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Chapter 57·鏡像
Chapter 57·鏡像
“有一部分悲觀主義者的觀點認為,人類總有一天會被其他‘物種’超越。自然進化讓人類選擇了智慧,讓毒蛇選擇了利牙,不見得哪種動物更高貴。”
其實時敬之說話,讓女人心中生出疑惑。
他明明是個沒有信仰的東方人,只相信現代的“理性、自由、公正、獨立”精神,完全拒絕宗教,可是他的态度又顯露出軟弱的游移不定。
“可是你剛才還說,人類已經可以上天下地,仿佛擁有了神一樣的能力。”
“但是沒有人會是完美的吧。”時敬之懶散散地說:“也說不定,世界上總是有很多自以為是的人,拿着自己的經驗指手畫腳,輕易決定了別人的命運。我對命運非常厭煩,因為你無法抗拒。”
老師很困惑:“你也相信命運嗎?”
“雖然我是個世俗世界裏再疲憊不過的俗人,有些事并不僅僅是宗教信仰才有的專屬,哪怕我不相信,我依然對無法預測的神秘事物感到無知和恐懼,那種擔憂總是化作疑雲籠罩着我,貫穿我的人生,即便是我抗拒,我拼盡全力,依然兜兜轉轉回到原點,也許這就是命運吧。”時敬之苦笑說:“也不知道您是否能理解,我其實想到了我的父親,他嘴上說我們是現代民主的平等家庭,但是本人相當專制蠻橫。他是一家之主,沒有人可以忤逆他的意志。”
他這樣說着,又看向特別孤寂的大海,整個人的身心沉浸在倦怠中,“我其實也很憤恨不平,我的母親,看起來無比堅強、獨立,無論是職業還是性格,都堪稱雷厲風行的女強人,但是她卻嫁給了我的父親,從此開啓糾纏不休的厄運。”
他這樣形容沈方慈的婚姻和人生,“厄運”。
“她出身貧民窟,無父無母,依靠大學的資助金進入學院,成了優等生,又在學生時代遇到我父親,一頭栽進去。可是時家,哦——”時敬之對着困惑的女人說:“時家,就是我們家,一個我父親背後的‘大怪物’一般家大業大的大家族,所信奉的畢生哲學是光耀門楣。”
“哇哦——”女人于是便想象這樣一種情節:“真是輝煌的浪漫。”
時敬之冷笑:“時家人并不接受她,連帶着不接受她的兒子,也就是我。”
“可是後來我父親選擇了回到時家,成為時家的一個頂梁柱。”
他沒有訴說那些細節,具體是什麽事。
但是他說:“從那以後我母親整個人都變了。我父親成了她的仇人。因為他沒有選擇我們。反而成了時家的爪牙,他和時家那群人沒有什麽不同。那群人試圖讓我母親屈服,對時家人俯首稱臣、三從四德、賢良淑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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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想來,當年我那樣拼命,也可能是為了替我母親争口氣,不讓她被別人侮辱,瞧不起,如果她有一個優秀的兒子,她的人生便也獲得了幾分榮光。在我長大後,我也經常會聽到老宅傳來的喜訊,也許是因為我冠了時姓,老宅的人也偶爾會發出,敬之如此争氣的贊嘆雲雲,然而我只有憤懑和不喜,他們越是感到驕傲,我越是不平。我也曾經講,我再也不想努力,我不想成為一個光耀門楣的工具,在他們眼裏,我是那樣不值一提、被不聞不問,在我的人生奮力掙紮的時候,卻又來強略我唯一的成果。”
“連帶着,我母親的,悲慘的人生,也這樣被蹂躏、輕視、貶低到一文不值。”他說這些話時面帶微笑,但是傳遞出來的信息卻又冷酷無情。
“可是我的母親卻說,你為什麽不可以想一想我?你為什麽不可以為了我變得争氣?變得優秀?讓別人說不出口啞口無言?”
“也就這樣,斷絕了我選擇的可能性。我沒有多彩多樣的人生,我必須在單行道上向前走,不回頭,如此而已。”
時敬之說完了,就沉默了,然而他突然又憤憤不平:“可是她為什麽選擇呆在我父親身邊?!”
“我無數次,無數次,勸說她離開我的父親,或者期待我父親放過我母親,可是我母親這樣委屈求全,被時家指責懶惰、不夠圓滑、太鋒芒畢露!要我說,他們應該選擇一個沒有思想的,沒受過現代教育的只懂洗衣做飯帶孩子的機器,安分守己、沒有思想、千依百順,或者把一輩子的人生依靠在某個男人身上——我如此恨我的父親,他不應該選擇我的母親,他們确立的關系,無異于折斷她的脊梁,讓她如此痛苦如此不幸。”
“她每每傷心失意,卻還是含淚屈服,呆在我父親身邊。”
“她是我認識的…第一個別人口口稱贊的優秀的女人,她代表了我對優秀這個詞的所有想象,可是那都是假的,都是糊弄外面的人的,獨立的女人嗎?被婚姻束縛的女人嗎?平等的女人嗎?她也會對着貧民窟的女人嗤之以鼻罵她們娼妓。溫柔這些事都是對着外面的人的,她絕望的模樣總是給我帶來周期性的劇痛。”
時敬之終于發現了,在那些漫長的時光裏,除卻對沈方慈給予的些微溫暖的狠抓不放,他還無數次、無數次壓抑了對沈方慈巨大的埋怨和厭惡:“她好軟弱,我不喜歡。”
他一副憂郁消沉,滿腹怨恨的模樣,女人奇妙地悲傷起來。
“孩子,”她說:“你在斯巴達式的磨砺中成長,你将成為一個英雄。”
她用她能夠理解的定義來形容時敬之,只是靠想象了解他的人生碎片,于是拼湊出苦難熬出來的藍圖。
時敬之覺得斯巴達和他的過往完全是性質不同的兩碼事,但是女人和他聊天時,他感覺十分幽靜深邃。那感覺那樣舒服,為了不破壞這份難得的寧靜,他好心地沒有出聲反駁。
“英雄嗎?也許吧。”時敬之的口吻含混不清,如同昏暗的、陰暗的濃霧。
他像是那些沒泡好的果酒,發酵失敗,醋一樣變得酸溜溜。
“時間很晚啦。”老師說,“我們可以下一次再聊。”
時敬之努力打起精神說再見,只是依然神情恹恹,一點勁都提不起來。
他最近總是這樣自顧自的、少言寡語地發呆,等老師走後,他将臉上殘存的笑容收斂,目光直直地戳向所到之處。
也許他的心裏又塌了一塊——源自內心深處對父母的失望與焦慮。
幾日後,偏遠的石頭房外,傳出一陣瑟縮的講話。
“你是……”女人隔着一米的距離,對正在曬太陽的男人欲言又止:“你是真的仙靈嗎?”
他閉着眼睛,不說話。
她忍不住伸手去觸摸他,隔着衣服去摸,摸到一手冰涼,吓了一跳。
男人飛速睜眼,一動不動地盯着她,但是還沒看清,他又飛速合眼,一副不理不睬的模樣。
奧黛麗驚愕失色。
那天的場景深深留在她的腦海中,她一晚上沒睡好,腦子裏全是這個古怪男人。
一會兒是他□□地數落身上的傷痕,一會兒是他眼帶戲谑、目含嘲諷地去親吻弗洛倫的模樣。
那個表情真的很古怪,可是還沒等她看清,聞命就進來了!
被發現了!
奧黛麗下意識想,被發現了!
他一副陰郁森寒的模樣,面無血色,身體瘦削,簡直像是行走的骨頭架子,真的很像那些宗教傳說中生存在扭曲叢林裏的仙靈。
偷食人類靈魂的仙靈。
太可怕了。
所以她哪怕再好奇,想要觸碰他,也得隔着好幾層布料,不然肌膚觸碰的瞬間,他倆互換身體怎麽辦。
你是真的仙靈怪物嗎?!你幾歲的時候偷偷和人類小孩換了靈魂?
你的森林呢?你的樹呢?
你不住在森林裏嗎?她自言自語,特別奇怪:“你吃人類的飯嗎?”
她的這種好奇心一共保持了三十秒。然後她低下頭,開始做今天的工作。
她沒有想到,自己的舉動突然引起了對方的興趣。
對方的呼吸很平緩,動作也很緩慢,他只是輕輕扭過頭,垂眼看向她手中的勺子:“你在做什麽?”
“祈禱。”奧黛麗小心翼翼說着,把手邊的勺子翻了個面。
那個動作非常機械。勺子正面朝上,然後她再反轉過來,如此反複。
“你翻錯了。”對方突然出聲說:“你連着翻了兩次。”
啊?!
她被古怪的男人盯了一會兒,就那麽一直看着,奧黛麗坐不住了,一臉不安,手下的動作也加快了些許。
“我……”奧黛麗悶頭翻着,突然停手,下定決心般擡頭:“…你…你…你怎麽這麽吓人?!”
對方卻神情恹恹,攏着身上的衣服,輕輕側靠在牆邊。
牆壁是很冷的,但是他就那麽靠着,絲毫不在意。
因為太瘦了,衣領間露出薔薇色的皮膚,他身上那些青青紫紫的痕跡淡了不少,好像也沒再添新的,但是說不定在別人看不見的地方加了更多,奧黛麗知道,那些男人總喜歡玩這種惡劣游戲。
不知怎麽的,她心裏生出一股古怪的情緒,想要靠近這個男人的情緒。她就那麽踟蹰着。
“喂。”男人突然問她:“你不上學嗎?”
“什麽?”
“你不上學嗎?”
“為什麽要上學?”
“不是有老師嗎?”
“什麽老師?”奧黛麗奇怪道:“我們這裏,從來沒有老師。”
“就是給你講,書本知識的人。”
“沒有啊!”
“哦。”對方漫不經心地說,盯了她一會兒,又把眼睛合上了。
此後的日子裏,奧黛麗忍不住地來找男人搭話。有時候是坐着試探他,有時候他一動不動,盯着她做祈禱。
他們也偶爾說些神聖又不可侵犯的話題,可是男人一身罪惡,尤其是提起她的“主”,他竟然滿嘴冒犯。
“你把勺子翻錯了,你有罪嗎?你的主會寬恕你嗎?”
“我們有伊甸園,我們死後會寬恕我們的罪,感到開心是一件很好的事情,但是要做到永生難忘的時候很難,我們若已接受最壞的,便也沒什麽損失,靈魂進入天堂。”
奧黛麗下意識地去看男人:“你不接受我的主,你理解不了。”
“伊甸園在哪?”男人問:“你們的海島上嗎?”
“當然不是。”
奧黛麗被他氣跑了。
可是她太好奇,第二天又來了,此後的日子裏,天天和他因為宗教問題辯論,經常因為他的負隅頑抗感到氣憤:“你這個沒有信仰的異端!主不會原諒你的!”
“即使是這樣,我今天很開心的出現仍然代表了一定的意義。”時敬之學着她的話說。
奧黛麗要氣瘋了!
這群蝗蟲、臭蟲、魔鬼的附庸!自認為自己的智慧已經充盈了就妄圖取代上帝。
原本她十分憐憫這些喪失了信仰、被“高科技”這種惡魔綁架了靈魂的異端異教徒,他們在高科技的奴役下過着非人的生活。
如果真的要說,環境污染、水源斷竭、今天地震、明天海嘯,所以主降下了懲罰。
“就是因為你們這群異端的工業革命!世界末日開始來啦!瘟疫!死亡!饑餓!戰争!就是因為你們!世界上永遠有那麽多人窮困潦倒,勞累至死!肥沃的土壤退化成一片片貧瘠的沙地!是你們讓世界陷入了末日!”
“哦。”那人想了想,說:“所以你的意思是,所有的災難都是高科技造成的。”
“不然呢?!”女人吼道:“你們都那麽自以為是!以為可以成為救世主!甚至想殺死和取代我們的主!你們要用高科技刺殺我們的主!”他們這群背叛了信仰的放毒者,竟然想要上帝死掉!
主與我們同在!
“你知道你所謂的,高科技的發展史嗎?”男人一直默默聽她講,本來她以為,他清醒了,可是他竟然這樣問。
“最普遍的說法是,第一次工業革命發源于十八世紀下半夜的英格蘭中部地區,但是直到1830年,它依然未曾蓬勃展開。”對方驕傲地說:“我們院長的前輩是蒸汽時代最偉大的發明家,對當時的動力機器——蒸汽機的出現與發展做出了卓越貢獻,是裏程碑一般的人物。”
“後來經歷了電氣時代,第二次文藝複興時代和第二次啓蒙時代,數字網絡時代。哦——你要這麽說也沒錯。”他恍然大悟般輕嘆:“我終于懂了你說的上帝死了是什麽意思了。”
“地球不是宇宙中心,人也不是上帝捏出來的,都是猴子變的。人類的情感不是上帝賦予的,而是大腦的鏡像系統控制的,也就是DNA和多巴胺影響下産生的生理反應。人類不再依靠神明,而是依靠自己,依靠金錢,技術,去改變命運。”
“在那之後人類的确普遍相信,人具有天生的生存、自由、追求幸福和財産的權利,并不由法律、信仰、習俗、文化或政府來賦予或改變,這種自然權利不證自明并有普遍性。根本不用獲得你的主的批準。”
“感謝高科技。”時敬之漫不經心道:“包括宇宙探測和地底探測,科技幫助人類攀登,依靠萬能的科技和金錢,越來越接近上帝的高度。”
這個醜角!
他竟然這麽執迷不悟!
“你知道什麽叫高科技嗎?”
“高科技這個魔鬼長什麽樣子?”
“你的主有沒有和高科技媾和過?”
他說的時候拖字帶腔,像是拿了假嗓子唱歌,聲音像是魔鬼污濁了神聖的約旦河。
這個體質孱弱、口出狂言的惡棍!
怪不得Syren拴着他!
她對他的所有慈悲心腸被深深傷害了!
“你活該被Syren關着!你該被關到死!”奧黛麗氣的大吼起來。
對方一愣:“Syren是誰?”
“Syren就是Syren!野狗!野狗!”奧黛麗氣得跪在地上雙手不停畫十字:“主與我們同在!”她說着,竟然就這樣傷心地哭了起來。
對方又是一愣,一臉認真思的表情,奧黛麗下意識松懈,以為他迷途知返,結果對方疑惑道:“你的神既然那麽全知,那他知道我下一句想說什麽嗎?”
“我其實在想,技術的确是人類作為偉大創造者的證明。因為有了技術,人類才能獲得成神的可能性。”
他奇怪道:“你有你的道理,我有我的道理,我們能因為道理互相讨論,這不恰恰證明了我說的正确性?世界是多元的,人人平等,互相學習。”
他真是沒救了!她想。
覺醒者在沉睡的人們那裏是得不到任何東西的!哪怕是忏悔!
“你會下地獄的!”她忍不住大吼大叫。“魔鬼!魔鬼!都是因為你這個壞心腸的魔鬼!弗洛倫才受傷的!”
她在模糊的視線裏看到了他鮮紅的、讓人泛起□□的薄嘴巴:“都是你!讓弗洛倫沾染了情欲的罪!現在他像是身體裏生了蟲般痛苦,被情欲燒灼!因為蟲每天都在吞噬他可悲的靈魂!”
“嗯?”男人一愣:“你說誰?哦——”他又想到什麽:“那個紅頭發男人?他怎麽了?”
“他被你搞的神魂颠倒!他的靈魂丢了!真給我們丢臉!”
“哦。”對方絲毫不為所動,甚至漫不經心地笑起來:“他活該。”
奧黛麗捂臉痛哭,轉身向外跑,身後徒留魔鬼的哈哈大笑聲,讓她恨不得躲得越遠越好。
奧黛麗身側有個男人同她擦肩而過,但她懶得去看。
時敬之看着罵罵咧咧的女人一路跑遠,面帶笑容地将目光轉向一臉堅硬的男人,那人也正盯着他,邁開長腿一步一步走過來。
随着他慢慢靠近,時敬之張狂的聲音也慢慢降落。
對方站在他身前,突然止步不前。
“呦。看看這是誰?”時敬之一動不動地盯着他,輕聲笑道:“我們帥氣的法蘭西玫瑰。”
“Syren.”他緩步上前,讓兩人的距離變得密不可分,再滿意地摟住對方的脖子,綻放出明豔、風情、水光光的笑容:“親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