳跳和朋友小鹿的故事。

小豬跳跳和小鹿坐在森林裏。一條小溪彎彎繞繞穿過森林,在他們身邊唱着歌。

小豬跳跳說,“小鹿,為什麽你要切慕溪水呢?你的雙眼比溪水還要清澈,是春天時山頂的融雪。你的身體是寬廣的陸地,落滿了梅花。你的鹿角就是樹枝,每一個枝丫都是小徑通往不同的地方。你就是森林本身,為什麽還要切慕溪水呢?”

小鹿說,“先問是不是,再問為什麽。”

小溪說,“喂!我都聽見了!”

小鹿說,“誰能離了水而存活呢?而誰又不感恩溪水的眷顧呢?春日裏,我們奔跑在大地上,感受風的撫摸,傾聽植物和鹿角生長的聲音。可戀人在花叢裏的一個回眸,也比不上溪水淙淙的吸引力。”

小溪說,“怎麽說呢,事實上,我也沒有眷顧你……”

小鹿說,“只不過那不是愛慕,只是對活下去的渴望。”

小溪說,“渴望,很好的雙關。”

小豬跳跳說,“所以我們都還是愛自己。”

小鹿說,“那是一種本能。”

小溪說,“那算了,還是來愛我吧。”

天空突然閃過一道金紫色的閃電,隔了一會兒,又傳來一聲巨大的“轟隆”聲。

小豬跳跳說,“剛剛的閃電很像你的鹿角,枝幹叢生,像一個謎語。”

小溪說,“你的鹿角那麽高,雷劈中你的概率會增加嗎?”

小鹿說,“小溪,你怕不是凍久了不能說話被憋着了?”

時敬之輕聲說:“As the deer pants for water brooks, so my soul pants for you, oh god.”

他的人生如此漂浮不定,如同他漂浮不定的目光:“聞命,你會離開我嗎?”

他沒有等對方回答,直接說:“如果有一天,有那樣一天,你就離開我吧,不要覺得愧疚……沒有必要,感覺愧疚。”

聞命一愣,冷聲道:“你在說什麽傻話?”

“你為什麽不離開我呢?”他那麽善解人意。

“我為什麽要離開你?!”聞命很不高興。

“我有種預感……”時敬之小聲說道:“我有一種預感……”

時敬之再也不說話了。

他的心情在颠簸搖擺,他略過那些薄薄的疑雲,偷偷想着。

哪怕再相愛的人也是會分開的吧。

哪怕是再山盟海誓、刻骨銘心的誓詞都會被雞零狗碎柴米油鹽的生活折騰得面目全非。

都是會離開我的吧。

哪怕把那些最最溫暖、最最珍貴的記憶全部銘記,一遍又一遍地複習,哪怕記憶力頂好,他記住了每一個細節,哪怕拼盡全力地維護着來之不易的情誼和關系,最後卻都會被殘忍抛棄的吧。

都抛棄我吧,他無比惡心又滿心戒備地想着,那艘逐漸沉沒的船上,你們最後,最最後,選擇的都不是我,我最先被抛下甲板,我在海裏掙紮,我一步步看着自己走向絕望,我又要變成孤孤單單一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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