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Chapter 47·鏡像

Chapter 47·鏡像

此後的日子裏,時敬之沉浸在大段的噩夢當中,因為他記性太好、太過敏感,那些噩夢的痛苦程度不亞于處死,一次又一次在夢裏把他殺死。

并且是以最殘酷、漫長的淩遲方式,刀刀見骨。

他每天晚上都會夢到許多離奇古怪的事,被人亡命天涯般追殺,被一大串的咒罵詛咒,又或者夢到鄭泊豪帶他掏鳥蛋,對方從樹上跳下來,淩空撲向他,可愛的笑臉突然扭曲成惡狠狠的兇相。

時敬之一驚而醒。

天光昏暗,其實日子過得很慢,才沒幾天,但是夏季已經飛速過去了,德爾菲諾的緯度太高,馬上就是深秋,聞命在某天看着樓下仿佛一夜之間變紅的楓葉提議,“我們去海島度假一段時間吧?”

時敬之沒有立刻回話。

“我們去度假吧?去跳島,或者去北歐?”聞命推開窗通風:“好嗎?”

他其實還在抽煙,只抽那種果味濃郁的電子煙,并且除了上床之外,從不當着時敬之的面抽,仿佛刻意隐藏了自己。

時敬之曾經問他,什麽時候學會抽煙的。他很想知道這個答案,因為遠遠站在風中抽着煙草的聞命陰郁又危險,讓他本能地感到恐懼,可是他刻意強加給自己好多的暗示,你要相信聞命。

聞命是你最後的機會了。

聞命,是你最最後的機會了。

你總是在一次又一次地下決心對着旁人嚴加提防,你已經遠離人群太久太久了。

時敬之有一種悲哀而恐慌的預感,聞命是他最後的救命稻草,他唯一、也必須緊緊抓住的救命稻草,他已經墜落太久太久了,如果他連聞命都不相信……如果他連對着聞命都難以敞開心扉的話,他就完了。

他一次又一次硬逼着自己、給自己催眠,不要胡思亂想,不要在筋疲力盡的時候透支自己的精神去胡思亂想,不然他只能把別人推得越來越遠。

他……

Advertisement

他是如此不相信聞命,并且為此感到憎惡。

他寧願把那些不安、恐懼歸因為自己的不信任,而不是因為聞命本身充滿戾氣,他孤注一擲地對着聞命的反常視而不見。

他好絕望。

他要豁出一切地死心塌地地相信聞命——

不然,他的一輩子,就徹徹底底完蛋了。

他這樣想着,煩躁又冷淡地被聞命摟在懷裏。

而對方又用一種很銳利的目光打量他,看了好久,才不鹹不淡地說,在冰島的時候。

他沒有說,我以為你死了。

時敬之仰着頭,看他面無表情的臉,忽然覺得聞命遙不可及。

好厭煩,好無聊,好了無生趣。

他很想問問,你曾經想起過我嗎?

你曾經,在過去的某個時刻中,想起過我嗎?

你有沒有,想過我呢?

但是他們的人生如此陰差陽錯,時敬之感覺自己似乎也沒有什麽資格過問聞命的過去,他懂得一個人的過去很容易充滿傷疤,就像他刻意不去提起龐大的陰影一般,他也從來不會主動去過問令別人不快的過去。

“去嗎?”聞命問。

“嗯——去吧。”時敬之非常冷淡地答應了。他其實很少旅游,就跟TINA說的那樣,他很難放縱自己去享受,這是一個這樣多元化的世界,TINA小姐可以一年換五六個男朋友,時敬之卻保守到把外出當出差。

他所有的異地行動,都是以出差為目的的。

唯一不太一樣的,可能是他孤身一人前往海島上的房子住幾天,但是這件事他從沒同人提過。

他開始學着做家務。

特別疲憊,也非常厭倦。

一竅不通,卻還是要學,要做,一絲不茍,當成自己必備的任務。

遠處燈火開始次第亮起來。他坐在卧室的露天陽臺裏,拿着便利貼記菜譜。

TACO他做過兩次,每一次之後都會反思,認真找尋不足和需要改進的地方。

聞命不喜歡小圓白菜和胡蘿蔔的味道,他重點标注。這次芒果比上次的要熟一些,軟糯酸甜,聞命多吃了三口,他都記錄下來。

TACO裏可以放無糖的厚厚的希臘酸奶,加入一點點馬蘇裏拉芝士球碎,牛油果丁,北極甜蝦仁,芒果丁,玉米片,細鹽,黑胡椒碎。

“是個嬌生慣養的小家夥。”聞命走過來看他寫的字,這人有一張又甜言蜜語又作弄人的嘴,讓時敬之神魂颠倒。

時敬之又愣住了,對方的話語讓他百口莫辯,他忍不住停了筆,皺眉頭道:“為什麽?是我做的不夠好嗎?”

“不是好不好的問題,你就不是做這個的。”聞命聳聳肩,看着他細嫩雪白、沒有一點點疤痕的手指說:“第一次見你的時候,有種這樣的直覺。是個嬌生慣養的小家夥。”

“我沒有嬌生慣養……”時敬之懵懂地說:“我都會做好的,如果不夠好,我會努力的。”他問:“聞命,是不是我足夠努力,就可以證明,我沒有嬌生慣養呢?”

聞命失笑,這都是什麽問題呢?

誰會拒絕自己的根基和生來優渥的環境?

他的執着愚蠢到可笑,對方輕聲笑起來,嘴角仿佛挂了一個吻,幾乎使用懷念的口吻嘆息道:“…肯定完全沒有做過體力活。你第一次動刀切菜,吓了我一跳,沒記錯的話,是西紅柿是嗎?”

時敬之愣愣地,對方這樣說,似乎也算對,他輕聲說:“是。是那些很軟的番茄。”

聞命竟然是記得的,時敬之愕然地聽對方提起當年的場景:“你割到了手。”

聞命低頭掏過他的手指,找到那道疤。

時敬之的聲音太膽怯,仿佛要散在風裏了:“…我摸着它,用力去切,但是它好軟,皮塌塌的,一不留神就碎了。”

時敬之想,我就是這麽沒用的吧。

聞命突然嗤笑一聲,搖頭嘆息說:“…對!就是這樣。”

永遠是這樣,天真無辜,帶着無法抹殺的不谙世事感,哪怕他的眼裏盛滿清澈,一個人的人影都望不到,居高臨下地仿佛把整個世界都不放在眼裏,也仍舊讓人心悸。

“就是這種表情、神态、作為、氣場,明明……”他的笑容裏帶着某種蒼涼意味,還有種陰陽怪氣的嘲諷:“看起來真是天真,茫然,楚楚可憐,仿佛全世界都應該圍着你轉,保護你,寵愛你,給你遮風擋雨。”

愚蠢得可笑。

這段話産生了抽打般的效果,時敬之沒有動,後背卻突然整個發顫,仿佛年久失修、受到沖擊的牆壁,唰唰唰掉落無影的粉屑。

他的臉色死白,神經質地全身顫抖起來。

聞命很是扭曲地看着他飽受羞辱的模樣。

這個時候他依然那麽深謀遠慮,體貼而焦慮地摸摸他冷冰冰的手指,因為太早在底層打拼的緣故,他的手骨節分明,指腹起了繭,就是這樣一雙充滿力量的手捏住了時敬之當年割傷的手指,聞命擡眼看,看那道淡白色的、月牙似的陳年傷痕,又調戲着把蜷縮的手指從指根開始,一點一點分開,暧昧不清、心情很好地同他十指緊扣,然後目光深情地看他:“就像這樣。”

他死死直視時敬之澄澈的眼睛,在對方閃爍不定的目光裏,在疤痕上落下火熱的輕吻。

一觸即分。

太露骨了。對方的目光仿佛要扒下自己的衣服。

這使得時敬之一時喘不過氣來,他喘息不定,目光從兩人緊握的雙手轉移至聞命的眼睛,“聞命?”

話音未落,一陣冷風猛然拂過時敬之的頸間,他無比警覺下意識看向窗外,突然炸響,光華璀璨的天空裏花火隆隆,泛濫成片。

時敬之驚呆了,失聲喃喃道:“四尺玉……”

聞命看着窗外,在他身後抱緊他,是四尺玉。

又是四尺玉,德爾菲諾的上空煙花密布,花火綻放在鋸齒狀的山巒頂端。他們用力向外看,可以看到白雪皚皚的勃朗峰山頂。

“……是你嗎?”時敬之震驚地說不出話:“是你放的煙花?”

阿爾卑斯山頂的煙花滾燙,照亮了大半冷清清的夜空。

這很像當年那個太陽磁暴突兀造訪的夜晚,人群四散奔逃,世界聲勢浩大,可是他們兩個緊緊相擁,如同被人群擠走的流浪者,在世界邊緣依偎取暖。

“喜歡嗎?”聞命低下頭,火熱的唇舌逡巡着尋找他的嘴巴:“…前陣子沒時間陪你,你傷心了?是不是?原諒我?嗯?別急着否認,我知道你不開心。”

“也沒有…”時敬之心中湧出大股愧疚之情,他垂下頭,睜着那雙無辜的眼睛勸告說:“也不要那麽麻煩……你不需要這樣……”

“真不要?”聞命對着一言不發的人說:“你真的不要?”他忽然生出一種煩躁,“那以後就不…”

“是為了我嗎?!”時敬之忽然緊緊抓住他的肩膀,顧不得儀态和距離,因為太緊張以至于喘息未定,他執着問道:“是為了我嗎?!”

他是從來不追求儀式感的人,其實這話說起來非常矛盾且混亂,因為他是嚴格遵守生活中的紀律與規矩、充滿儀式感的人,可是歸根結底、內心深處,他又非常疲憊和勞累,難以招架各種各樣的儀式。

因此面對各種出乎狀況外的、以“儀式感”作為表達的告白,他的驚吓往往大過驚喜。

太奇怪了。

聞命想。

又是這樣,一次又一次,在他試圖撬開時敬之緊閉的心門的時候,時敬之總是這樣目光躲閃、言語撲朔,充滿游移不定。

他冷眼旁觀,用最溫柔的聲音講最最深情的告白:“我當然是…為了你啊。”

“是…什麽節日嗎?”

“只有節日才能送禮物嗎?”聞命失笑,他忽然換了個口吻:“從沒有人給過我這樣的感覺……”

“就像是看到了觸手可及、近在咫尺的夢想。但是我好像也沒有別的辦法,金錢、知識、地位、權力、聲望……甚至是最最普通的公民身份,我都要耗費整個前半生才能艱難獲得。對于出生就被仇視、一無所有的我而言,很多時候夢想更類似于癡心妄想吧……可是我還是在奢望。”

“有些東西,旁人永遠不會施舍,所以就要主動争取……哪怕千難萬險,困難重重,也一定要堅持到底、主動争取。”

“不要這樣…”時敬之又說:“不要這樣說,聞命。”

他想聞命是這樣在意自己的出身嗎?那他永遠也不要主動過問聞命的出身。

“你是個,很好很好的人。”時敬之這樣說。

對方的目光久久停留在時敬之臉上,他在煙花最盛大的時刻站在天幕之下,深情款款道:“我就是你的禮物。”

我就是你的禮物。

時敬之完全沉浸在震驚中了。

“你前陣子一直不回家…”時敬之艱難道:“是為了我嗎?”

“我把所有的資産都拿出來,辦了一場煙花秀。”聞命說,我必須拼盡全力,不然我什麽都沒有了。

他沒有說,我本來就一無所有,所以也沒什麽損失。

時敬之卻完全沉浸在巨大的厭倦和愧疚中了。他被人擁入懷中,卻完全體會不到溫暖。

筋疲力盡,甚至連強顏歡笑都做不到。

這種被套牢的控制感讓他難以容忍,時敬之忍不住厲聲道:“我不喜歡!”

“聞命……”他疲倦地閉上眼睛:“不要再這麽做…我不喜歡。”也許是發現了自己的太過反常,他艱難地輕聲解釋:“我…我只是,對不起,我最近真的沒什麽心情。”

他其實很煩躁了,焦慮不安的感覺讓他難以忍受,可是他總是在壓抑對聞命的抗拒。

聞命仔細打量他的模樣,然後露出寵溺的笑容:“好啊。”他甚至溫柔地抱歉說:“我其實應該想到,山盟海誓很好,但是不太合适…其實一起平淡生活的每一天都是命運的饋贈。只要是在一起就好了。”

時敬之很不情願地被他摟着,身上緊繃繃,抗拒極了。

連靠近都已經這麽艱難了嗎?

聞命嘲諷地想。

嚴閉的玻璃門裏流瀉出水流的聲音。時敬之等在卧室裏,聽着衛生間內的水聲靜靜數秒,度日如年。

窗外火花轟鳴,哪怕是再絢爛的煙花都沒有辦法吸引他的注意力。

事實上,他對聞命的依賴已經到了病态的地步。

沒有辦法自己呆着,一旦獨處,他便會焦慮不安,胡思亂想,尤其在給鄭泊豪的信息石沉大海以後。他盯着毫無動靜的列表,一言不發,狀态如同主動将迷途的靈魂送給撒旦一樣糟糕。

“他的肋骨全斷了。”在房門緊閉的休息室裏,TINA最後這樣說。

時敬之滿眼空白,神情呆滞地呆坐了幾個日夜。

這斬斷了他最後的一根繃直的脊骨。

他再也沒有顏面去糾纏鄭泊豪。

如此厭煩,如此疲憊。

他自我懲罰一般,佩戴着回音浩大、讓人頭暈惡心的腦波發射裝置,又自虐和贖罪一般,吐掉了用于治療的藥物。

如同遁入空門的苦行僧,如同自動投身熱鍋上的螞蟻,一天又一天、一秒又一秒,煎熬着艱難度日。

“我說了,這是我最大的誠意。”

“我以為上次的禮物已經能夠表明我的忠心。”水花四濺的洗手間裏,聞命用充滿嘲弄的目光盯着光潔的鏡面。

通訊器那頭,對方笑了起來,好久沒講話。

“是那個隊長嗎?不是還沒死嗎?兩年前他可以讓我們死了好多人。”

“你們的人本來就該死,不是嗎?”聞命冷笑說:“他們本來就準備着随時去死,才對的吧。死在清掃隊的人手裏,也算死得其所。”

“你還是這麽叛逆,syren.”對方回答說:“你一定又在打什麽壞主意,我們都知道,會叫的狗不咬人,咬人的狗從不叫。”

syren,約等于“野狗”。聞命的笑容更大了,他一動不動,“我會把這當做贊美。”

“如果你想的話。”對方的聲音裏聽不出情緒:“他們總說你是白癡,尤其是你父親深以為然。”

“你也這麽覺得?”

“有什麽關系?”

“父親老了。”半晌後,聞命說,“不然你也不會力排萬難來找我。”

對方沉默,突然又笑,笑了好久,才說:“又有什麽關系?”

“所以接受我的誠意?”

這次對方停頓了一會兒,才講:“兩年前的那群人像是蒼蠅,也是因為他們,我們不得不東躲西藏,可你也看到了,年輕人再也不想回來,他們的意志和靈魂被這群撒旦的門徒賣給了魔鬼。”

“聯合政府的教育是精神瘟疫。”聞命不鹹不淡地說:“這個道理大家都懂。”

“末日一般的災難就要來到了。”那人默念:“我們都無法逃脫。”

我們都無法逃脫,這可是第四象限的各位深信不疑的誓詞。

“你是我們最後的希望了……”那人嘆息了一聲,念了一句單調的禱告詞:“到他曉得棄惡擇善的時候,他必吃奶油與蜂蜜。”

“歡迎回來,歡迎你的迷途知返。”

似乎聽出了聞命心情不好,又松口勸慰說:“雖然人沒死,但我可是牢牢記住了你的話,把那個隊長的肋骨一根、一根都搗碎。”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