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欠一更
第27章 欠一更
這個聲音……
明明沒有聽過,卻讓陳父有種莫名熟悉的感覺。
只不過,少女說話的腔調與江南的吳侬軟語有別,讓他想起了那日來到家中,居高臨下地宣布兩邊的孩子抱錯,要把他們家的小姐接到京城去的程家人。
偏偏在竈臺幫忙生火的精壯男子又發現了自己,從竈臺後直起身,朝這個方向看了過來,讓陳父那種局促的感覺更加強烈了——他明明是回的自己家,怎麽會這樣
還好這個時候,主屋門口的布簾動了動,陳寄羽從裏頭出來了。
眼下早過了該用晚膳的時候,他們一路過來又沒有停下進食,該張羅起來了。
陳寄羽知道家中沒有什麽食物儲存,要做一頓飯,還得先去置辦點食材。
結果一擡頭,就看到自己的父親扛着鋤頭、半卷着褲腳,愣愣地站在院中。
而一見到兒子,陳父就明顯安心多了:“寄羽。”
“爹。”
陳父放下了鋤頭,把它靠在牆邊,局促地在衣服上擦了擦手:“今天書院休假哦家裏來客人了嗎裏面說話的是你的同窗嗎”
滄麓書院收不收女子陳父不知道,但兒子難得帶客人回來,怎麽也該好好招待人家,于是他便想去院子後面的菜地摘一些菜,然後再去一趟村頭的張屠戶家,買兩塊肉。
張屠戶家的豬今日出欄了,宰了一頭準備明日拿到鎮上去賣,現在去可能不便宜,但新鮮。
陳父打定了主意,就示意兒子回去繼續陪客人說話,自己再出門。
妻子雖然性情溫婉,也曾給大戶人家做過廚娘,但終究是小門小戶出身,兒子的那些同窗她怕是陪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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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在地裏忙了一天,又是泥又是汗的,就不進去了。”
陳父扯了扯自己身上的粗布短打,不好意思地道,“我去河邊洗洗,再順便摘點菜、買點肉回來。”
他說着就要再出門,卻被兒子從身後叫住。
陳父不明所以地停住腳步。
陳寄羽轉過身,對屋裏的人說了一句:“爹回來了。”
然後,陳父就見到土布簾子被掀開,自己的妻子由一個跟明珠年紀差不多大的姑娘扶着,從裏頭走了出來。
今夜的月光不亮,兩人站在門邊,身形輪廓全是由背後的燈光映照。
陳父的目光不由得落在妻子旁邊的少女身上。
她跟明珠是完全不一樣的。
比起生得清純無辜、在熟悉的人面前又無比嬌慣的明珠,這個與她年紀相仿的姑娘端莊大氣,站在那裏就像一幅沉靜的仕女圖。
如果不是差別太大,剛剛有一瞬間,陳父都要以為是被接到京城去的明珠回來了。
“這是……”
整天在地裏跟莊稼打交道的陳父口笨舌拙,下意識地看向妻子。
就見妻子一雙眼睛哭得紅腫,臉上的表情卻是高興的。
她挽着身旁少女,向自己似哭似笑地道:“孩子他爹,你看是誰回來了”
聽到她的話,陳父忙定睛去看站在她身旁的陳松意,借着一點燈光,他看清了這個姑娘的面孔。
少女有着跟自己的妻子相似的眉眼,但是下半張臉卻跟站在一旁的兒子十分相像。
他們三個站在一起,讓人一眼就能看出三人之間的血緣關系。
陳父的嘴唇顫抖起來。
他感到眼前花了,迅速聚集起來的眼淚讓屋裏透出來的光芒,都變成了交錯的光路。
陳松意也定在原地,看着自己的父親。
他這個時候,就已經跟她記憶裏最後的樣子有些接近了。
陳父看上去比他實際的年齡要老。
因為身上背負着一個家,所以他早早就有了皺紋,生出了華發。
跟兒子一樣,他也生得高大而消瘦。
第一次見到親生女兒,這個男人在激動之餘,竟顯得局促而無措。
就是這樣一個農夫、一位父親,在上輩子女兒橫死以後,就帶着身體不好的妻子千裏迢迢來到京城,為了女兒四處奔波。
他并不要求什麽,只是想求一個真相,求一個公道。
“她是有福氣的,她不可能就這樣死了……”
他對着每一個願意聽他說話的人這樣說,整個人在那短短的一兩個月內就急速地老去,仿佛把一生的淚都流盡了。
在妻子休息的時候,他一個人來到茶樓裏,找到出來聽戲的程明珠,跪在她面前苦苦哀求:
“明珠啊……爹求求你,就算你姐姐是真的出意外走了,也讓我跟你娘看她最後一眼,就一眼!從她生下來,爹都沒能看過她一眼……”
此刻,身在這個院子裏,陳松意耳邊仿佛又響起了他在茶樓中的哀求,心中火焰再次燃起——
他是養大程明珠的人,這樣跪在養女面前求她,程明珠竟然敢受!
可憐她的父親根本不知道,殺死他親女兒的,就是這個養了十六年的養女。
後來索了他們性命的,還是她。
在陳松意所能反應之前,她的身體已經動了。
她松開了母親的手,向院中的父親一步一步地走了過去。
她這一世的父母,都是很普通很平凡的人,在他們身上看不到那種命運的偉力。
但他們對兒女的恩情,哪怕是生死相隔之後短暫地體驗到了一下,都讓陳松意感到了如山之重。
來到父親面前,她緩緩地下跪。
在戰場上,她連死的時候都是站着死去的,可是在這個平凡衰老的父親面前,她跪下了。
一片無聲中,她代替了上輩子那個什麽都不知道,什麽都沒有為他們做過,只連累了他們一生的自己跪在父親面前,向他深而重地磕了三個頭。
額頭抵着泥地,陳松意深深地閉上了眼。
“女兒不孝,女兒……回來了。”
如果說上輩子最可惜的是她的兄長,那最難受的就是她的父親。
當他看着妻兒的屍體,最終選擇投缳自盡的時候,該是何等的絕望。
陳母抽泣着,不忍地別過頭,不去看這一幕。
這一切明明不是女兒的錯……
被換走的時候,她才剛剛出生,只是個什麽都不懂的嬰兒。
這十六年來她在程家,根本什麽都不知道,她怎麽會有那麽多的自責
在她身後,風珉也在沉默地看着這一幕。
少女跪伏在地上的時候,背脊顯得更加纖弱,讓人越發感覺到她加在自己身上的無形重負。
一路相處,風珉不時就會有這種感覺。
等到了她跟兄長相認,又再跟父母相認,這種感覺就變得更加清晰。
同飲泣的陳夫人一樣,他也不知道她究竟哪裏來這麽多對自己的苛責。
正在沉默中時,竈臺上忽然響起一聲響亮的抽泣,打破了院中沉凝的安靜。
不只是風珉,連淚眼模糊的陳母跟流着淚的陳父都被這一聲響亮的抽泣給吸引了目光。
只見竈臺邊,老胡一個大老爺們提着燒火棍,哭得涕泗橫流。
風珉:“……”
在衆人的注視下,一向以硬漢形象來掩蓋自己豐富感情的老胡說道:“眼睛、眼睛裏進灰了!”
小蓮踮起腳尖,伸手安慰地拍了拍老胡的背,把自己的手帕遞給了這個當初因為可憐自己,把自己買回來的老大哥。
被老胡這麽一打岔,陳松意的心情也沉重不下去了。
她直起了身,看向面前的父親,見他同哥哥一樣,也将手輕輕地放在了自己的頭上。
這是女兒出生十六年以來,當父親的第一次觸碰到她。
陳父的手有些顫抖,輕輕地将她額頭沾到的塵土拂去之後,才将她扶了起來:“好閨女,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
陳父不局促了。
他被迎回了主屋,然後發現屋裏除了自己的妻女以外,還有一個俊朗貴氣的風公子。
在他由女兒陪着,了解她這個仗義送行的好友時,陳寄羽離開了家中。
他挽起了袖子,先是去院子後面自家的菜地熟練地摘了菜,然後又去村頭,敲開了張屠戶的門。
聽陳家的秀才郎說要來買肉,傍大腰圓的張屠戶忙點頭讓他進來。
屠戶家的大女兒正是情窦初開的年紀,見到衣着樸素也難掩俊逸的陳寄羽,忙臉紅地躲回了自己屋裏。
“是寄羽啊。”張屠戶的娘子端着一只大海碗從屋裏出來,她正在吃飯,見丈夫去割肉,于是從屋裏出來招呼陳寄羽,好奇地問道,“今天好像聽見有馬車去了你家,來客人了”
“是,嬸子。”
初夏的葡萄架下,年輕的士子一笑,眼睛裏仿佛盛了一個星辰大海,“我妹妹回來了。”
張屠戶的剔骨刀重重地斬在案板上,人也從窗戶探出了頭:“明珠不是說被京城她親生的父母接過去了嗎”
張娘子聽到是陳明珠,就在大海碗後撇了撇嘴,沒有接話。
這個陳明珠是有點邪性的,雖然看起來清純無辜,如同柔弱的小白花,可村裏但凡誰跟她有過節,觸了她黴頭的,回頭都會各種倒黴。
什麽洗衣服的時候摔河裏啦,上山砍柴的時候被劃破臉啦,還有最慘的那個,就是去鎮上外祖家的時候遇上流氓,壞了名聲,談好的親事都吹了,差點要上吊。
因此,她都讓自己的女兒不要跟陳明珠來往。
陳家是好人,秀才郎也很有出息,從不因為讀了書就看不起村裏的屠夫貨郎。
他只是運道不好,次次鄉試都出意外,一旦他時來運轉,就會一飛沖天,到時候他們陳家村也會出個舉人老爺。
但陳明珠好還是孬……這就不好說了。
她甚至都不是老陳家的種呢。
張娘子樸素地想着,看到丈夫切好了肉遞出來,接了秀才郎的銀子。
陳寄羽提着肉,解釋了一句:“不是明珠,是我的親妹妹。”
“嚯!”張屠戶猛地瞪大了眼睛,“就是那個京城大官當成嫡女,給你們家養了十六年的親妹妹她回來了是回來認祖歸宗嗎”
見青年點頭,張屠戶很是唏噓。
這放着官家小姐不當,千裏迢迢回到陳家村來認回父母,小姑娘很有良心啊!
他在圍裙上擦了擦手,準備送陳寄羽出去。
這時,他那一向小氣的妻子卻眼睛一轉,放下了碗,沖進廚房裏又提了一副豬下水出來。
“這個!寄羽你拿着,嬸子下午處理幹淨了的。”
張娘子急哄哄地跑過來,把處理過準備自家吃的豬下水塞給了陳寄羽,“拿回去讓你娘做。”
富貴人家不吃這些,但鄉下人家沒有這麽講究,何況陳娘子又是出了名的好廚娘,差點都要在鎮上開鋪子了,絕對能做得好吃。
看着被塞到自己手裏的豬下水,陳寄羽還要付錢,張娘子卻堅持不肯要。
她親自送他出了門,一回來就見丈夫一臉稀奇地盯着自己。
“奇了怪了,往日有人來賣肉,你不是一點添頭都不肯給人家搭嗎怎麽今天轉性了。”
張娘子眉毛一豎:“說什麽呢,我是那樣的人嗎”
完了之後,她心虛地清了清嗓子,“你也知道,京城大官的嫡女肯定是不一樣的,定然是照着大家宗婦的樣子去養,比這周圍小門小戶的強多了。就算跟京城那邊斷了,回了陳家村,想求娶她的好人家也有一大把。”
張娘子說着,兩手叉腰,拔高了聲音,“陳家的運道差了這麽多年,難道還會一直差下去嗎我看他們這個女兒回來,就是要時來運轉了,那還不快打好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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