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Chapter 60·鏡像②
Chapter 60·鏡像②
兩個小時前,德爾菲諾大區,小教堂。
小教堂莊嚴肅穆,任憑風吹雨打,見證生老病死,幾個世紀以來,人們在這裏受洗、結婚、下葬——
教堂外沖着一片翠綠色草坪,穿着kilt的男士正在用風笛吹奏樂曲,那是一首古老的凱爾特民謠。
來參禮觀禮的人出乎預料的多,除卻優秀的德爾菲諾校友這個身份,其中不乏名流政客,招待的人應接不暇。
TINA沒有穿高跟鞋,反而踩着一雙平底鞋不停奔走。
同伴見她腳步匆匆,在間歇時分遞給她一杯溫熱拿鐵。
那不是咖啡,而是一杯茶。
她擡頭,對上一張東方面孔,于是短暫地笑了一下。
是剛才遇到的嚴肅女人。
“這裏通往天堂嗎?”那個人說。
TINA禮貌地喝了一口,聞言手頓住了。
然後她很迅速把飲料喝完,這才回答:“天堂嗎?”
“是這個說法嗎?”
TINA透過墨鏡,很輕易地在記憶中将這位女士的面容翻找出來,緊接着倒吸一口冷氣,這可是大區秘書長!!!
姚蒂娜!!好好表現!!升職加薪早日暴富的機會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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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INA滿臉笑容、無比殷勤:“我不知道——”
她抱歉地笑了笑:“我沒有對天堂的信仰,所以我——”
對方怔了怔,又了然地笑了笑,她們站在花窗下有一搭沒一搭地講話。
秘書長自帶着某種氣質。
時間久了TINA可以很輕易地辨別出哪些是同類,也可以根據對方的姿态、動作、着裝揣摩對方的職位、喜好……
秘書長不施粉黛,穿着一身黑漆漆的制服,整個人顯得冷的,寒的,她的出現甚至讓整場葬禮都更加晦暗陰森起來,那雙眼睛淬着冷光,如珍珠般精粹。
灰撲撲的大衣罩在她身上,讓人陡然聯想到明珠蒙塵,而只有她胸前佩戴着刺繡精美的約書亞徽章顯得熠熠生輝——些微挽回某種體面。
這是一位特立獨行、作風冷硬的女強人,優秀的德爾菲諾大學榮譽好友,德爾菲諾上流社會煊赫人物。
TINA渾身一個寒戰,感覺自己臉上碩大的墨鏡、還有早餐時候吃過的冰鎮的聖女果、半月前買過的小衆葡萄柚香氛都顯得那樣裝腔作勢起來——
連她腳上那雙腔調很足的銷量更顯稀貴的黑色高跟鞋,都是那麽晃眼,散發出銳利又刺痛的鑽石金色。
TINA忍不住支手在眉前擋光,擋住女人散發的黑灰色色澤。
強光之下,TINA消瘦許多的臉龐暴露出來,但是誰都知道,她的妝容有多麽精致。
面前的女人就是擁有制霸整棟教堂的能力——TINA暗想。
TINA在腦中飛速檢索關鍵信息。
最近的事是她剛頒布了一部新的女性友好法案。
而這位秘書長初露頭角,源自她從學校裏出來,胸前佩戴象征至高文明的約書亞徽章,懷抱剛剛出生的非婚生子——或者說叫私生子——
畢竟當時本家并不承認孩子的身份,這一形象在德爾菲諾上流社會的門口一亮相,就奠定了她的歷史地位。
她的臉頰如同嬰兒一般潔白無瑕,而TINA思索着,隐隐約約記起,就是這位冷淡又低調如同阻燃玻璃的女士,在畢業伊始便聯名學生議會将校歌中的“son”改成“us”。
她催生輕煙缭繞的餘燼,醞釀出一場海洋風暴——于是有人叫她,“住在天空之城的女巫”。
沈方慈——時約禮議員的夫人。
這是位傳奇人物。
還是學生時便挑戰名聲煊赫的大學的權威,好像穿戴高硬绉領的名校同侪都是幽靈,僵硬、死板、不自然如已故先人的畫像。
她們之間沉默了片刻,女人突然又反應過來似的,她可能也感覺氣氛有些冷淡,于是歉意地笑笑:“你随意……我只是随便問問,你如果有事情,可以先去忙……”
“我不忙,女士。”TINA不着痕跡地笑着回答:“我與您感同身受——”
“女士們,先生們……”
前方的聲音輕易打斷了她們的對話。
這天本來很晴朗,但是飛速陰沉了,些微有點落雨。
草坪上吹風笛的樂手不知何時走了進來,他的身後跟着一長串唱詩班的兒童,他們依次站立好,歌聲飛起,這首歌這裏的人都非常熟悉,然後站在前方的人們聽了童聲朗誦:“……古老鐘聲響起的是安魂曲嗎?不,這是沒有英雄的敘事詩。”
不知為何,TINA臉色一變,她可能沒想到,這場葬禮開始這麽早。
秘書長看到了她的反應,眉頭微凝,目光裏透着疑惑與關懷。
不過她的思緒很快就被葬禮所牽扯了。這位女士神情怔怔,仿佛陷入了某段回憶中。
“好多年了啊。”
TINA擡頭看她。
仿佛再次确認着什麽般看她。
這位傳聞中的秘書長,微微颔首,臉上依然帶着冷淡的,甚至可以稱得上是寡淡的表情。
她的帽檐上挂着一枝萱草,帽檐壓得很低,露出半塊雪白的、略帶陰郁的側臉,這在德爾菲諾的上流社會并不多見,畢竟十有八九的人,會把明朗的笑聲當做禮儀,而她無動于衷。
“這裏是通往天堂的路呢。”
秘書長神情微微松動,她靜靜看着TINA的模樣——很明顯,TINA胸前的約書亞徽章、以及她自己胸前的約書亞徽章輕易表明了她們的身份,這種徽章明明白白挂在她們胸前,經過某些秘而不宣的确認——
秘書長依然用那副冷淡的口吻講話:“很多世紀以前,有位教父在這裏創建了大學,以大主教的身份,建立了神學院,此後逐漸樹立權威。又是幾個世紀過去,校長西蒙合并了社會科學與工程科學學院,統稱文理學院。”
“可是西蒙院長——他——”TINA順着對方的話說:“聖西蒙确立了神權,西蒙打破了神權,只是,西蒙真的說過這樣的話嗎?”
“你認為西蒙信不信上帝呢?”秘書長反問。
這天天空灰暗,整個學校滅了燈,陷入黑暗,就連嶄新的圖書館都調低了亮度,顯得更加凄楚,陰森。
女士的目光投向那個方向。
“我們的學校,這樣古老,總是想告訴別人,人應該怎樣生活,但是很多時候,生活的确是由那些我們拒絕破壞的東西組成的,而人們生活的過程——很多時候只是捍衛這些東西的過程罷了。”
“西蒙說過的話。”她垂眼,随着樂聲致敬般摘下禮帽。擡步向建築內部走去。
“西蒙說過這種話?”TINA追問。
她回頭看她。
秘書長女士微微笑了笑,在渺遠的鐘聲裏輕聲說:“這都是很久以前的舊事了。”
她們不約而同向那邊望去——因為相距太遠,樂章的高潮把部分男人講話的聲音掩蓋了——
但是很快,有人調整了音響,帶有約書亞樹徽章的音響将話語自頭頂播撒。
“…感謝你們在今天來到這裏,我們失去了一位偉大的德爾菲諾領袖,偉大的德爾菲諾英雄——”
“他用自己的勇氣,服務于德爾菲諾,獻身于德爾菲諾,他為德爾菲諾樹立了榜樣……”
轟隆轟隆——
原本已經關閉過的大學虛拟系統在今日破例開啓——
一副高大的畫面拔地而起,由收束的小點延展出一副巨像!
那是送葬的人群。
TINA的手在微微顫抖,她看着那個方向,一隊送葬的人群自窗外走來,很快地穿過草坪,在隊伍中,有一個長方形的、雪白的、覆蓋着校旗與校徽的箱子。
而在人群背後,是放大了無數倍的立體投影——
遠處逐漸傳開隐隐約約的抽泣聲,那些聲音飛速擴大。漸漸地,那些聲音越來越大,抑制不住一般,迅速逐漸演變成共振的、高低起伏的、綿長不定的痛哭——
“他将永遠值得歷史銘記——”
那個盒子将被擡往教堂後的山上,埋葬在墓群中。
TINA忍不住擡起頭,餘光中,有人掙紮着沖盒子撲上去——
蝼蟻一般的人群擠壓在一起,他們伸出手,竭力觸摸移動中的巨大棺木,卻連那個渺小的邊角都碰不到。
人潮洶湧,TINA如同一只空心的瓶子,在海水中晃來晃去。
後方如此喧鬧,頭頂上,教堂頂層,窗玻璃外,反射着天空盡頭金燦燦的一縷光線。
而秘書長女士擡手,在人群中默念了句什麽,聲音完全被淹沒在人群中,只有胸前的約書亞徽章探出一角,閃閃發光。
她伸出手,搭在巨型棺木的腳邊,仰頭看去。
底下人頭攢動,她似有察覺地擡起頭,沖那個方向投來罕見的一瞥。
“嗡——”
TINA驚訝睜大眼睛。
烏雲逐漸凝固,淅瀝淅瀝的雨水中,古老的鐘聲響了。
*
一個小時前,北大西洋航空港。
“你是做什麽工作的呢?”
TINA女士拉着行李箱過安檢,她再次拿起鏡子端詳自己紅腫的眼睛,轉頭望向窗外藍天。
她穿着莊重的黑西裝,胸前別着的白玫瑰還帶着清新的露水。
她難掩倦容,空乘女士非常動容地給予她擁抱,TINA飽含感激,含淚笑了笑,低頭拉着自己的登機箱就坐。
溫暖的陽光從舷窗撒過,女士擡手扶住墨鏡,等待光芒略過身側。
在她身側是一位中年男士,面容平靜,随時一幅看似沉思的模樣。
他一打眼并不是引人注目的長相,衣着也灰撲撲的,腳穿黑便鞋。
整個打扮像個純文學編輯,在這個年頭很窮酸的職責,筆名很适合冠名流浪漢,然而就是這樣樸素的打扮也無法掩蓋他的氣質。
TINA眼毒地想,這人整體顯得很體面,仿佛随時可以參加演講。
男人攜帶一只小小的布藝登機箱,看起來有些古舊,就跟他這個人一樣。
因為歲月的緣故,男人的眼窩有些深,于是顯得眼神更加深邃,眼角微微耷拉着,匹配他常年微抿的嘴角,整個人更加嚴肅。
TINA很随意地打量、忖度,猜測對方的職業身份,以便快速決定,做出最最恰當的、無懈可擊的反應。
這是一位低調的上位者,五官端正,态度堅硬,不茍言笑,思維固執——
很難想象,這樣一位男士,竟然會主動開口和自己攀談。
她微微愣住,轉而綻放出得體的笑容。
“我……做過的工作很多。”TINA笑着說。
“那是什麽?”
“呃——您——您想知道哪一種?”TINA不确定地向外挪挪屁股,有些拘謹地坐穩。她洩露出一些自己很好接近的信息,那種屬于後輩的、謙卑姿态似乎消彌隔閡,而屬于女性的溫柔特質似乎又帶着某種不一樣的柔軟——
她總是知道應該在某些時刻不着痕跡地示弱,
“都可以。”
男人這樣回答,緊接着似乎意識到了自己的語氣太過嚴肅正經,他恍然半晌,才不太自然地低聲補充說:“我有個兒子,差不多跟你這麽大——”
不會是要給我介紹對象吧?!TINA驚悚地想。
“……所以我想知道,現在的年輕人,到底都在想什麽。”
對方這樣說,垂眼看着毫無信息進入的通訊器,眼中甚至劃過一絲絲苦惱。
TINA心裏一松。
飛機上是自帶內部網絡的。
她這才發現男人在不間斷地發送信息。
可能是年代差距的緣故,他選擇用手寫鍵盤,但是寫字又很快,字體也非常一絲不茍,沒過多久就寫出一篇小論文。
TINA沒有窺探他人隐私的嗜好,但是那一瞬間她的确在想,究竟是寫給誰,把通訊寫成信件,字未免也太多了些……
“女士,咖啡還是水?”
“呃——謝謝,一杯熱牛奶。”TINA接過牛奶,又幫身側的男士接過一杯熱水,換來對方的颔首。
這真是位不茍言笑的上位者,TINA暗想,如同自己每次開會都要正襟危坐在底下仰望的大人物。
面對大人物,拿出應對教導主任的招數就對了!
認認真真做工具的TINA暗想。
但是這次她選擇主動出擊。
“您是出門工作嗎?”她的目光落在男人随身攜帶的筆記本上。
這又是一個非常非常異于常人的點,男人攜帶了一本紙質筆記本,與之相匹配的是別在筆記本上的鋼筆。
TINA在以往的電子掃盲紀錄片中經常見到這種東西,那時候紙還不貴,它們往往作為學生贈送的教師節禮物出現。
“是的。我是出來工作。”
“您自己嗎?”
“我一個人——”
“您為什麽——”TINA說:“您為什麽不戴婚戒?”
這個問題按照某種标準而言,非常突兀且冒昧。
但是這位男士似乎有些遲鈍,他對這個問題很奇怪,卻對女人的用意毫無所查,甚至非常一板一眼道:“沒有這個習慣。”
說完,他很不熟練而友好地笑了笑。“人與人之間的羁絆不僅僅靠一枚戒指聯結。對嗎?這是我的妻子說的。”
飛機飛得有些猛烈,TINA懷疑飛行員是不是有葡萄牙血統。
她扶穩椅子,又思索再三,摘了墨鏡才對身側穩坐如山的男人開口說:
“您剛才問……我的工作……說實在的,我很難找到一份工作。看起來說得過去的工作更是難找…我以前是幹貿易的,但是貿易太累了,每天996,吃盒飯和外賣包,雖然很惹人笑話,但為了讓自己更有吸引力、在職場的分數更高,我要保持身材,平日裏瘋狂吃草——也就是所謂的最健康的健身餐。我要每天陪着大老板出差,去中東沙漠鳥不拉屎的地方吃我吃不習慣的菜,雖然是沙漠,但是他們財大氣粗地搞海水淨化,整座城市都很潮濕。我不喜歡這個工作。就去繼續念博士。
“………博士期間打過工,給寵物洗澡,也做過家教,教出來幾個top2學校的苗子,但是也沒什麽成就感,市區的孩子得到的教育資源本來就比郊區多,我感覺自己很過分。後來因為一個契機,我被臨時抽調到警務處……”
說到這裏她謹慎一停,感覺自己提到了什麽不得了的事,但對方反而沒什麽反應,TINA眨眨眼,繼續語調平靜的說:“……工作。當時我還是研究所的博士研究生,身份比較尴尬,像個科研人員卻也幹行政人員的活,是個學生也可以領一些打工錢,總之我就被抽調去警務處幫工,那陣子變異生物太多了,我的任務是随時審查地方上傳更新的實時數據,再将上級部門播送給我們的數據分配下去……總之我要每天盯緊數據,錄入信息,嚴防死守……24小時連軸轉,就這樣幹了半個多月,可能因為我表現太優異……所以得到了一個選拔機會。然後我就幹了現在的工作……”
對方投來一個略帶詢問的眼神。
TINA面不改色予以回視。
這次她用了一個比較低調的詞彙:“助理。”
*
三十分鐘前,斯圖卡拉海島,street 43.
弗洛倫最後完成一波檢查,鑽進船艙熱豆子。這是一種非常常見的焗豆子,裏面充斥着番茄醬的鮮甜味道,平日裏搭配吐司或者烤土豆吃,非常幹巴lunch.
弗洛倫吃的很快,他心裏有一種沉靜的興奮感。
那種興奮源自即将成功的喜悅。
他們可以聽到遙遠的音樂聲,那是一首古老的凱爾特風笛曲。
弗洛倫在十三分鐘以後上島。
他越來越接近那座教堂。
事實上每一座歐洲小村落裏都會有一座教堂,他有些搞不懂那些古怪的東方人為什麽要遵循這些禮制,但是也無所謂。他聽到了非常輕微的說話聲,甚至看到了攢動的人頭。
這群人都是要死了麽?
他忍不住想。但是內心沒有什麽情感波動。然後繼續接近那所教堂。他對分辨教堂種類沒有絲毫興趣,總之他知道,他的目标在那裏。
那裏有各種名流政客,說不定還有什麽秘書長,部長,議員,還有syren說過的,搞聯合政府教育系統的那幫蠢蛋也在。他們是他們的仇人,關系就是這麽泾渭分明。
弗洛倫知道,他們這群人喜歡組成民族國家,後來搞聯合政府,超級城市,管理者被稱為部門部長,但是很蒼白,很無力,在神明的懲罰面前不堪一擊。任何一個人都可以在一支隊伍裏成為一個“部長”,就像是山坡上的羊,狗,狼,馬……然後弗洛倫也知道,他們比動物還要不堪,因為他們重視一種叫做“體面”的東西,也因此抱團取暖,極度排外,像弗洛倫這種人只配叫做“恐怖分子”。
當然,弗洛倫對和這群人合群沒有絲毫興趣。
他輕易繞過草坪上祈禱、哭泣的人,然後摸上教堂的牆壁,在蒼綠的爬山虎遮蔽的花窗下、褐色石階旁,塞下了第一顆炸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