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冰上的少年仿佛是一位在黑暗中踽踽獨行的證道者, 他不斷地徘徊,不斷地探索,不斷地想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中破開一線光亮。

沉沉的黑暗壓迫着少年不斷後退, 他卻一次都沒有回頭, 右腿單腳着冰向後滑去,然後用另一只腳瞬間止住了後退的趨勢。

左腳冰刀的刀齒點冰, 起跳!

瘦削的身影瞬間騰空而起, 冰刀在頂燈的照射下反射出冰冷淩厲的光, 像是在訴說着主人的不屈與決絕。

但那層層疊疊的, 濃密的黑霧仿佛早有準備, 在少年起跳的一瞬間反撲了過去。

一圈、兩圈、三圈、四圈……

快成功了?

一團無形的黑氣撞在了那節勁瘦的腰上, 沉而重。

池驚瀾的身體仿佛停滞在了空中,然後晃了一下。

他沒能破除掉黑暗, 有細碎的光閃了一瞬,瞬間熄滅。

“砰”的一聲巨響,冰刀在冰面上畫出一道倉皇的弧度, 瘦削的身影仿若折翼, 重重地摔落在了冰面上, 無邊的黑暗像是餓了許久的猖狂的惡虎, 再一次狠狠地朝着倒在冰面上的少年撲食而去。

完了。

不少人心底滑過了這兩個字。

失敗了嗎?要再一次倒下了嗎?

有人揪心地一下子站了起來, 有人不忍心少年再次消散, 閉上了眼不敢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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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榆強迫自己睜着眼緊緊注視着冰場上的少年, 原本垂在身側的手早已緊緊攢成了拳頭,在手心留下了一道又一道月牙印。

沒事,沒事, 至少足周了,淩榆不斷在心底對自己說, 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

他可以再站起來的,一定會的。

如果不能,那他就沖到冰場上去,把他扶起來。

即使所有人都知道這只是一場表演,但此刻,所有人都相信,池驚瀾創造出來這個世界真實存在。

但正因如此,他們才會更加揪心,不知不覺間,池驚瀾已經通過自己的表演,完完全全地操控了觀衆們的情緒。

那此刻即将要被黑暗吞沒的少年究竟如何了呢?

重重摔落在冰面上的疼痛瞬間席卷了池驚瀾全身,即使池驚瀾反應非常快地調整了一下摔倒的角度沒有傷到骨頭,但身體生理上依然無法控制地僵硬了幾秒。

冰場上的少年長睫微斂,表情平靜,仿佛對這一切早有預料。

池驚瀾知道自己還沒有完全練出這個跳躍,跳出來的成功率很低,也對這一次的摔倒做好了心理準備。

但為何明知道有很大的可能會失敗,為什麽還要跳呢?

如果有人這麽問,池驚瀾會非常平靜地回答——

有些事情注定困難重重,注定一次次失敗,難道就直接放棄了嗎?

他就是要跳。

今天一整天都是男單的賽程,安排得很緊,上午短節目,中午休息幾個小時,下午就接着比自由滑,一整天全部比完。

這樣安排也同樣是出于一些考核的目的,非常非常考驗運動員的體能,而陳志國為了防止池驚瀾再一次只顧節目不顧自己,短節目只給了池驚瀾一個四周跳的額度。

于是池驚瀾不顧反對和勸說,把原本的4T換成了4Lz。

4T對于池驚瀾來說,幾乎已經可以說是信手拈來的跳躍了,但如果只有一次四周跳的機會,他反而不會為了穩妥而選擇4T。

無論是什麽規模,無論多麽小的比賽,池驚瀾都無比珍惜每一次比賽的機會。

許多人可能會因為重視而更加保守,但池驚瀾不一樣,他喜歡在賽場上挑戰自己,也習慣了在賽場上突破自己。

池驚瀾從來不懼怕失敗,也有兜底的自信和資本。

曾經就有很多人覺得池驚瀾瘋了,一年之中訓練的時間有多少天,比賽的時間又能有幾天?在比賽上做還沒完全練成的動作,那不是跟自己的分數過不去嗎?

但可能沒有人能想象得到,無論什麽比賽幾乎都一直站在最高的那個位置上的傳奇,有一段時間除了露天零下幾十度的凹凸不平的冰場,賽場是他為數不多能摸到好冰的時候。

他是一步步赤着腳踩着刀尖和火海走過來的王者,沒有人會比他更加重視每一次的賽場。

正是因為重視,所以在賽場上,他會毫無保留地拿出自己的一切,來獻給他摯愛的冰面。

所以盡管會失敗,盡管會跌倒,他也無所畏懼。

Lz跳,也被稱為勾手跳,在六種跳躍當中,勾手跳有一個最特殊的點。

其他幾個跳躍都是在同一個滑行方向在一個弧線上完成的,只有勾手跳從一個弧線起跳落冰到另一個弧線,如果說其他幾個跳躍冰刀在冰面上留下的痕跡說一個圈狀的圓弧,那麽勾手跳留下的痕跡則是一個s形。

起跳前落在冰上的那只腳腳踝看起來會別別扭扭別一下的,就是勾手跳,生來便帶着些叛逆。

池驚瀾想展現出來的,正是這一絲叛逆。

被黑暗包裹,沒點叛逆,沒點決絕,怎麽可能破局?

他自己都不确定自己會不會成功,不正是和節目裏那個被黑暗包裹的少年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破開濃霧完全契合嗎?

所有人都在驚呼和揪心的時候,因為隔壁短道隊主教練的到來從裁判席上走到一旁的陳志國在場邊雙手環着胸,看着場中摔倒的池驚瀾無奈又了然地搖了搖頭。

他算是看透這個小孩了,表面上清清冷冷的像一支只可遠觀不可亵玩的高嶺之花,實際上骨子裏固執又倔強,是個把生命都投入進花滑裏的小瘋子。

不知道是什麽樣的經歷養成了這麽一個小刺頭。

不過……頭疼池驚瀾的性格歸頭疼,陳志國還是沒忍住,唇角勾起了一抹得意的弧度,帶着一絲炫耀的口吻,對身旁的人開口道:“哎,他性子太倔,4lz花了快兩月才剛剛練出來,成功率還不到三成就敢往比賽節目裏放,我勸都勸不住,你看,果然摔了吧。”

短道隊的大魔王主教練林桓抽了抽嘴角,他哪能看不住這老賊是在炫耀。

“才”花了兩月,成功率不足三成拿到賽場上就足周了,除了摔倒其他姿态都很完美,最後也就是goe扣點分,四周跳的基礎分是妥妥的有了,這還是第一次,已經足夠牛逼了,還要什麽自行車?

林桓翻了個白眼,往旁邊挪了一步,幽幽地開口:“你勸了?”

陳志國面不改色:“我的隊員勸的不就是我勸的?”

實際上陳志國當時一下子就同意了,無論能不能成功,敢在賽場上跳,一定會深刻地加深印象,只要能保護好自己,他一向支持這種做法,只不過穆子寧他們勸池驚瀾的時候他也沒有阻止就是了。

最後理所當然地沒勸住嘛。

“哦,可惜,不像我們淩榆,第一次上大賽場就不小心拿了塊金牌。”林桓再次禮貌地回了一句。

陳志國:……

兩個都想秀自家娃的老狐貍皮笑肉不笑地對視了一眼,同時輕哼一聲,極其默契地一道別開了臉。

他們重新将目光放回了冰場中的少年身上。

陳志國離得近,看清了池驚瀾沒有摔的很嚴重,因此并沒有太擔心,只不過他有一絲疑惑,算算時間,摔倒的那股沖勁應該已經過去了,這小孩怎麽還沒有動?

全場寂靜,在衆人沉默而擔憂的注視之中,冰上的少年終于動了。

陳志國看到少年的動作,松了一口氣,眼底閃過一道驚訝與欣賞之色,輕輕笑了一聲。

還是小看他了,這小孩,真行。

遠處的觀衆席第一排,已經忍不住站了起來想要沖過去卻被人死死拉住的淩榆瞬間睜大了雙眼,緊握的拳頭一下子松開,重新跌坐回了座位上,眼底亮起了閃閃亮亮的光。

冰上的少年并沒有被黑暗擊倒。

即使身體一時不能動彈,即使如惡虎般的濃霧已經近在咫尺,他也依然沒有屈服于黑暗,更沒有絲毫慌張。

他表情平靜,眼神銳利地看着身前那團黑霧,靜靜地等待着時機。

一秒,身體還不能動。

兩秒,身體控制權恢複。

三秒,黑霧再次逼近,相隔的距離似乎只剩下了毫厘。

……就是現在!

池驚瀾迅速從冰面上翻身而起,潇灑又利落。

背景音樂也在此刻如巧合一般,突然轉變了階段。

不,不是巧合,是池驚瀾算準了時間!

“咚”一聲鼓響。

池驚瀾一腳蹬冰,一下子就向前滑了一大段。

“咚”第二聲鼓響。

另一只腳點冰,少年上半身前傾,與着冰的那條腿呈現出了一個九十度的角度,而點冰的腿以另一條腿為軸輪了一個圈,接着再次點冰,重複。

充滿力量感的點冰和輪腿瞬間給少年施加上了一個旋轉的力。

下一刻 ,第三聲鼓聲響起。

“咚。”

少年再一次右腳點冰,上半身平行于冰面,兩條腿卻騰空飛舞了起來,像一只蝴蝶翻飛了一下翅膀,少年修長纖細但全是流暢的肌肉線條的雙腿只空中交錯、翻飛,然後穩穩地落地,立馬接上了旋轉。

butterfly的跳接燕式旋轉,原本是編排在更後面的動作,因為4lz的摔倒,池驚瀾反應迅速地把這個動作提到了現在,稍加改動,完完全全地契合上了音樂中的鼓點。

少年的上本身和浮腿繃直成一條直線,與同樣繃得筆直的支撐腿形成了完美的直角。

锃亮的冰刀朝着外側,一圈一圈,對撲過來的濃霧發起了淩厲的攻勢。

他轉得越來越快,冰刀仿佛都在空氣中割出了鋒利的風刃。

黑沉的濃霧終于意識到自己似乎踢到了鐵板,倉皇地想要後退逃跑,卻已是來不及。

風刃毫不留情地穿透黑暗,黑暗一片一片地碎裂瓦解,久違的光亮順着那些裂縫一縷一縷地鑽了進來,接着黑暗的裂縫越來越大,光也越來越亮。

濃霧尖叫着四溢逃散,少年臉上卻露出了一個笑容。

淺淺淡淡的,卻耀眼無比。

失敗了一次又如何?再站起來就好了。

一次破開不了黑暗,那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那就以自己為誘餌,再多來幾次,總能成功。

明明是一次失敗的跌倒,別人都得緩好久才能緩過來,後續不接連失誤已經算是心态高強,但池驚瀾不僅穩住了自己的心态,甚至還能反過來利用這一次失敗融入到表演當中,仿佛本來就是表演的一環一般,看不出絲毫破綻。

甚至還給他的表演添加了一絲別樣的風采。

就算是曾經頂天立地的傳奇,退去神格,也只是一個會失敗的普通人而已。

但也正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敗和堅持不懈地爬起,傳奇才能被稱為傳奇。

池驚瀾對4lz摔倒的處理,只能用兩個字來形容。

完美。

超脫了教科書一般的完美。

放到國際賽場上,都是能讓衆人都瞬間驚豔了的漂亮。

誰能想到,這樣的處理出現的場合,只是一場小小的,只有一千多人線上觀看的國家隊集訓營內部的直通賽呢?

随着鼓點聲,音樂不再沉悶,逐漸變得舒緩俏皮了起來,那些從裂縫裏鑽進來的光點随着音樂舞動,溫柔地把中間的少年包裹。

因為匆忙改變了動作編排,從這一刻開始,所有的動作都需要池驚瀾自己重新安排,這沒有足夠冷靜清醒的頭腦是很難做到的,也是那麽多人一次失誤過後就會頻頻出現失誤的重要原因。

但池驚瀾對自己足夠了解,也對節目配樂足夠了解,都是他自己不斷地和編排老師商量,一點一點磨出來的。

他對所有的節奏都了然于胸,此刻重新編排動作也是行雲流水,看不出絲毫卡頓。

一個聯合跳躍——後內點冰三周(3T)接後外結環三周(3Lo)。

一個旋轉——換足蹲踞式旋轉。

被光點包裹的少年身影逐漸變小,變小,恢複了一開始的模樣。

一根傷痕累累的枯枝。

枯枝被光點重新送入了厚重的,海納百川的土壤當中,曾經被大樹庇護的樹苗也已經有了頂起半邊天的能力,溫柔地為陷入沉睡的枯枝遮擋了風雨。

細密溫和的春雨落下,鳥兒飛過,花兒盛開,鳥語花香之中,小動物也忍不住過來徘徊。

沉睡的少年似乎聽到了貓兒狗兒歡樂的笑鬧,也感受到了自己正被溫柔地包容着。

他終于再次睜開了眼,眼底閃爍着雀躍的笑意。

他努力伸展着蜷縮起來的身體。

在土裏的身軀長出根須,紮根在了這片新世界的土地,而露在空氣中的枯條,陳舊的傷痕裂開了一條縫,顫顫巍巍又十分堅定地,鑽出來了一小節嫩綠的新芽。

那一瞬間,仿佛全世界都歡呼了起來。

最後的聯合旋轉,最後一種姿态,依然是殘酷又美麗的貝爾曼。

是枯木逢春,是涅槃重生。

是和之前選拔賽時幾乎完全不一樣的《新芽》,也是更加充滿了希望與光芒的《新芽》。

少年從深淵跋涉而來,延續出了一片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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