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Chapter 59·鏡像③
Chapter 59·鏡像③
此後的日子過得飛快,島上的所有人都陷入了某種詭異的狂熱情緒。
而弗洛倫該是最最不甘心的一個。
時敬之飛速取代聞命獲得了某種自由和權力,這似乎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
他開始頻繁出入于那間古老的教堂,和神父讨論“幸福”“命運”“善惡”之類的永恒話題。
時敬之獲得了島上主人的默許——所有人都知道,這意味着某種特權。
所以漸漸的,人們看他的眼神也不一樣了。
而聞命的反應則有些出乎意料,他似乎進入了一種間歇性沉穩的狀态。
以往他總會爆發,現在卻越來越像一座沉默的火山。
他圍在時敬之身側,寸步不離,如同圈地一般虎視眈眈着每一個人,被弗洛倫輕蔑地稱為“搖尾乞憐的野犬”。
而更多時候,時敬之安心讓他留在實驗基地,一次又一次觀摩實驗成效。
聞命不發一言。
他似乎被冷落,也有人說是重用,時敬之臨時要采用光反應原理研制的炸彈,據說這種炸彈的破壞力更強,而他指定聞命做他的助手。
因此聞命游離于人群之外。
原本飽受懷疑的身份更加岌岌可危。
形勢似乎一瞬間掉了個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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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命明白,這是屬于時敬之的報複。
對方總是可以輕而易舉地達成他想要做的事,将完美主義者的原則貫徹到底,冷血無情而心狠手辣。
然後所有的一切都會成為變量。
***
他們試圖在葬禮上進行炸彈襲擊。
這個計劃不甚周密,但是島民的狂熱已經席卷了一切。
那種類似于戰争的殘暴情緒讓聞命不寒而栗。
而他知道導致這一切的最深層次原因。他的母親得了衰老症,脾氣變得暴躁無常。
她會逐漸記憶喪失,機體萎縮——在死去之前,她希望看到這個世界被拯救。
在這期間還發生了一些事情。
弗洛倫似乎并未死心,他有一種天然而樸實的欲望,認為所有被他看上的人都應該對他百般讨好,任他戲弄。
就跟遇到娘們就得起哄“親一個!”一樣誓不罷休。
但是這次他采取了一種非常迂回的方式,某日時敬之在窗臺上看到了一塊六邊形石頭。
“真浪漫。”奧黛麗這樣評價。
時敬之捧着那塊石頭,表情微妙。
他的臉上罕見地帶了點無措,以至于一不留神把石頭從家門口帶到了實驗基地。
“石頭??岩漿岩?他這是準備讓我放火裏烤的意思嗎?”
奧黛麗顯然沒有聽懂他在說什麽,比如“岩漿岩”之類的負複雜詞彙。
“來自巨人之路的六邊形石頭。北愛爾蘭的軍官愛上住在內赫布迪利群島的巨人姑娘,于是專門開辟這樣一條道路請她回家。”
“哦?”時敬之随手摸了摸那塊石頭,若無其事道:“原來是示愛的意思啊。”
那是一種夾雜着無措、嘲諷、內疚和冷淡的複雜情感,最後全部歸于厭倦。
他們正在進行最後的清點工作。
奧黛麗一時間有些失語,她手上的動作忍不住停了。
她突然想起前幾天的事。
時敬之制作了粗糙的“光電子傳遞反應”裝置,據說這種裝置可以讓光能轉化為化學能。
當時他是這麽說的,“傳統的A+B制造出C,但是用光反應可能制造出D,而D的誤差和純度要遠遠高于前者,并且有很大的安全性。”
奧黛麗忍不住湊近時敬之,她對時敬之那個相框興趣濃厚。
時敬之告訴她,那是可以拆卸的。
見對方很感興趣,便開口解釋道:“這是我父親發明的…他讓我随身攜帶,防身用的。我嫌麻煩一直沒帶。”
“不過這個鋼筆挺特別的。”時敬之随手将相框拼接,随口說:“小時候,我曾經被炸彈誤傷,眼睛失明,手中帶着的武器無法自保——于是我父親開發了這種裝置,這種鋼筆裏安裝了微型AI,裏面有軟體晶片和讀秒裝置,可以通過捕捉微塵煙霧的路徑來判斷子彈的痕跡,将數據實時上傳給大數據中心,通過定位子彈發射的方向最終追蹤到目标任人物身上。哦,聽說有一陣子,很多人喜歡把讀秒數字作為自己的墓志銘。”
奧黛麗聽的雲裏霧裏。
時敬之的腦子如同一本《化學事故搶險與急救手冊》,可以輕易列舉出幾十年間大大小小的化學事故。
他工作的時候一絲不茍,但是偶爾也有閑情逸致講講化學史早期大事年表,于是他們經常在海邊争論。
“你的勺子沒有辦法飄在空中,因為物理學家規律支配所有物體往下落。”
“那為什麽鳥可以飛?”
“用火烤勺子試試?”
“它在動!!它竟然在轉動!”
“是猴子一樣的人用木頭鑽出了火。”
“不。”奧黛麗糾正:“是神。”
“好的,是神。”
“化學的英文是chemistry,法文是chimie,德文是chemie,其詞根和來源都是一樣的,化學這個詞最早來源于羅馬皇帝迪克裏先在公元296年發布的一張告示,告示中命令焚毀亞力大利亞城裏關于chemeia的書。也就是制造金銀的書。”
時敬之說:“多麽無趣又俗氣的傳說啊。可是後來人們總是愛說美麗的化學反應,又或者把美麗的感情歸根于化學反應……”
“其實偶爾我也會想,有的人,似乎從來沒有愛過什麽人。”
時敬之這樣說。
他說完,所有人都在看他。
老師坐在他的身側,露出微微訝異的模樣,可是這似乎也不難理解,時敬之臉上露出一種平靜的表情:“…他也許…愛着很多人,但是歸根結底,他沒有愛過什麽人。也許這就是我理解中的神吧……”
“你難道不想認認真真去愛一個人嗎?”奧黛麗忍不住。
“我沒有……”時敬之臉上的表情沒有變化,依然那麽蒼白。那一刻他也許是想解釋說我沒有說我自己,可是最後他只是回答,“我沒有…真的如神一般愛世人。”
“我只是個普普通通的人。”
也許曾經他也那麽堅定不移地相信,我要去改變世界,我要去成為新時代的締造者,可是後來他開始明白,他要達成的第一步,是做一個好人。
奧黛麗還是記得很清楚的,那天他非常堅定不移地否認:“我當然沒愛過什麽人,我對所有人的感情都是平等的,淡淡的,不超過分寸感的,充滿克制和禮儀的。為什麽要一直湊在一起?用各種各樣的理由把另一個個體和本人捆綁在一起,愛情也好親情也好責任也好,用同生共死的名義不死不休地糾纏,連呼吸都有共同分享,想一想就覺得窒息……這就是愛嗎?哦不,我們要不要談一談婚姻制度,話說回來,婚姻就是□□,捆綁在一起的免費□□……”
“所以你是反對婚姻制度嗎?然而每個人都有結婚和不結婚的自由,用你們的話講。”奧黛麗很聰明,她也會舉一反三。
時敬之一愣,他飛快回答:“并不,我只是在說這種制度的種種弊端,我深受其害……行吧,雖然這個叫幸存者偏差。”
“可是剛才你也在說愛情……?”
“是啊婚姻是婚姻愛情是愛情,愛情是婚姻的信使,婚姻是愛情的墳墓,水到渠成……”
等等……所以為什麽會從化學反應說到婚姻制度?
奧黛麗回過神,愣愣道:“那你應該不會收下弗洛倫的石頭的,對吧?”
“當然,不。”時敬之轉過來看她,滿眼莫名,笑容還彌漫在他臉上,他随手抛着那塊石頭,弗洛倫這次似乎是花了大心思,整個石頭的形狀非常符合正六邊形的标準:“你為什麽會這麽想?我為什麽不收下?這可是戰利品一般的存在——”
“可是你不是說你根本就沒愛過什麽人?!”奧黛麗忍不住轉身看向他。
“是啊。”時敬之很快地說着,甚至心情很好地把這句話重複了一遍,仿佛在咀嚼其中的意義:“我根本……沒有愛過什麽人。”
奧黛麗呆住,陡然想到什麽,那一刻她忽然不敢回頭。
不知什麽時候,聞命走到了門口,他只是站在那裏,沖屋內望過來。
時敬之背對着他,一直在和奧黛麗講話。
他做事情的時候,總是一絲不茍的,很執着,也很沉浸,所以做一件事情就是做一件事情,哪怕是在和人交談,也從來不會把心思游離出自己在做的事本身。
可是他講的所有的話,卻也都是認真的。
他分心同時做着兩件事,每一件都很認真——聞命這樣毫無意義地想着。
仿佛這樣一直想下去,就不用理解其中的奧義。
時敬之垂下頭,繼續拿布料将儀器擦拭幹淨,做完這一切,他擡步向門外走去。
那一刻他的身形微微一頓,但是也只是一瞬間,他很快落腳,并且身姿挺拔地來到這個人身邊。
同人擦肩而過的時候,那個人不動,卻又不說話。
“明天出海?”時敬之尋常問。
那人還是不說話,時敬之不笑了,他聳聳肩膀,很輕易地換了個話題。他把石頭捧在掌心,給那個人看:“喜歡嗎?”
他說。
對方不講話,時敬之目不轉睛地等待。
他去拉對方的手臂,一開始對方還在反抗,手臂在後退,躲避,可是時敬之一次又一次去捉,第三次的時候,已經很妥協般任他為所欲為。
時敬之把石頭塞進對方手中,态度有些不容置疑。
他似乎有些無奈,忍不住嘆了口氣,卻又很寬容地笑起來,甚至很親近地拍了拍對方的上臂。
“Syren,送你了。”
***
只是一團霧氣退散的時間。
時間陡然來到第二天,也就是全島出動的那一天。
時敬之很早就聽到了碼頭傳來的馬達運轉聲。
事實上他睡的非常好,把那塊石頭交出去之後,他自己心裏的大石頭似乎也扔掉了一大半。
他從屋子走出去,站在門口眺望。
這天聞命竟然不在,或者說,自從昨天那匆匆一面以後,他們再也沒有見過。
時敬之在這一刻用閑心想,他們這是什麽關系。
朋友,恩人,貌合神離的生死之交,戰友,仇人?
二十分鐘後他被人帶到船艙邊,恰逢巡邏的弗洛倫回來。
似乎是一切噩夢都要結束了,他甚至很有閑心地同身旁的人對話。
“您是負責安全檢查嗎?”
弗洛倫哼了一聲。
“您真的非常适合這份工作。”
這個贊揚不鹹不淡。
“你知道我們東方人的抓周禮嗎?”
“什麽鬼?”這次弗洛倫終于講話了。
“抓周禮。出生以後選取的物件,似乎就預測了一個人的一生。”
弗洛倫一臉莫名其妙。
時敬之笑笑,輕易原諒了對方的無知。
他抓取了一本書,開采眼光,冶煉技巧。
這是書本的意義,這賦予了一種啓蒙的光輝歲月,然而他的一生如此循規蹈矩,平庸無奇。那種對家庭的反叛最終蔓延到全社會。
理應他所捍衛的世界,終究要葬送于他之手。
但是這樣似乎也沒什麽關系——
“我只是——”
“話說,小美人兒,我的石頭你喜歡嗎?”
他們同時開口,弗洛倫沒有看到Syren的身影,事實上他也不怎麽怕Syren,野狗有什麽好怕的,喪家之犬而已,而且這個人也沒什麽了不起………
“巨人之路象征的愛情故事嗎?”
“什麽愛情不愛情的……”弗洛倫心不在焉地哼哼,什麽愛情不愛情忠貞不忠貞這都是文明社會搞出來的異端邪說,他不介意和別人分享同一個人,再說按照計劃Syren馬上就要…想到這裏他忍不住開口:“反正……”
他們聽到了海潮聲和馬達發動聲,潮濕的海風讓人變得平靜。
“可是我聽過另一個版本。”時敬之忽然打斷他說:“巨人之路又被稱為巨人堤或巨人岬,這個名字起源于愛爾蘭的民間傳說。一種說法是愛爾蘭巨人芬·麥庫爾建造了這些道路。”
“他把岩柱一個又一個地運到海底,那樣他就能走到蘇格蘭去與對手芬·蓋爾交戰。當麥庫爾完工時,他決定休息一會兒。而同時,他的對手芬·蓋爾決定穿越愛爾蘭來估量一下他的對手,卻被麥庫爾巨人那巨大的身軀吓壞了。”
“尤其是在麥庫爾的妻子告訴他,這事實上是巨人的孩子之後,蓋爾在考慮這小孩的父親該是怎樣的龐然大物時,也為自己的生命擔心。他匆忙地撤回蘇格蘭,并毀壞了其身後的堤道,以免芬·麥庫爾走到蘇格蘭。現在堤道的所有殘餘都位于安特裏姆海岸上。”
“唔。”時敬之用一個語氣詞點評。
那個聲音很微妙,有點意味深長,弗洛倫不由慌了一瞬:“這麽血腥的話題就不要說了吧。”
“我只是搞不懂為什麽所有人都會牽強附會愛情傳說而已。按理說,叫做戰利品更加恰當不是嗎?”
“愛情的戰利品嗎小美人兒?”弗洛倫輕輕笑。
“你很喜歡這種想一出是一出的游戲吧,充滿背德的倫理感和禁忌感……”
時敬之盯着他的眼睛,笑着說。仿佛為了驗證自己說的話,他甚至伸出了手,指尖非常刻意地若即若離,從對方的胸膛撫摸到小腹。
什麽牽強附會……?
那一瞬間,弗洛倫這樣想,他看到對方眼裏的遲疑,剛想開口,卻又見對方笑起來:“還是戰利品的說法比較讨喜,我喜歡,你說對不對?”
弗洛倫腳下絆了一下,因為對方伸手勾了下他的褲帶。他眼中飄過欣喜和愕然:“我——”
【船艙減壓完成。距離啓程還有五分鐘。開啓前側艙門。】
船艙門口探出一個人,輕聲播報時間。他只是講完話,就頭也不回鑽進船艙。
時敬之卻已經把手收回來,禮貌而疏離地站着。
弗洛倫一晃神,搖搖頭讓自己清醒過來,他大言不慚地大聲說:“當然!當然!你喜歡怎麽說就怎麽說!”
反正Syren馬上就……
他惡狠狠地想。
對方渾然不覺。
“那就祝你好運。”時敬之看着他的臉,眼中甚至多了些真心實意:“偉大的勇士。祝您好運,弗洛倫先生。”
遠行的船一共有三艘,島民有豐富的偷渡經驗,可以把自己的身軀扭曲成各種詭異的形狀,沙丁魚般塞進狹小的船倉中。
遠處傳來陣陣轟鳴,一聲又一聲,時敬之知道,是島民在做最後的焚毀,他們抱着必勝的新年,懸崖下炸開巨浪,滔天的海水沖刷在沙灘上。
時敬之沒有上船,相反,他如同一個送別的主人,甚至非常有閑情逸致地四處環視,以至于他終于發現了一個自己原本該非常好奇的問題,于是他随口問:“你們都出發了,老師去哪裏了?”
就在這一瞬間,船猛烈晃動一下,時敬之抓在船沿的手一晃,腳下卻沒站穩,他聽到遠處傳來喊聲:“時敬之!”
同一時間,德爾菲諾大區。
TINA女士她揉了揉被寒風吹紅的眼睛,把臉深深地埋進衣領中,猛吸一口氣。
身為助理,她非常自覺,常年攜帶一個百寶袋,随時從裏面變幻出口罩,消毒液,創可貼,污漬消除筆,過敏藥,口氣清新劑,空氣清新劑甚至一次性馬桶圈之類的細瑣用品,這次她掏出的是一方雪白的手帕。
TINA戴上巨大的墨鏡,站在門口同前來吊唁的人微微鞠躬,遞上簽字筆。
清晨五點鐘的時候,她就站在這裏了。那時候天還是黑的。
“他真是位英雄!我還記得,他最喜歡這個海島,小時候他跟着外婆住在這裏,後來外婆去世了,他也說,想葬在這裏。”
錄影中正在播放葬禮主人的家鄉錄影,這座位于蘇格蘭西北部的海島是著名的沖浪勝地,後面還有個情人懸崖,很多人喜歡來這裏朝聖,冒險家也喜歡在這裏中轉,進行“跳島”活動。
TINA女士是知曉鄭泊豪喜歡沖浪的,每逢假期,他會抽出時間進行探險活動。正在說話的是某位大區秘書長的夫人,一位心腸柔軟的女士,TINA安慰了好久,她才離去。
TINA低頭整理着扣子,眼前突然投下一片陰影。
她一愣,擡起頭。
那是一個非常嚴肅的女人,模樣清瘦。
對方的穿着非常普通,是一種萬年不變的,非常符合大衆想象的打扮,如果真的要定義,那就是“板正”,那人模樣有些冷峻,只是鬓邊的幾抹白色顯出年齡感,增添一種突兀的親切感。
TINA突然想到了什麽,她不敢多言,只是雙手遞上簽字筆,又接過對方遞來的鮮花。
對方不說話,似乎看了她幾秒,然後點點頭。
TINA又是一愣。她下意識微微笑了笑,緊接着反應過來,言不由衷地抿緊嘴巴,嗓音有些沙啞:“歡迎您的到來,您請裏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