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風雨聲
羅大成找到方辭的時候, 臉色忒不自在, 前一秒還兇神惡煞, 後一秒表情就僵在了臉上。
還以為是個什麽樣的人, 居然是個留着齊耳短發的漂亮小姑娘,發梢彎彎的,有些俏皮地搭着白嫩嫩的臉頰,一雙大眼睛看上去很無辜。
羅大成覺得挺別扭的,好像自己在欺負一個未成年小姑娘一樣,不由板起臉, 故作兇惡地喊道:“都發現了, 還藏什麽藏?出來!”
方辭不情不願地走出來,光着腳跟着他來到了庑廊下。
羅大成一指偏廳大門:“進去。”
方辭磨磨蹭蹭地進了門, 一眼就看到了側對着她站在那邊的方戒北,微微仰着頭,似乎是在觀賞牆上的年畫, 戴着白手套的手背在身後, 身形峻拔又威嚴。
他分明是聽到她的腳步聲了,但是沒有回頭。
方辭心裏有些堵:“裝什麽裝?”
方戒北這才回頭,繞着她走了一個半圓, 居高臨下地看着她。
衣服挺正式的, 就是一雙腳,鞋子早不翼而飛了, 可憐巴巴地踩在地上,十個腳趾頭不時翕動兩下, 不安分地翹來翹去,把她牛逼哄哄的氣勢硬生生拉低了一個檔次。
方辭被他看得不自在:“看什麽看?”
方戒北擡手接過随員遞來的鞋,擺在她面前:“是不是你的?”
方辭還不願意承認呢,支支吾吾不開口。
方戒北點點頭,作勢要給随員:“去丢了。”
“喂喂喂!”方辭急了,一把搶過來,“丢了我穿什麽啊?”
方戒北說:“你不是說,不是你的嗎?怎麽知道合不合腳?”
方辭語塞,過了會兒,期期艾艾地說:“我試試不就知道了。”她撒謊的時候,眼睛就到處亂瞄,方戒北都笑了,攤攤手掌,示意她趕緊試,自己抻了張椅子在她對面坐了。
方辭把鞋子放到腳底,也不管穿不穿幫了,利落地一左一右踩了進去。
方戒北抱着肩膀說:“嗯,挺合腳的。”
方辭暗暗翻了個白眼。再裝?指不定心裏怎麽笑話她呢。
忽然想起來什麽,她連忙看腕表,都9點27分了:“完了完了,我要遲到了!”
方戒北起身過去:“遲到什麽?”
方辭:“我跟老師來參加一個新型醫學材料的交流會的,聽說是9點半開場。”
方戒北抓住了她的肩膀。
方辭火了:“你幹什麽?”
方戒北心平氣和地說:“你老師事先都不跟你說嗎,這個會議是下午5點開始,一只到晚上9點才結束。”
“啊?”
方戒北被她傻呆呆的表情逗樂了,忍不住想摸摸她的鼻子,不過到底是什麽都沒有做。
他确認般點了點頭:
“沒看會場記錄表嗎?這次交流會要持續一周,生物科技、林業、醫學都有,林林總總參加人員不計其數,光是一個醫學,就有很多項目,課題也不勝枚舉,沒準你們這一場還要延後。很多領導也要過來視察調研,沒有個順序,豈不是亂套了?”
方辭這次,是真的愣在了原地。
——楊教授根本沒和她說過。
方戒北拍了拍她的肩膀:“別等了,先去吃飯吧。”
“有飯吃嗎?”方辭來的時候都聽人說了,會場周圍都封閉了。這地方不是可以亂闖的,這次會議,也只開放了西廳和周邊的三個院落,其他地方都封着呢。
方戒北問她:“知道沒飯吃,還不帶點兒東西?”
方辭不說話,心裏想,楊教授真是太不負責任了,這些都是到了會場,旁人好心告訴她的。還別說,為了趕車,早上起得早,街頭連個早餐攤都沒有,她就啃了一個玉米,這會兒已經餓得前胸貼後背了。
她伸手揉了揉幹癟的肚子,肚子很應景地響了一聲。
方戒北沒忍住,笑了出來。
方辭不大樂意了:“有什麽好笑的?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
“嗯,不好笑,真的不好笑。”
方辭:“……”
後來,方戒北領了她東走,出示了特別通行證後,兩人出了一道小門,沿着一條碎石子小道一直走到了外面。
沒有幾步路,方辭已經不認得路了。
晨光揉碎了鋪在遠處的湖面上,泛着粼粼波光,澄亮如鏡。岸邊蒼松翠柏,人煙罕至,偶爾聽到幾聲不知名的鳥叫,安靜到只有腳底踩在落葉上的聲音。
“你認得路嗎?”方辭不确定地問他。
“你也可以自己回去。”他語氣很輕松。
——這是吃準了她已經不認得路了——方辭恨得牙癢癢。
出了叢林,才見到條像樣點的油柏路,方戒北把她推上了路邊的一輛黑色轎車,自己上了駕駛座,載着她沿着湖往東面繞去。
不過幾分鐘時間,到了飯堂,天上還下起了小雨。
方戒北下了車,在門口撐開一把黑雨傘,輕輕抖了抖,彎腰開了後座的門。
方辭擡頭,看了他一眼。
這個角度,是她仰視他,卻莫名感到了一種虔誠。他白淨的臉擎在清冷的細雨裏,被狹隘的車門禁锢了視線,向她遙遙遞出掌心。
方辭停頓了會兒,把手放入他的手心,隔着粗糙的手套,借了點力,在車門站穩了。
飯廳裏沒有人,炊事員都歇着。方戒北去後堂跟師傅商量了幾句,不一會兒,三菜一湯上了桌。菜色挺普通,但是香味不普通,紅燒肉炒得油光發亮,一整臉盆的青菜蛋花湯,管飽。
方戒北給她擦了擦筷子,遞給她。
方辭已經吃起來,狼吞虎咽的模樣,卻一粒飯都沒有掉下桌。
以前,這人吃飯就這德行,非要塞得兩個腮幫子鼓鼓的才罷休。甭管他勸了幾次都不奏效,後來也就懶得說她了。
相比于她的風卷殘雲,方戒北吃得很文雅。
方辭擡起眼角瞥他一眼,發現他眼底那麽幾分無可奈何的味道,就不滿了,拿筷子敲碗:“你就瞧不上我這吃相是嗎?”
何止是吃相,她很多壞習慣他都瞧不上。不過,他知道這丫頭根本就不會改,就算當面答應了,回頭還是我行我素,所以,一開始說過她幾次後,他就不願意管她了,幹脆負責幫她善後,還更省事點。
她哪裏知道,他不是瞧不上她,是瞧不上明明不喜歡她這些壞習慣還對她不能自拔的自己,不管她多麽荒唐不懂事也舍不得摒棄。
她就是魔王波旬派來阻撓他成佛的魔女,是他不願意面對卻又真實存在的心魔,是明鏡臺上的愛欲和貪嗔癡恨,是再修身養性也沒有辦法否認的弱點。
有時候,是真的瞧不上這麽稀罕她的自己。
明明就是個長得稍微好看點,性格開朗點,純粹點……但是實際上一無是處、缺點一大堆的死丫頭。
“吃飽了?”方戒北問她。
方辭毫不避諱地打了一個飽嗝,習慣性地攤在座椅上,摸了摸圓滾滾的肚子,臉上的幸福幾乎要演繹出來。
方戒北皺了皺眉,起身說:“那走吧。”
要走路了,她又不情願地爬起來,懶洋洋的樣子像是沒有骨頭似的,看着就來氣。
“你就不能擡頭挺胸點嗎?”
方辭這才稍稍把腰挺直了些。她轉頭看看他永遠挺直的腰背和筆直的雙腿,又有些洩氣。她就是個懶骨頭,怎麽能要求她一整天都跟他一個樣兒?
現在才11點不到,距離開會時間還早,方戒北沒有送她回去,把她帶到了東南角一個二層的小洋樓裏。
樓裏大廳沒什麽擺設,就幾張桌椅,方辭看得皺眉。
“将就一下吧,別的地方也不能亂走。這裏以前是個辦公廳,後來改遷了,說要拆,不知道為什麽一直留到了現在。”
大廳挑空了,直接通到二層,頭頂是色彩豔麗的琉璃瓦,細雨中,陽光晦暗地籠罩下來,在白色的大理石地面上折射出比平日要稍顯暗淡的光暈。
方辭看得有些驚嘆。她還是第一次看到這種上個世紀四五十年代的老房子。
“去樓上吧。”方戒北拍了一下她的肩。
方辭回身,跟着他的腳步上了樓,進了右邊盡頭的一個房間。
屋子有些空蕩,只有角落裏擺着矮榻和一張椅子。方辭還在愣怔,他把脫下的外套蓋在她的肩上,把她推到角落裏的榻上:“睡一會兒吧。”
衣服上還有他的體溫,方辭有點不大适應。
窗外還在下雨,灌進來的風有些冷。方戒北到窗邊,上了拉栓,合上窗簾,折返回榻旁的椅子上開始閉目假寐。
早上還大熱的天,這會兒卻感覺冷。方辭躺在榻上,把他的軍外套牢牢蓋在身上,又伸手掖了掖,擡眼靜靜地打量對面的男人。
明明都快三十了,看上去還是那麽年輕,白淨的面孔,閉着眼睛的時候看上去更加英俊,湊近了定睛看的時候,逆光裏還能看到頰畔邊緣如新生兒般微不可見的茸毛。
在窗外連綿不絕的淅瀝小雨中,她一瞬不瞬地打量着他。
眼中一片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