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Chapter 56·鏡像

Chapter 56·鏡像

此後的日子裏,聞命最先投降。

他抱着時敬之一邊哭一邊沖他喊“你怎麽敢…?!”

他哭到絕望:“你怎麽敢這麽對我呢?!”可是時敬之只是用一種很平靜的目光看着他,讓聞命忍不住抱緊他,越抱越緊,可是他驚恐地發現,他似乎抱不住。

聞命忍不住靠在他肩頭暴躁大哭。

他哭了好久好久,時敬之就那麽一動不動,被他摟着哭。

“別哭了。”時敬之的目光凝聚在他的淚眼上,無比冷靜地說。

然後他擡起迷茫的眼睛:“你為什麽哭呢?聞命。”

他說完了,漫不經心地疲憊閉眼,就這麽旁若無人般,靠在聞命懷裏昏睡過去。

聞命這倒不能繼續哭了,他有氣無力,反而有了種挫敗的妥協感。

原本他以為,他特別怕時敬之離他而去,他甚至會為了時敬之為了旁人說的某句話而大動肝火,TINA,薇薇安,鄭泊豪……可是,在時敬之說出“我是自願的”瞬間,他竟然感覺到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并沒有多麽憤怒,反而有種愧對時敬之的內疚。他也說不明白那些很細微的感覺到底由何而來,可是緊接着他又非常不安起來,因為時敬之呈現出一種純粹的倦怠感。

他明明已經退燒了,可是迅速消瘦下來,整天乏力又疲憊地躺着,進氣多出氣少。

他從來沒這樣死氣沉沉過,聞命心裏的不安徹底破土而出。那種不安甚至壓倒了他對時敬之的猜忌。

聞命特別恐慌。

他不再和時敬之較勁,反而陷入了一種非常惶恐的狀态。他只想時敬之好起來,可是一切背道而馳,那種無助如同炸藥,在他的每一根血管裏沸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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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緊接着,他把暴漲的情緒全部壓抑,在對着時敬之的時候甚至會收斂更多,露出笑容若無其事地哄人,溫柔又有耐心。

“再吃一點吧……好不好?再吃一點點。”聞命在那天收起來時敬之的虛拟系統,“聞命養了一只仙靈怪”謠言迅速傳了出去,村民們驚恐又好奇,總是探頭探腦。

聞命把他們全都趕出去,轉身關門時面無表情,目光越來越陰沉銳利。

他背對着屋子站了三秒,手用力搓了把臉,這才端着曲奇餅幹進門。

窗邊倚着一個孤零零的人影,聞命大步走去,輕輕放下盤子,又坐在床邊把時敬之抱在懷裏,低聲哄他:“吃一點點,我加了黑加侖和蔓越莓果子,都是我自己種的。”

“你想出去走走嗎?我還沒有帶你看過我長大的地方。小敬?想去嗎?”

時敬之身上很涼,他冰冷的手臂刺痛了聞命的肌膚,仿佛把病氣也過到了男人身上。

可是聞命沒放開,反而把他抱更緊。

他感覺時敬之身上的堅硬褪去了,可是他絲毫沒有感到開心,因為時敬之像是在身體之外裹了層膜,無形的膜,把他、甚至是整個世界完全隔絕在外。

那層膜出現很久了,聞命以前總是躲避般視而不見,但是現在,他突然意識到,那塊逐漸生長的膜野蠻蔓延,終于要合攏、收口了。

“你總是看窗外,是在看什麽呢?”聞命湊過去,輕輕笑起來:“看什麽呢?也跟我說說?”

“聞命……”時敬之終于有了一點反應。他好像才反應過來身邊有人,他很茫然,就在聞命想說點什麽時候,卻又聽時敬之的低語:“你為什麽總是這樣對我呢?”

聞命一愣,感覺時敬之這種茫然的模樣令自己心痛難忍,緊接着又聽對方說:“為什麽不生氣?”

心裏迅速升騰起膨脹的酸麻,聞命忍不住開口:“我…”

他突然抹了把臉,甕聲甕氣說:“不生氣…為什麽要生氣。”聞命揚起笑臉:“你幹了什麽事我跟你生氣我吃飽了撐的嗎?!”

“我以後都不跟你生氣。”話音脫口而出,聞命聽見自己的聲音,怔了很久,他瞬間變得好難過:“我以後…我以後都不跟你生氣了。我寶貝你還來不及,我為什麽要跟你生氣?”

時敬之怔怔看了一會兒,“不。”他說,“其實你也生氣的。這個世界上不存在不生氣的人,嘴上說的再好聽,也都是假的。你生氣的時候不理我,不跟我講話,還總是懲罰我,不管我願意不願意,我說我受不了了,你也從來不停手。”

聞命一愣,覺得有什麽不對,時敬之卻停止控訴,他忽然又神情恍惚地看向窗外:“我有點想我媽媽。”

他這樣說完,又突兀改口:“也沒有多想。”然後他一點一點閉上眼睛,也不說話,就一直躺着。

他這個狀态持續好幾天了,有一次還抱着膝蓋坐在窗邊,把聞命吓了一個激靈。

雖然窗子很矮很矮,就算翻出去也沒什麽危險性,但是那個瞬間,聞命呼吸驟停,仿佛時敬之下一刻就會飛身墜樓。

他大步沖過去,毫無猶豫地抓住時敬之的手,時敬之回過頭來,聞命才反應過來,飛速放開他,強作歡笑地問他,“你在看什麽呢?”

“難看。”時敬之說。

聞命的笑容瞬間繃不住了。

他呆愣愣的又把嘴角撐起來:“難看什麽難看……老子當年可是光明街一枝花…玫瑰人生知道嗎?人家都叫我法蘭西玫瑰…”

貝倫大廈的某部分處于阿爾卑斯山麓,曾經是法蘭西屬地,很多原住民說法語,叫他法蘭西玫瑰,也是沒錯的。

時敬之怔怔眨了眨眼,突然低聲說:“……你很受歡迎。”

聞命一愣,時敬之卻不看他,繼續看着窗外。

他不說還好,他這樣說,聞命反而停止了聲音,喃喃地不知該說些什麽。

“你自己都這樣,但是你為什麽要那麽在意我去相親呢?”時敬之突然低聲說:“我不明白。”

“我其實不怎麽喜歡那些人,他們也不喜歡我,我知道他們根本不喜歡我。但是因為各種原因,又不得不去……其實挺無聊的。”

其實以前類似的話TINA也說過,當時聞命滿心嫉妒,然而現在時敬之親口說出來,他卻感到一種純粹的難過。

時敬之露出一種很平靜的表情,仿佛他說的那些風花雪月的事、熱熱鬧鬧的社交行為完全無法打動他。

那一刻,他一臉平靜地坐着,仿佛與世隔絕了。

聞命心裏湧起巨大的恐慌,他忽然走來,抱緊時敬之,把臉深埋在他的頸側,因為血液上湧導嗓間充血,聲音無比嘶啞:“…就你一個。”

聞命忍不住開口:“就你一個。聽明白了嗎?就你一個。”

他重複地喃喃:“就你一個。”

可是時敬之怔怔盯着窗外,沒有絲毫的動作。

好久以後他又回神,愣愣看着聞命的臉,随口答了一聲,“哦。”

“我知道,你說你喜歡我。”時敬之漫不經心,平鋪直敘。然後他昏昏沉沉,竟然就這樣在對方懷裏睡着了。

“再吃一點吧……”聞命好容易讓時敬之的目光停在自己臉上,又開始喂餅幹。

那天他看到了時敬之的虛拟系統,分外震驚。後來不經意間發現時敬之總盯着一個挂滿餅幹和糖果的屋子瞧,便忍不住去做曲奇餅。

荒島與世隔絕,沒有營養液,他端着熱可可和新鮮果蔬汁哄時敬之吃飯。時敬之有時候吃一點,有時候吃很多,有時候完全不吃,簡直毫無規律。

這種變化非常驚人。以前他一日三餐定時定點的時候,雖然在吃營養餐,但是依然能讓人體會到他對事物的熱愛,現在聞命變着花樣給他做飯吃,他卻只是在進行機械性的吞咽動作。

那種強迫自己進食、甚至無意識地仿佛只要不打斷他就一直吞吃、咀嚼、咽下的流水線動作讓聞命非常難以忍受,他滿心難捱,又不敢大聲講話,只能在原地暴躁地走來走去,或者跑去屋外吹會風,洗把臉回來,控制着食量一點一點親自喂。

把每一口飯菜的多少都控制在時敬之不會嗆到、不會輕易噎到的程度。

“不想吃。”時敬之拒絕了餅幹。

他神色疲憊,厭煩道:“我是個成年人,為什麽要吃這麽幼稚的東西?”

時敬之對曲奇餅幹展示了巨大的厭惡。聞命被他的抗拒深深地刺痛了。

“沒…沒事。”聞命啞着嗓子,他背過身去,把餅幹放下,盯着腳下的地面強笑說:“沒關系,不想吃就不吃。”

時敬之猛然一愣。他突然粗聲說:“我讨厭曲奇餅幹讨厭幼稚的東西讨厭逼着我吃我不喜歡的東西我特別讨厭我再也不想見到!”

他忽然歇斯底裏地大叫:“能不能別再逼我了!”

那種聲音裏帶着絕望的痛苦。

他瘦削蒼白的臉頰上挂着一雙靈活的黑眼睛,飽含厭惡感,聞命喉嚨哽噎,他也說不出為什麽,但是眼眶特別發熱,一種壓抑的痛苦充滿了他的胸膛。

“好…好…沒有關系……你不想吃就不吃…”聞命低聲說:“對不起。我以後不會逼你。我…我以後再也不逼你吃飯了…”

他端起餅幹盤子,邁起長腿快步向門口走去,他很想很想離開這個窒悶的屋子,可是到了門口,卻又被拽住一般,死死邁不動步子。

他回頭看他,時敬之的頭埋在膝蓋中間,可是聞命無法掙脫束縛,也無法走近他:“小敬……”

聞命低聲說:“小敬……”

他用一種溫柔的輕柔嗓音強笑道:“沒關系…沒關系,你以後想吃什麽,你跟我說,我給你做。你不想吃的話,就不吃,什麽時候你想吃了,我給你做,吃什麽都行,海鮮飯…或者奶油扇貝……其實我也不是逼你吃,你不吃飯身體受不了…但你要是不想吃那就不吃沒事…反正随時可以做只要你高興…”

時敬之本來只是不吭聲,但是可能聞命太絮叨了,一直在六神無主地絮絮叨叨,讓他煩了,他緊皺眉頭,嘴唇直抖:“滾出去……聞命…離開這間屋子……”

聞命被驚愕到後退一步,手一抖直接把盤子打翻了。

“我不想……”時敬之在噼裏啪啦的碎裂聲裏精疲力盡地說:“我不想看到你。不想跟你呆在一間屋子裏,你離我……你離我遠遠的,越遠越好。”

他這樣說着,竟然就睡着了。

聞命渾身顫抖,可是看他睡着了,心裏的郁悶又全都被憋回肚子裏了。

你能睡着了。也是好的事情。

很好。他已經失眠很久了,不管聞命怎麽哄都不閉眼,把聞命逼的太緊沒辦法,拿手捂了他的眼睛,時敬之又掙紮,不願意,咬他的手,聞命抱緊了不放手,最後又松開,再抱着他哄。

這種日子快一點到頭吧。他想。

快點到頭吧。

可是情況并沒有好多少,時敬之對他的厭惡和反感昭然若揭,搞的聞命甚至想逃跑,可是聞命也很忙,島上不知道又在搞什麽陰謀,聞命分身伐術,好容易給時敬之喂了鎮定類藥物,他關好門,又前往教堂做禮拜。

可是他不知道,時敬之只躺了一會兒,就又爬起身了。

他走到屋外,坐在石頭上看大海。他最近經常這樣,聞命心驚膽戰,又不敢攔他太緊,就一直絮絮叨叨要他注意安全。

時敬之煩不勝煩。

他呆愣愣地看了好一會兒,又遇到了那個女人。

對方也看到了他,在原地躊躇一會兒,向他這邊走過來。

“你還……”對方用溫柔的輕柔語調問他:“你還好嗎?”

時敬之低頭坐着,聞言沖她笑笑,然後他撐不住了似的,一臉凄然:“我沒有家啦。”

說完了,他好像才發現不合适,又解釋說:“我爸爸媽媽,也是老師。但是這麽說,也不全對,他們做的工作很多,現在的人都要身兼數職,他們是研究員,大學講師,前線清掃變異動植物的軍官,他們還去大山裏支教……”可是他說完了,對方也沒什麽特別劇烈的反應,沒指責沒露出奇怪的眼神,時敬之反而覺得更加不自在了,他忍不住繼續解釋:“我好像…!我好像天生會親近當老師的人,因為我見過太多了,我身邊全是這些人,不管是文職,武職,我……”他低落地笑起來,有點腼腆:“我也不知道怎麽說。”

對方露出恍然的表情,坐到他身邊,和他并排看着遠處:“不要緊張,孩子,沒有關系。”

時敬之沉默了好一會兒,突然低聲說:“你和我的一個長輩特別像。”

“每次我說我不開心,都會挨罵,但是那個長輩不罵我,會問問我,你還好嗎。”他臉上的肌肉忽然驚動般抽搐,時敬之很想露出友好的笑容,可他實在笑不出來,嘗試好久也像是在哭:“對不起……對不起…我好失禮…”

對方只是攬住了他的肩膀,時敬之渾身一僵。緊接着他快速地說:“我其實就是想找個人說說話,但是又不知道跟誰說,反正你不認識我,那我就跟你說了,說了你也別罵我。”他一直這樣恍恍惚惚的,可是對方也不煩,只是輕輕嘆了口氣,更加用力地把他攬在懷中。

時敬之眼睛一熱,突然望着眼前的地面說:“我有一次…我爸爸媽媽吵架,他們每次吵架都冷戰,我特別害怕,因為冷戰了,他們就不在一起吃飯。我媽媽只做兩個人的飯。”

“我媽媽做飯很好吃,我爸爸做飯很難吃,我特別害怕我爸爸先做飯,因為我爸爸喜歡一家人一起吃飯,但是我媽媽從來不會來,都是我陪他一起吃,可是又吃不下去。他吃飯的時候,管我特別多,總讓我多吃,長身體,不可以挑食,因為挑食就是不感恩,所以我一直吃很多很多我不喜歡吃的東西……”

他忽然愣住,看到對方不解的眼神。

原來是不喜歡。

“原來…”時敬之突然流出眼淚,“原來我不喜歡……”

對方露出了心疼的憐憫,他在那種目光中淚意更濃,又狼狽不堪地抹着淚水,快速道:“可是我還要留出一半肚子,陪我媽媽吃飯。我怕我媽媽感到孤單,就像是我站在我爸爸那邊欺負她一樣……媽媽很節儉,所以不管她做多少我都要吃下去全部吃完,但是我真的……我有時候吃不下了……”

“我這樣吃了很多年。”時敬之無助又脆弱,哽咽道:“後來有一次……有一次…我實在忍不住了,我和爸爸說你們可不可以不吵架了…每次你們這樣我都特別害怕吃飯,我不想吃飯因為氣氛很壓抑我每次吃很多我吃了肚子不舒服……可是……”

“可是……”女人看到他突然露出一種非常驚懼的表情,全身肌肉緊繃,不停發抖:“我爸爸罵我,他吼我…誰逼着你吃了?!你不會不吃?!”他說完了,又壓抑地忍住了,只是聳着肩膀低頭,安靜坐着。

女人一臉焦急,不停撫摸他的背部:“不是你的錯!”

時敬之看着地面,劇烈顫抖着身體。

女人重複:“不是你的錯!”

時敬之搖了搖頭,他咽下唾沫,擦了擦眼睛,可是眼淚繼續流了出來。

女人還是說:“不是你的錯!”她說:“聽到了嗎?!孩子!不是你的錯!”

時敬之很排斥:“別鬧了……!”

“不是你的錯!”對方猛然打斷他。

時敬之一直低着頭,女人去拉他,他猶猶豫豫,不可置信地被人掰過臉,他懵懂看向她,一臉懷疑不定:“求你…求求你…不要,不要開玩笑……”

“不是你的錯!”她看着他淚流滿面的臉說。

他也看到了她眼角閃爍的光暈,然後它們争先恐後地從那雙美麗的眼睛中滑落。

“不是你的錯。”女人哽咽着,把他輕輕擁在懷中。

時敬之茫然無措地透過她的肩膀望向大海,淚水滑落他瘦削的下巴,淌進對方的脖頸中,他劇烈喘息一聲,嘴裏發出了嗚嗚咽咽。

“不是……”時敬之乞讨般,哀求道:“不是我的錯…?”

他聲音沙啞,透着濃重的鼻音。

女人突然捉緊他的肩膀,堅定不移地看着他:“不是你的錯!不是!你要記住!不是你的錯!”

時敬之目光閃爍,他很想逃,可是突然被女人緊緊抱住。

寂靜的海岸邊,一開始只是傳出抽泣聲,後來是壓抑幽怨的哭泣,時敬之聽着自己發出的哭音,突然歇斯底裏地放聲大哭起來。

*

不是我的錯。

時敬之似乎被安撫了一點點。

接下來的日子裏,他變得稍微平靜了一點。他開始留意身邊的花鳥魚蟲,也對着風浪和海風吹過的海島表示出某些欣賞。他甚至經常抽空和老師待在一起聊天。雖然他還是很低落,也沒什麽表情,但是開始說那種很大段的話。

“多年前的人機戰役中,人類為什麽會失敗?關于這個問題的争論,如果從AI誕生之日開始算,已經持續上百年,如果打開歷史書籍,翻到‘喧嘩時代’,人們會驚訝于科技文明的發展與繁榮。但止步于此遠遠不夠,我們還要追根溯源,不懂古典文明談何現代社會?”

“…歷史總是相似的。在中世紀前期,也就是古典文明過渡到現代文明的這個時期,羅馬帝國滅亡,文藝複興開始。關于這個時間段,人們愛稱它為黑暗時代,當然,後來學者們摒棄了這個詞,他們無法接受任何帶有貶義的詞語。這一時期被蠻荒與戰争充斥,宮殿被摧毀,城市衰落,而希臘文字停止記錄,所以很長時間內人類對此了解甚少。最終基督教取得輝煌的勝利,可是城市中的人們又開始不滿神權壓制,反叛的教徒們再次唱起了黑暗時代的《荷馬史詩》以做反抗。”

“人機戰争激烈角逐的七十年代又被稱為喧嘩時代,在此之前是‘網絡時代’,又被稱為‘視覺文化時代’,信息網與大數據使地球人類的生活更加便捷,人們也認為自己距離現代社會的追求‘民主、自由、法制、科學、平等’更近了一步。至于現代社會的歷史進程,舉幾個例子,法國大革命、萊克星頓的槍聲、拉丁美洲力圖發展停滞半個多世紀的國民經濟避免成為死亡中心…如果打開中華民國——別笑我……我知道,很多人不喜歡不知道這些古老的詞—時期的考試卷,我們會發現大學自主招生的考題在很大程度上關乎時政與讀書,‘自東北失陷以來開發西北之說甚嚣塵上,試就地形、氣候、産業、移民諸端比較東北西北之異同。’‘…本國社會問題究在人口太少,抑在人口太多而教育程度太低,生産能力太弱?其解決之道究在獎勵生育,抑應發展教育,提高生産技能?’——以往的發言與文化領導權僅握在少數人手中,他們大多是知識分子、商人或官員,而當網絡時代來臨,人們欣喜地發現,傳統媒體的制霸時代已經結束,民間輿論場同頻共振,往往成為社會熱點的始發地,并能夠對官方輿論場産生威懾力。相比自上而下的官方輿論,民間輿論更加意見多元,自下而上推動法案頒布。當媒體與輿論的任務相繼完成,網絡娛樂的功能凸顯,相關調查顯示,群衆更加關注小道消息與負面新聞,這沒有什麽,八卦是人類的天性,而當健康的娛樂工業體制成規模化,人們迎來了‘喧嘩時代’。”

“……關于本時期AI臨界點的問題争論早已持續上百年,臨界點問題,并不是整個社會與公衆是否關注、政治家是否為此發生聲、科學家有沒有獲得前沿技術的問題,這些領域的問題都已經不算問題。真正的問題在于AI研究的學科本身。嚴肅領域當中,相關人員只有掌握了最為準确的信息,學科內部才能保有安全感。科學家需要的是安靜的研究環境,而不是病毒一般的公衆視線。”

他自己說着說着,卻又停了,“…是不是很無聊?”

老師摸摸他的肩膀,目光堅定:“不要自我懷疑!”

時敬之愣住了。他滿心戒備,又滿心空白,上一秒極度渴求,下一秒無比厭煩,這些情緒已經完全束縛了他,他解脫不了。

“我太寂寞了。”時敬之低落地說:“我感覺……好像只有你懂我,老師。”

而不管他怎麽說,老師都是一副溫柔又寬容的模樣。她總是說:“沒有關系,孩子,我們可以下次繼續聊。”

然而也沒有多久,時敬之吃了頓飯的功夫,他又忍不住走出門,和女人一起聊天。

“當時存在一種言論,‘人類最為接近上帝的時候,就是機器自我覺醒的時候。亞當與夏娃是人類之祖,而人類最終挑戰了上帝。’盡管人類戰敗,但他們最終制造出了超智慧AI。歷史上不都是這樣嗎?後輩總是在追随先輩的腳步,在某一刻對他進行反叛,又在冥冥中重複他的老路。人類只是做了自己應該做的事,他們并不光榮,可也不是屈辱的失敗者。”時敬之說着說着,自己卻愣住了。

老師似乎聽懂了他的話,”機器擁有了自主意識,自身制造的速度遠大于人類,它們殘忍,強大,暴力。當文明對上蠻荒,人類必然毀于機器。所以這是人類戰敗的原因嗎?”

“不,不對!”時敬之高聲反駁:“神從來不會庇佑誰。人類應該依靠自己,人類也可以允許自己的失敗。”

他這樣說着,但是好像說不明白,于是改口:“老師,我再想想,我們可不可以說點別的?”

“孩子,你很痛苦。”女人用一種溫柔的目光看他:“不要逼自己。”

“我沒有。”時敬之低聲說。

他不知道該說什麽,就想到什麽,說着什麽。

“我…我也不知道說什麽。”

“我以前的人生,都是在上學,工作,我爸爸媽媽不喜歡我遠走,就讓我回家,我不願意也不行。可是他們總是吵架。”

“我特別小的時候,我爸爸從來沒時間看我。有一次他在山裏,和別人打架,結果整個村子的人都罵我們。我那個時候覺的特別憋屈,我爸爸要帶我們出山,我媽媽不同意。”

“然後他們又吵架了,我好煩。”

“我特別讨厭他們吵架。”時敬之輕聲說:“你見過虛拟系統嗎?老師?”

女人不解。

時敬之很無聊地介紹:“就是一種電子輔助工具,可以用來掃盲和科普。我爸爸媽媽都算是最早的那批研究員吧。”

女人露出訝異的神情。而時敬之接下來的話讓她更加震驚:“但是其實沒什麽用。”

“我上小學的時候,他們經常會回家讨論工作,我聽過特別多的故事。他們帶的學生,有很多先天不足的小孩,幾乎每個班都十幾個,他們不會寫數字,拼音,字母,比劃,更不要提自己的名字,他們沒辦法區分語音語調。”

“有一次,我媽媽帶着一個小男孩寫他的名字,整整寫了一個星期,他還是不會。再後來,他們要學着寫議論文,他們實在不會寫,我媽媽就讓他們抄前面的閱讀理解題目裏的文章,但是還是不行,因為不可能每次文章和作文題是同一種類型。他們如果達不到考核線,他們就沒辦法上學。”

“更不要提和他們一起競争的人。我們的世界上有超級城市,有鄉村,有城鎮,超級城市的天之驕子上私立學校,學馬術和圍棋,或者直接住在莊園裏,從不參加集體活動。但是我爸爸和我媽媽帶過的小孩,很多都是在汽車學院裏,上午九點上學,下午兩點上學,每天在街上閑逛,打架,去小旅館開房,那些年裏,我媽媽經常帶着女學生去醫院打胎,因為她們都不懂保護自己。有一次,一個十三歲的女孩子去酒店,被她爸爸發現了,她爸爸趕來的時候,她急着跑,可是她男朋友連打車費都不給她,她自己掏的錢,那些錢是她偷同學的。”時敬之低聲說:“是二十六塊錢。我記得很清楚。”

“還有一次,一個女孩子肚子痛,我爸爸背着她下山,去診所裏打針,她其實來月經了,但是她不懂。”

“但是我回家以後和周圍的人說了,說你看我們這邊,衛生用品都是免費發放的,為了所謂的平等用超出實際的預算來滿足公民期望,大量花費財政收入,又懶又蠢,人們不珍惜,每年財政支出那麽大特別浪費。我說你們知道有的人連一片衛生用品都買不起嗎?她們用樹葉,用草紙,然後他們又罵我。”

“我總是能聽到好多這樣的故事,好多好多這種人生,他們距離我很遠,也距離我很近。我特別小的時候,不怎麽會走路,我媽媽抱着我去家訪,我能記住他們的屋子,公雞會飛上樹,他們的破房子裏有房梁,竈臺,他們就把鍋、魚肉還有辣椒米面全都挂在房梁上,我覺得特別奇葩,但是我又很難過。說實在的,聽了他們的故事以後,我好像也沒辦法非常心安理得地在學校裏當個很驕傲的、無憂無慮的人,我會覺得我的一切都是偷來的,我只是,比較幸運而已。但是我和周圍的人說,他們都不理解,說我含着金勺子讨飯吃,還吃人不吐骨頭。”

“是……”女人露出憐憫的表情:“你是有恨意嗎?”

時敬之一愣,他苦笑了一下:“也許吧,有好多事我的确看不慣的,比如那些很盛大的、特別繁文缛節的晚會,還有富麗堂皇的教室、圖書館之類的,我的确會覺得礙眼。我甚至想,有的人連衣服都沒得穿,要喝很髒的帶泥沙的河水,你們卻為了一根口紅不夠貴而大呼小叫。”

說完,他再次苦笑了一下,又繼續說:“你是個很好的聆聽者。我像個怪物,是嗎?其實還有別的。除了那些沒辦法上學的小孩,過度教育也導致人們的期待不能滿足,在我周圍,有很多人搶破頭去争一個實驗室的名額,拍馬屁、耍滑頭、陰奉陽違,我很反感,又覺得他們不容易,因為他們沒有大城市的戶口,也找不到很好的承擔商,如果他們想要紮根下來,他們必須當上博士,才可以找到工作。”

“但是很多博士、博士後,也只是去街道當一個小小的福利委員會職員。”

“好多好多年以前,為了擴大受教育率,他們把教育手段作為一種商品,公私分流,再後來因為教育擴張還有人工智能的發展,五十年代出現了世界性大裁員,高才低就成了不可逆轉的事情。”

“在很偏遠的地方出現了大批量留守兒童,可是他們很難和城市的父母團聚。原本人們以為通過勤奮努力就可以獲得成功,但是現在的人生都是淘汰制度,人工智能和其他人可以輕易取代一個人的奮鬥,那沒有辦法,他們必須繼續學習,學完了卻又和心裏的理想有落差,就很失望。”

“在某個地方,貧富分裂巨大,只有五分之一的勞動力讀過高中,是所有地區裏高中教育占比最低的地方。”時敬之疲憊地說:“社會需要的精英人才已經不是被培養出來的,而是淘汰出來的,因為我們的教育系統已經不把培育優質公民作為使命了。最後競争、厮殺出來的所謂精英,只不過是書本、金錢、技術堆砌出來的空心人罷了。大家都只是想,哪首流行樂好聽,學哪個專業才能讓更多人巴結、找到更好的工作進更厲害的大企業和財團,掙更多錢、讓更多人羨慕,搞到更多女人,我們院長他…早就說過了。”

“今天他變富有了,就抛棄糟糠之妻,因為周圍的人都有年輕貌美的伴侶,如果他守着黃臉婆,會被所有人笑話,哪怕為了克服生存的壓力,他也會選擇離婚。明天他為了得到一個高分或者機會,無所不用其極。太多了,真的比比皆是。”

“我從小到大,見過很多次,只要有女人在場,他們就急色地起哄,一個人說,親一個!然後所有人哄堂大笑起來。然後他們喝多了酒,就開始動手動腳,你能想象這是所謂的精英嗎?”

“大家只關心,吃什麽,喝什麽,玩什麽,怎麽快樂怎麽來,從來不去關心那些無聊卻和他們息息相關的事情。”

“沒有理想,沒有信仰,沒有良知,沒有意志,沒有知識,沒有感情。”

如果讓時敬之追憶多年前的各種頒獎禮和社交場,他可能只會想起諸多教導,“你要習慣”,“你要學會不那麽鋒芒畢露”,“多謙虛,多學習”……此後是持久僵硬的虛僞笑容和冗長的應酬詞,使他的思想僵硬,麻木,說不出口。

這一刻他不再是一個出類拔萃的學生,或者說,他終于露出了多年以來一直狠狠壓制的真實面目。

他輕笑一聲,滿是譏諷的笑聲散在風裏,眼睛像是盛滿冰渣的水池:“我就是這樣的典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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