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Chapter 60·鏡像①

Chapter 60·鏡像①

【前方航道已偏離,請在适當位置停止,重新規劃路線。】

聞命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竟然躺在床上。

他坐起身,拿起床頭的杯子,裏面有三分之二杯溫水,說明人剛離開不久。

他竟然在船上。

他記得清晨時分,時敬之在船邊跌倒,他向他跑過去,卻被一閃而過的海鷗閃花了眼睛。

那一瞬間他聽到了自己如鼓的心跳聲。

他走出房間,看到腳下浪花翻湧。

聞命活動了一下手腳,感覺自己最近是不是太累了。

在二層甲板上悄無聲息地站了個人,可是聞命瞬間發現了他。

聞命踩上樓梯,風有些大,他走得很慢,站在對方身側。

他看了一眼通訊器,通訊器上沒有信號,但是卻顯示了時間,上午九點三十三分。

他不說話,但是全身的肌肉都處于某種疲勞的緊繃狀态,有種隐藏的壓迫感。可也只是隐藏而已。他不講自己的境地,反而像是早就預料到這一天而已。

“距離啓程四個小時。”

聞命知道。

在他的計劃中,他們原本是要在上午十點鐘到達海島的,鄭泊豪的祖父母生前養老隐居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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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方人講究落葉歸根,哪怕是流落四方,也是要講講香火祖墳的。

和艦艇帶來的快捷相比,這實在是一段過于漫長的旅程。

時敬之看着茫茫海面,不知道在想什麽,但是誰都可以看得出他心情不錯,他很有耐心地講:“十一點鐘方向,是貝爾法斯特的海島,三點鐘方向,可以路過天空島,向南直行,可以經過直布羅陀和澤西島海域。你想去看海豚嗎?或者去免稅店掃貨?”

“哦——”他想到什麽快樂的事,突然笑起來:“結束以後,我是說結束以後……你,你想不想要海島?或者買座海島也不是不可以,我看你長大的地方有些讓你不舒服,我們可以選一個讓你舒服的地方。”

聞命發現了,這不是他一開始設定的路線。

或者說,現在發生的所有事,都和他設計的不一樣。

他應該和父母在一起,組成指揮中心,帶領着一群亡命徒,開展毀天滅地、喪心病狂的報複。

多麽美好的未來啊。

他的牙關緊緊咬合了幾下,眼裏閃過一絲陰沉。

無論是一開始那杯水,還是現在陌生的航線,都讓他感到不快。

時敬之沒有得到回應,卻也不慌張,他甚至呈現出一種似笑非笑的模樣:“我有時候也想,如果你不是出生在這裏,沒有經歷這些,我們是否還會相遇,又究竟會走向何種境地……”

他仔細觀察聞命的臉,似乎想探究,卻只看到對方面無表情的模樣,只有眼底帶着些微嘲諷。

“距離終點還有十分鐘。”

時敬之手上的通訊器報時。

報時聲很陌生,刻板而數字化,他們處于一艘簡易改裝過的船上,如同一枚星球消失在茫茫宇宙中。

聞命窺探到一點當代文明之光。

這艘船和其他的非常不同,上面帶有非常現代的裝置。

比如艦艇才會有的滑翔翼,這種裝置可以精密控制航行方向,與此相連的是戒指形狀的軸承,潛藏在水中,能夠排空随之而來的巨大水流。

聞命難得怔了一下。

倒數的聲音仿佛震顫了他的頭蓋骨,可是他還是沒說什麽。

時敬之也不見怪。

他難得作出逾矩而體貼的動作,他把自己的大衣脫下,蓋在聞命肩頭,仿佛對方是個虛弱的病人。

然後,他随手推來一個手邊放置的碟子,裏面有幾樣新鮮的點心:“吃點東西吧。”

對方說了句什麽,風太大了,他聽不清,于是他詢問,然後他聽清了,聞命低聲說,“你就沒有什麽想和我說的嗎?”

時敬之錯開身,同對方颔首,垂下眼向外離開。

忽然,頭皮劇烈發痛,對方把他抵在桅杆上,沉着臉問:“你就沒有什麽想說的嗎?!我們已經到了無話可說的地步了嗎?!”

“就這樣吧。”時敬之忽然說。

“就這樣吧。”他擡起頭,看着對方暴躁又沉默的臉,輕聲說:“反正……”

反正就這樣吧。

反正也要一直這樣生活。

那個瞬間聞命在想,時敬之的眼神到底是什麽意思,然而他看都不看他,就只是慣常地,把目光投往遠方,沖着渺茫的海洋說,就這樣吧。

這種狀态帶着一種師長性的包容和寬和,以往聞命提議我們吃點什麽喝點什麽,或者他那個花枝招展的助理搞個勞什子團建計劃案的時候,時敬之都會輕輕抿着嘴巴,開口,就這樣吧。

他克制地颔首,微笑,肩膀垮塌,仿佛為做下決定而感到輕松。

就這樣?

就這樣是什麽意思?

聞命怒不可遏。

他很想問你要帶我去哪,或者你究竟在做什麽,他想問很多在現在看來很白癡很不合時宜的問題,緊接着他按着對方的腰,掰着他的嘴巴用力親吻。

“我真的很想把你關起來,你只能看到我,想着我,然後其他的你什麽也不用想……”他喃喃自語地說:“我搞不明白你為什麽為了朋友可以舍生忘死,也搞不懂為了那些不相幹的人連臉面都可以不要……你究竟還有沒有尊嚴?”

他玩弄對方的唇舌,那種略帶侮辱和進攻滋味的入侵讓對方很抗拒。

聞命怒不可遏地加大力度,然後聽到了一聲夾雜痛苦的悶哼,他滿意地把對方的腰帶向自己。

時敬之竟然踉跄了一下,猛然向前撞去。

事實上時敬之的腰和腿全部在痛,随之而來的是冷而沉重的麻,他在努力掙脫對方的掌控,拿着手肘去抵抗。

聞命順勢抱緊對方,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屏住呼吸,抵着對方的喉嚨。

然後他盯着對方因為痛苦、羞憤而閉上的眼睛說:“…是要帶我私奔嗎?是不是?像這樣?就只有我們兩個人……但是你卻和別人搞到一起……”

因為聯想到某些愉悅的東西,他聲音扭曲地獰笑起來,接着卻又沉下臉咬牙切齒地說:“我希望他們統統去死——”

時敬之怔住,他的臉有些發白,緊接着被一種恐慌代替:“你竟然希望他們死——”

“難道不是嗎?”聞命的聲音嘶啞到變調,他一眨不眨地盯着對方的眼睛:“別裝了時敬之…讓我來猜猜你的計劃是什麽。騙取他們的信任,來一個釜底抽薪……那群傻逼已經快到島上了吧,你都幹了什麽?在船上裝了炸彈?光反應,他們知道什麽叫光反應嗎?葉綠素合成化合物?”

“今天太陽是不是很好?他們會不會走到半路就死?……對其實我也很煩,我讨厭他們很久了,他們就像是我的心病,我一想到就會發瘋,可是你卻和他們搞到一起……”

今天的天氣非常好,聞命看到前方烏雲下透出一大片刺眼的光芒,而船艙甲板上空升起半透明的保護膜。

從眼前的景象看,他似乎從十七世紀穿越到了未來時代。

他講話的速度不是很快,甚至還說得上克制和冷靜,但是下一秒仿佛要爆發了。

這很不妙,時敬之又聽到對方陰沉沉的聲音傳出來:“…我永遠搞不懂你在想什麽…我也永遠是你的後備選項是不是,時敬之!我對你不夠好嗎?!你到底想要什麽?!”

“你不要……”時敬之劇烈喘息道:“不要争論這些沒意義的廢話……!!”

聞命的動作頓了一下。

他好像是清醒過來,但是緊接着他扣緊對方的後頸繼續吻他。

“不過現在好了…又只有我們兩個人了。”

聞命突然想到什麽,輕聲說:“是不是覺得你給我的那杯水不起作用?失望嗎,時敬之?”

時敬之的瞳孔放大,不知道是因為那杯水的效果太微弱還是對方瘋魔般的反應,事實上比這更可怕的場景他都見過,但是這一刻他完全不知道該幹什麽,對方的胯部甚至在很有節奏感地頂他,把他的腰禁锢在欄杆之前。

“你他媽的……”聞命把臉埋在他頸側,深深吸了口氣,又重重頂了一下。那一下力度很大,時敬之的腿撞在欄杆上,發出不小的聲響。

“嘭——!”

遠處接連傳開聲響,兩個人具是一愣。

聞命猛然推了時敬之一把:“那是什麽?!哪裏來的煙?!”

按照距離來看那是非常匪夷所思的距離,時敬之目光呆滞地望着遠處破開雲層的黑煙,他的呼吸竟然變得平緩:“哦——那是斯圖卡拉群島的方向——”

斯圖卡拉群島。

他們四目相對,同時從對方眼中讀出了答案。

聞命用力推他一把,怒聲咆哮:“你知道那座島上都有誰嗎?!!

有你的朋友!親人!你德高望重的父親,你的母親,自以為是的兄弟,還有你那個傻不拉叽的下屬……”

聞命用力抓住他的胳膊,聲音嘶啞:“…他們今天都要死了,你知道嗎?”

“別緊張…”

時敬之竟然笑了一下:“那座島距離我們還挺近的,類似于……唔,記得從蘇格蘭飛北愛的感覺嗎?類似于那種,我在大洋彼岸可以看到對岸的感覺……”

他說的一點也不假,如果視野好的話,在船頭也可以看到斯圖卡拉群島上的森林輪廓。

“他們今天全部都要死了……時敬之……”聞命歇斯底裏罵道:“時敬之!”

時敬之的目光變得空茫。

有某個瞬間他身形僵直,什麽也不想,就好像看到那些人如同讀秒倒數一般,一個接一個在面前倒下。聲音的顫動不斷增強,調試,按照應有的頻率震動,最終開往死亡模式。

他人的死亡讓他的人生變得東倒西歪,七葷八素。

“其實……我其實……”

他的聲音因為恐懼而顫抖,又因為強自的克制而戰栗:“……他們總有一天會死去的,不是嗎?”

“為了榮耀而死,世界會記住他們的光勳。”

“就像那些聖言所說——”

“地獄就在這裏。”

“地獄就在腦海中,所以我們無法逃離——”時敬之喃喃說:“我在努力體會你們的聖言,沉浸式學習。

而你剛剛說過的這段話,我在剛入學的時候就聽過。

在我還是個孩子,并不能完全分辨生死、愛恨所帶來的快樂與痛苦的時候,就已經設身處地地體會過……

一開始是文字版本,當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紛紛離你而去時,你如何取舍,這是第一道關卡…

接下來是虛拟系統合成的版本…”

說到這裏時敬之突然變得沒有情緒,仿佛整個人都遲鈍了,就只是複述調研報告一般刻板地說着:“…那些仿真死亡的模型和場景一次又一次重放……

因為技術的發達,那些場景非常逼真,你甚至可以聞到熟悉的人身上的氣味、感受到他們手心鮮血的溫度,然後你身臨其境地體會到,如果這些人死去,離開,以不同的、扭曲的慘狀離你而去的鮮明感覺…而你必須做出選擇…不斷有人催促你,你不得不決定,你将會怎麽做…”

時敬之感覺對方的手臂在微微顫抖,甚至勒得他喘不動氣,他掙紮了一下,頓了頓,又繼續低語:“所以在我的心裏,他們早就已經死去千百次了。”

他們早就死去千百次了。

那一刻聞命的腦海中是空白的。

他在想時敬之這段話到底是什麽意思,沉浸式學習是什麽意思,而他們的死去千百次了又是什麽意思。

他飛速想到什麽,眼睛因為迅速充血而布滿血絲,看起來甚至有些可怖,緊接着他有些狼狽地将對方扣緊在懷中:“你——!”

他很快地問,卻被對方打斷:“有什麽區別嗎?”

時敬之睜開眼睛,聞命以為他在哭,

可是他并沒有流淚,眼角只有被聞命揉紅的痕跡。

“有什麽區別嗎?你也不知道答案,是不是?”

“……所以你問我……我是什麽感覺……”時敬之低聲說,他繼續喘息着:“我到底…我到底該有什麽感覺………”

“我該有什麽感覺……”他說着,聲音裏有自己都無法分辨的茫然。

我該有什麽樣的感覺?

時敬之想。

我曾經做過的那道題。

我曾經面對的诘問和責難。

他想到了很多很多碎片,玻璃,鏡子一樣紮在他的記憶裏的碎片。

例如被指責“你怎麽這麽不成熟”的片刻又或者在辯白“我為你們而內耗自己非常嚴重”卻換回“你何時曾經真正關心過我們”這種答案的瞬間……

而最後的最後,他想起某次在街頭痛哭着打電話,卻被蘭先生咆哮:“你為什麽一定要在意別人的想法?!別人都不在意你!你為什麽不可以邁出那一步!!!”

別人都不在意你。

你為什麽不可以邁出那一步?!

活着和死去,有什麽區別?

反正那些人,早晚都要死去。

他早已在心裏,把這些人殺死過千千萬萬次。

殘存在腦海中的,只有遲鈍的神經和痛感,內心變得毫無感覺。

時敬之把答案說出來:“我不知道……”

他低聲說。

“我也不知道…”

【前方航道已偏離,請在适當位置停止,重新規劃路線。】

通訊器突然響起,兩人具是一怔。

“閉嘴!”聞命很快反應過來,他低吼道:“閉嘴!”

在某個瞬間,他的眼睛裏浮現許多複雜的情緒,慌張,無措,痛苦,留戀,不舍……

他甚至想開口講話,但是最後,聞命只是沉着臉,起伏不定地一眨不眨地盯着遠處,這樣可以掩飾眼中的狼狽。

但是緊接着他收斂住自己的情緒,淡淡開口說:“…我現在已經不在乎了。”

時敬之僵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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