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章

第 17 章

“好了, 姨娘不說了,囡囡不要氣啊。”顧南紅笑着捏了把斯江的小臉。斯江不樂意地轉過頭,也不要外婆抱, 只摟緊了顧北武的脖子,看到桌上的三條新裙子, 才扭過身子問:“裙子是送給我的嗎?大姨娘。”

“是啊, 漂亮嗎?”顧南紅拎起那條鵝黃底白色圓點的裙子表功勞:“這個泡泡紗的料子外面買不到哦。姨娘給你做了蓬蓬的泡泡袖, 你看, 腰上這個大大的蝴蝶結還可以拆下來做頭花,裙擺這裏還加了一圈白色蕾絲花邊, 你穿上後轉幾圈, 保證好看得不得了。”

“真漂亮, 謝謝姨娘, 不過我還是要生氣的。”斯江說完鼓起了腮幫子,活像一條小河豚:“再好看的裙子也不能收買我。”

顧北武哈哈大笑起來, 抱着她原地舉高轉了兩圈:“我家斯江富貴不能淫, 說得好!”

顧南紅裝成很緊張很苦惱的樣子:“那斯江你說, 姨娘怎麽做你才能不氣呢?吾老歡喜侬了, 侬要是勿睬吾, 吾要傷心格呀。(我好喜歡你的, 你要是不理我, 我要傷心的呀。)”她細細的眉毛微蹙,眼裏一秒就氤氲上水汽, 圓潤的櫻唇微微嘟了起來,細細柔柔的尾音上揚, 膩膩地拖出一個小鈎子。斯江長這麽大從未見過這麽生動妩媚的女性,看呆了片刻才回過神來, 伸手去摸她的臉頰:“姨娘,侬覅哭呀,吾睬侬格呀。(你別哭呀,我睬你的呀。)”她溜下地,飛快地跑去後面了。

顧南紅得意地溜了顧北武一眼,下巴微微擡了擡。顧北武看向屋頂直搖頭嘆氣:“顧西美活在夢裏?那你就是活在戲裏。”他當時真以為她被丈夫打了,氣得下了死手揍人,誰想到她對着親弟弟還演那麽一出苦情戲。就她這麽個嗲精,細聲細氣的,太具欺騙性,就算他告訴警察事實是她拿着擀面杖打男人,不小心脫手打着自己造成的,估計也沒人信,還要害了他自己,那“為姐姐出氣”的家庭內部矛盾可就上升到社會治安問題了,也虧得她那個海員丈夫極其孝順乖巧,扛下了所有的罪。自家老娘?更不會信。顧南紅在男人面前是顧南黑,在女人面前才是顧南紅。呵呵。

卻見斯江舉着一張報紙跑了回來:“做錯事就要道歉。姨娘你跟妹妹說對不起,我就不生你的氣了。你還要保證不搶我妹妹!”

顧南紅看着那張照片極力忍住笑:“好好好,陳斯南小朋友,大姨娘錯了,對不起,我不該說你醜,也不該想要搶你回家。這樣可以了嗎?”

斯江盯住她:“還要向我媽媽道個歉,我媽媽才不會嫌妹妹醜,因為我妹妹一點也不醜!”

咦?這話好像聽着沒毛病。可是要顧南紅跟顧西美道歉,哪怕是背後道歉,顧南紅也是張不開嘴的,可是看着面前的“小河豚”一臉憐愛地看看報紙上的“大冬瓜”再一臉批判地看向自己,顧南紅嘆了口氣:“好吧,我向那個絕對不會嫌自己女兒醜的媽媽道歉,對不起,希望我沒有誤會你。”

顧北武樂得肩膀直聳。斯江想了想,沒太想明白,但是有對不起就好,她拉住顧南紅的手:“嗯,我不生氣了,我又喜歡大姨娘了。謝謝大姨娘給我做了好多好看的裙子,我們老師可羨慕了,還問我穿不下了能不能送給她。我答應她了,但是上個禮拜我又反悔了,因為我要把裙子留給阿妹了呀,只好去跟老師說對不起了。”

顧南紅稀奇得不行,摟着斯江親了好幾口:“你這個小人精,怎麽這麽能說會道的?什麽但是因為只好的,一句接着一句,誰教的?”

顧北武手插褲袋笑眯眯地走了上來,嗨,誰費力氣花心思教孩子還不是就為了這一刻?就缺個閃光燈了。

“偉大領袖MZX教導的!”陳斯江大聲回答:“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

顧南紅看着顧北武停了一停佯裝什麽也沒發生走向大門口的身影,哈哈大笑起來。

Advertisement

在顧南紅促狹的笑聲中顧北武停下腳轉過身:“就這麽定了,舅舅七月份帶你去新疆看妹妹。”

“啊啊啊啊——阿舅!舅舅舅舅舅舅——啊啊啊!舅舅舅舅——”

萬春街一帶的深夜執勤民兵被這沖破雲霄的“救救”聲吓了一跳,以為發生了嚴重的治安案件,果然在弄堂口抓獲了一名可疑人員,經查是複興島海洋漁業公司的趙某,曾因懷疑妻子顧某在他出海期間有個人作風問題而産生了家庭矛盾,沖動之下使用棍棒毒打妻子,繼而和前來說理的妻弟發生争執,沖突中自行摔倒骨折住院。這又讓顧南紅在萬春街有了新的傳說。

“啧啧啧,聽說了伐?作風問題哦。伊男人一下船,天天跟牢伊,貼身盯人,比特務還懂經!”

“切切切,整條萬春街,也就只有顧南紅才配有個人作風問題好伐?”

“疊格閑話(這話)嘛——有道理。”

***

六月底,顧北武帶着斯江和那包“燙手山芋”來到禹谷邨,不巧梅毓華出了門。顧北武猶豫了一下叮囑方樹人:“這是顧南紅給你姆媽的,你收好。”

人形大白兔奶糖陳斯江小朋友立刻發揮甜言蜜語的廣播功能:“肯定是老漂亮格裙子,吾姨娘會做裁縫會繡花,阿姐侬快打開來看看。”

方樹人剛碰到包裹,就被顧北武一手按住。

“咳咳,還是讓你姆媽自己看比較好。”顧北武面色微紅,眼神閃爍,只能畫蛇添足兩句:“我不知道是什麽,不過顧南紅再三交待只能給你姆媽看。”

方樹人臉更紅,手足無措地抽了兩下才把手抽了出來,迅速背過身去給他們倒喝的,只覺得從手背開始像黃梅天返潮一樣,一種濕噠噠黏糊糊的感覺蔓延到了胳膊肩膀後背,又沖上後脖頸,雞皮疙瘩起了一層。

“你們真的要去新疆嗎?坐那麽久的火車辛苦伐?”

“不辛苦!要看到爸爸媽媽和妹妹,我一點也不辛苦。”陳斯江捧起面前的桔子水滿足地抿了一小口:“阿姐,侬要勿要跟阿拉一道去?新疆老好白相哦,有吃不完的葡萄和哈密瓜,到處都是牛和羊。我爸爸媽媽的房子很大,還有沙發,我跟你說過的,是我爸爸親手做的,帶彈簧的那種!”

方樹人笑道:“那我以後有機會再去白相,現在不行,我沒有介紹信,買不到火車票。”

“我舅舅有!舅舅有好多介紹信,随便你用。舅舅還有好多錢,大團結有這麽多,也随便你用。阿姐,我們一起去吧。”斯江替顧北武慷慨,沒一點客氣的,拿出了一萬分的熱情邀約。

顧北武哎了一聲,捏她的小臉:“哪有你這樣拉壯丁的,幹嘛一定要拖你方姐姐一起去?”這家夥真是反了天了,好像他的介紹信和錢都是天上下雨得來的一樣。

“壯丁是啥?”斯江好奇地問了一句,又撇開來不管了,忽閃了下大眼睛,有點難為情,低聲說:“大姨娘說我已經四歲了,在外面要自己去上廁所,不能老讓舅舅陪,火車上的廁所沒馬桶也沒痰盂罐,我怕我用不來,如果阿姐跟我們一起去——”

顧北武倒真沒想到這個,握拳捂住嘴,又好笑又心酸,他家斯江好像一眨眼就長大了。他笑着撸斯江的頭:“怕什麽?你忘記去年那個列車員姐姐了?放心,我請她陪你上廁所,行了吧?”

斯江鼓起掌來:“舅舅你真厲害!”

“可不是。”

“哪裏都有喜歡舅舅的大姐姐!”

顧北武一口橘子水差點噴了出來:“陳斯江!”

“我錯了,舅舅,今天我再也不吃糖了。”斯江眼巴巴地看向他:“我記得的,糖可以亂吃,話不能亂說。”

方樹人給了顧北武一個尴尬又不失禮貌的微笑,那揮之不去的濕噠噠的黃梅天感覺潮水般地退去。

外頭雨忽地又大了起來,陳斯江絮絮叨叨地說着自己的幼兒園生活。方樹人專注地聽着。顧北武索性站了起來,打開旁邊五鬥櫥上的收音機,調起頻道來。

“阿姐,你還不知道吧,我被電視臺選中了!”斯江突然想起這個大事情,眼睛閃閃發亮:“我要當小演員了!”

“電視臺?小演員?”方樹人這下是真的吃驚了。

“對,今年國慶節我要去電視臺參加演出節目呢,你能從電視機裏看到我。”斯江猶豫了一下,轉頭問:“阿舅,能看到嗎?”

“嗯,有電視機就肯定能看得到,國慶彙演肯定要播出的。”顧北武笑着解釋:“顧南紅有個朋友是上海電視臺的導演,他們搞了個什麽少年兒童文藝演出小組,就走了個後門把斯江塞進去了。”

斯江皺起小眉頭大聲抗議:“阿舅!吾沒走後門!我表演唱歌跳舞了,導演伯伯還說我是背語錄背得最好的小朋友呢!”

“行行行,沒走後門,你走的大前門,行了吧?”

方樹人莞爾:“呀,可惜我家沒電視機,阿姐一定到居委會去看你的節目。”

“阿姐你來我外婆家看呀,舅舅說新疆回來後就買一臺電視機,彩色的那種,彩色的!”斯江激動起來:“阿舅,你不會騙人的對伐?你會買的對伐?”

顧北武曲指給了她一個毛栗子:“買買買,舅舅什麽時候騙過人?”

斯江捂着腦門認真地想了想:“嗯,舅舅你倒沒騙過我——”至于外婆、大姨娘、居委會的劉阿姨什麽的,算了,她還是得少說話才能多吃糖。

方樹人只裝作沒聽懂,随口問道:“彩色電視機很貴很難買吧?”

顧北武側耳聽着收音機裏的聲音:“還行,市革委會從天津弄了一些,托了人,要等幾個月。”他稍微調響了收音機的音量轉身問方樹人:“這個頻道聽過嗎?”

方樹人愣了片刻:“這是——英語?”她回過神後猛地跳了起來,差點掀翻了餐桌。收音機裏的聲音戛然而止。

“你這是偷聽敵臺!反*革*命罪行!被抓到要坐牢的!”方樹人額頭沁出一層薄汗。

顧北武手肘撐在五鬥櫥上,垂下眼簾靜靜地看着她。方樹人才發現自己半個身子壓住了他,他的另一只手擡了一半,大概是想隔斷和她的接觸,卻被她撞停在更尴尬的位置,這比偷聽敵臺還吓人。她蹬蹬退了兩步,一轉身蹿進布簾子後頭,坐在床上心跳如擂鼓,目光所及,大雨打在窗玻璃上,水紋被壓扁成奇異的形狀,一波接着一波往下流淌,速度卻看起來很緩慢。她體內血管裏奔騰的血液也一波趕着一波,不過是往上沖,速度快得她有點眩暈。

等方樹人想起來她有許多話要問顧北武,還有積攢的那三十塊錢要還他的時候,客堂裏卻已經沒了人影,只有小半杯橘子水還在桌上。斯江剛才和她說了再見還是沒說,也被壓縮在了奇異的空間裏,似真似幻。她走到五鬥櫥邊,看見收音機下壓着一張随手撕下來的文彙報一角,上面用鉛筆寫着:美*國*之*音,你收聽試試,世界很大,月亮都有人上去了,一切會好的。

顧北武字如其人,飄逸中藏着鋒芒。在“一切”兩個字前有被劃掉的“我們”,後面大概實在寫不下了,最後那個“好的”擠在了一起,像剛才她和他一樣。方樹人把那一角報紙慢慢撕碎了,又倒了杯開水浸泡進去,筆劃很快糊了,比她的視線還模糊。

世界是很大,美國人五年前就登了月,她當然知道,可這關她什麽事。一切會好的,還能好嗎?她的世界就在這二十幾平米裏,父親跳了蘇州河,工廠沒了,家裏也住進了幾十個陌生人,她是家裏的獨養女兒,卻一直被“動員”支邊,好不容易病休留城,遇到政審就找不到任何好一點的工作,辛苦了一年攢下來的三十塊錢是她在街道生産綜合組的報酬。她被分在鉛絲彈簧組,鐵殼子上全是鏽,對着三四十個“夜壺面孔”格阿姨媽媽,一天七角錢,她才二十歲,一輩子就仿佛已經到了頭。姆媽也總是說會好的,慢慢會好的,其實這話和過去的阿彌陀佛上帝保佑也沒什麽區別。

門響了。方樹人捏緊了手裏的紙球,沒處丢,塞進了褲袋,卻是姆媽回來了。梅毓華手裏拎着兩盒糕團:“老松盛今朝排長隊,勿巧又碰着落大雨,咦,小顧和斯江已經來過了?”

“來過了。”方樹人想起來那個包裹,指了指:“他大姐給你的,不知道是什麽,也不讓我拆。”

梅毓華拆開包裹,半晌沒說話。方樹人拎起這條觸目驚心的蕾絲吊帶長裙,又看看下面的兩件蕾絲內衣,懷疑顧北武肯定知道,就覺得手指滾燙,臉也滾燙。梅毓華接過來在她身上比了比:“南紅手藝真好,囡囡侬穿勒睏高蠻好。(你穿着睡覺蠻好)”

方樹人漲紅了臉,甩手翻身進了裏間:“撒寧要穿格麽子!(誰要穿這個東西!)”

外面傳來姆媽欣喜又快活的自說自話,這件婚紗是她自己設計的,料子從倫敦運來上海等了三個月,請蘇州繡娘縫制又花了三個月。原先是長袖的,有點像旗袍,一側開了高叉,拖尾擺開來是半圓形,可惜圖紙再也找不到了。她不但在婚禮上穿,家裏待客的時候也喜歡穿,還和爸爸在薔薇花瀑布下照了相,後來反正留也留不住,就送給了顧南紅,也算寶劍贈英雄紅粉贈佳人,她穿着肯定更好看。顧家的幾個孩子都長得好,可惜南紅晚生了二十年,不然以前上海灘的月份牌上肯定都是她的廣告畫。她也真是的,以前就說是送給她的,隔了這許多年非要還回來,心靈手又巧,真是時髦人。她之前讓小顧送來的幾本外國雜志囡囡你藏在哪裏了?好像哪一頁看到過類似的款式呢。哎,囡囡,你試試這兩件內衣,婦女用品商店哪裏有這麽好看的呀,友誼商店裏都沒……

方樹人無力地倒了下去,扯過被子蒙住頭,姆媽大概靠回憶就能苦中作樂地過完這一生,她呢?還有顧北武,他到底是個怎樣的人,又是怎樣的壞?她對他其實一無所知。他每次來都會說些報紙上的新聞和各路“傳說”,難道是說給她聽的?他好像二十六歲了,打算一輩子做投機倒把的罪犯?萬一出事被抓,斯江和他姆媽可怎麽辦呢。她掀開被子又騰地坐了起來,狠狠地掐了自己大腿一把,自己想顧北武做什麽呢?他可是自稱為她爺叔的人,呸,覅面孔。她罵的是她自己。可她依然忍不住想,他原來寫的“我們”究竟是他和誰呢……

***

在“人定勝天”的歲月裏,顧西美其實已經不自覺地淪落成潛在的唯心主義者,在給陳斯南喂奶的時候,經常會想起她姆媽挂在嘴邊的那句“都是命”,這三個字曾引發她的滔天怒火。她用了許多書本上的知識和偉大領袖的話企圖掰正姆媽的思想,卻敵不過兩句反問。

“只有GongChan黨才能救中國,不就是我們中國人的命好嗎?全人類等着被解放呢。”這誰能說不?

“沒有Mao主席,難道會有王主席陳主席?領導黨解放全世界就是偉大領袖的命。”這誰又能說不?

什麽叫都是命?她顧西美長得漂亮讀書認真思想端正還彈得一手好鋼琴,卻不及愛慕虛榮好逸惡勞的顧南紅倍受關注,這就是命?她響應號召奔赴邊疆屯邊墾荒吃不飽穿不暖,顧南紅卻坐在棉紡廠辦公室裏吃食堂吹電扇穿最好看的衣服。她一個月工資三十六塊錢,還要寄回去十塊錢,省吃儉用連雞蛋都要靠做月經帶去換,顧南紅卻拿着海員老公的工資在外面花擦擦,這就是她們姐妹倆不同的命?她不屑于做顧南紅那樣的蛀蟲,可內心深處依然有一種不忿。無論是電影還是小說,顧南紅這樣的都應該受到挫折一蹶不振,然後洗心革面重新做一個力争上游的女青年才對。

已經過了一百天的陳斯南,照舊沒有得到任何慶祝儀式,滿月的時候,她開始發疹子,雙滿月的時候,眼睛鼻孔嘴巴裏全是疹子,喝奶的時候大概喉嚨也疼,喝幾口就丢下,餓極了又不甘心,自發地把大腦袋先往後甩一下獲得加速度撲上去,吸幾口又疼得丢下,哼唧哼唧地哭,不算太鬧騰,卻就這麽惡性循環着,搞得顧西美頻頻發作乳腺炎,發了兩次高燒,要不是孟沁和曹靜芝等一班朋友熱心幫忙,母女倆恐怕死都死了好幾回。而一心要做一個“真正的父親”的陳東來遠在千裏之外,調動工作的申請報告打了,調動卻遙遙無期,離開克拉瑪依局裏去烏魯木齊辦事處容易,想要再回局裏很難。

就在這樣的共苦之中,顧西美對小女兒的感情越來越複雜。疹子漸漸結了痂,掉落的速度卻很慢,對于如此醜陋的小生物,她實在不能違心地自誇“我女兒很漂亮”,連可愛健康都夠不上,也不好帶。但她做任何事都有始有終認真負責,所以雖然嘴上逢人就怨,也不得不累死累活地看顧這個她喜愛不起來的女兒。

這天,她照常拎着籃子去幼兒園。三四十個不同年齡段的孩子也照常擁上來圍着籃子驚嘆:“顧老師,囡囡好醜啊。”“今朝囡囡還是老難看格。”“沒,侬看呀,比昨日還難看。”

班主任林老師忍着笑去趕他們:“好了好了,上課啦,拿(你們)絹頭(手帕)都帶了伐?老師要檢查了。去坐坐好,快點。”

顧西美木着臉把籃子藏到文件櫃後面,把咬定籃子不放松的幾個大孩子趕開:“就拿(你們)閑話多。囡囡長大了會變漂亮格。”

曹靜芝的兒子沈青平伸腳踢了一下籃子:“醜八怪?”籃子晃了晃沒翻,裏面熟睡的陳斯南皺了皺眉頭張開嘴,突然吐了一個奶泡,又睡着了。沈青平忍不住蹲下去戳了戳斯南的臉頰,戳在一個結痂的疹子上,他吓得一屁股蹲在了地上。他妹妹沈星星尖叫起來:“顧老師!阿哥又踢妹妹了!”

“吾沒踢妹妹,踢格籃頭(踢的籃子)!”沈青平扭頭哇哇叫。又是一頓鬧騰,好不容易平息下來,開始上課,先唱《東方紅》,再唱代國歌,跟着才是《一分錢》、《上學歌》等等。有幾個兩三歲的孩子尿了褲子,好在是夏天,等給他們換好褲子收拾完教室,林老師喊着口令指揮小朋友們拿好自己的飯盒排隊去食堂,一聽到今天吃菜粥不吃馍馍,孩子們高興得很。

顧西美剛把最後幾個小尾巴拎出教室,外面遠遠的有人喊:“顧老師——顧老師,上海有人來看你,你弟弟和你女兒來看你啦。”

顧西美半晌才回過神來,風一樣地沖了過去。

幼兒園的孩子們的隊伍立刻亂了,五六歲的大孩子敲着飯盒往外跑:“上海來人啦,大白兔奶糖來啦——”幾個老師急得又拉又喊,一片混亂。

很快,沒等老師們費勁,現場就安靜了下來。經過十天火車轉汽車轉拖拉機長途跋涉終于抵達沙井子鎮的顧北武和陳斯江,帶着三個大包裹出現在幼兒園食堂門口。沈青平的飯盒歪了,寶貴的菜粥傾出去一大半。很多年後他依然記得那種震撼:竟然有比畫報上電影裏更好看的人,竟然有那麽白的人,白得發光。

顧西美又驚又喜又哭又笑,不停地抱起斯江親她的臉,只覺得怎麽看也看不夠。她抱怨顧北武怎麽不先拍個電報或者打個電話來,她想到這麽遙遠的路途這麽辛苦就心疼斯江,可看到斯江的快樂滿足和驕傲,充沛了她全部的身心,她心裏像着了火的石油翻滾熱燙,變成一股又一股的淚水和汗水沖出去。

“哎,你幫我帶禮物來送人了嗎?”她鼻尖冒汗,說話的聲音控制不住地發抖,大腦只來得及處理眼下一秒鐘的反應。

“帶了帶了。”顧北武拎出特意擱在最外頭的一個大包。

顧西美的情緒更加高漲,急急地讓翻開包,牽着斯江的手,把雲片糕蜜餞送給老師們,包括食堂裏做飯的阿姨,再把什錦糖粽子糖大白兔奶糖分發給小朋友。由于太激動,糖果灑了,斯江眼明手快地撿了起來拍掉灰塵,遞給沈青平兄妹:“對不起呀,有糖紙的,裏面的糖沒髒,行嗎?”她指着沈青平腳下:“當心哦,你的粥翻啦。”

嘩啦,忙着接糖的沈青平把剩下的半份粥也全翻了,星星點點濺到了斯江的紅皮鞋上。沈青平面紅耳赤地轉身跑了,揚起一片塵土。等他拿着從妹妹的軍用小書包裏翻出來的幹淨手帕再跑回來時,顧老師和紅皮鞋都不見了。他看着自己裸露在塑料涼鞋外黑乎乎的腳趾頭,突然就說不出的難過。

在回宿舍的路上,顧西美不停地問斯江話,她迫切地想把四年半壓縮在這五分鐘裏一步跨過,實際上斯江回答了什麽她卻沒有聽進去,她的大腦延遲了反應,使她還沉醉在方才的場景中,那些贊美之詞不斷回響。“太漂亮了”、“真懂事”、“長得和你一模一樣”、“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斯江太會說話了”、“怎麽這麽聰明”,這些贊美滋潤了她,點亮了憔悴不堪的她。掏出鑰匙打開宿舍門的一剎那,顧西美才回到了正确的時間點,有些局促起來,微妙地怕斯江嫌棄這裏的簡陋。

“妹妹呢?!阿妹呢?!”斯江卻快樂地迫不及待奔向布簾子後面的床:“妹妹,姐姐來啦,吾來看侬啦。”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