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十八章
大概有幾秒鐘或者十幾秒, 顧西美的腦子裏是一片混沌的。
“小囡呢?”顧北武蹲下去看床底,還翻了一翻。床下只有兩個蒙了灰的舊樟木箱子,一個癟癟的黑色皮革行李袋, 幾雙舊鞋子歪在行李袋邊上。
“姆媽?!妹妹呢?”
“在教室裏。”顧西美喃喃地道,她別開了臉:“我的包也在教室裏。”為什麽會加上這一句, 她自己也莫名其妙。煩躁像一排排密密的針, 淬過火後從她肚子裏往上戳, 戳得她五髒六腑翻江倒海地刺痛。
阿克蘇的七月, 正中午的時候三十一二度,但和上海的三十一二度不同, 這裏的太陽照在沙地上, 有種能烤焦一切的威力。幼兒園的孩子們吃完菜粥, 被趕羊一樣趕去朝北的大教室裏睡午覺, 原先的教室門還開着,似乎聽不到有嬰兒的哭聲。顧西美的心被吊了起來, 空落落的, 不意絆在低低的門檻上, 一只腳崴成了橫的, 驚叫了一聲整個人往門框上撲去, 虧得顧北武一手拽住了她。斯江卻極快地從他們身後搶進門去。
籃子不知道什麽時候翻了, 籠住了嬰兒的大半個身體, 斯南長而歪的腦袋露出半截,後腦上稀疏軟黃的毛發微微卷翹, 一只小拳頭在腦袋邊緊攥着,籃子外的一條小細腿還在緩慢又努力地蹬着, 一下,一下。她的半張臉在地上也随之緩慢地蹭着, 可惜還不具備翻身的能力,也無法擺脫壓在身上的籃子。
斯江急急蹲下身掀開籃子,一把抄起妹妹,她從來沒抱過嬰兒,哪知道這麽小的一坨肉其實重量全在腦袋上,剛離了地,手裏的大腦袋又墜了下去,發出“咚”的一記悶聲,連帶着不肯放手的斯江也半趴在了地上。斯江大哭,小手臂墊在妹妹身下不敢動。很快斯南也哇哇大哭起來。
“吾來!”顧北武丢下崴了腳的顧西美一個箭步沖過來抱起了斯南,拉起了斯江,只看了斯南一眼就不忍心地轉開了臉,對着顧西美吼道:“快去端盆水!幫小囡揩把面(洗把臉!)”再看了看自己的手:“伊撒四了,還冊污了——(她撒尿了,還大便了)”
人的記憶總是會有偏差,哪怕他們是四個人同一時間同一地點經歷了同一件事情。身為三個半月大的嬰兒,陳斯南當然對此毫無記憶。她長大後,偶爾有人提起她小時候被忘在教室裏的事,顧西美輕描淡寫地嗯了一聲:“斯南小時候蠻乖的,自己在籃子裏睡覺,一聲也沒哭,倒是我急得崴了腳,你們還記得伐?幸好沒骨折,從小腿下頭到整個腳掌,全是青紫的,第二天腫得跟豬腳一樣,足足瘸了一個月。”話題便轉到了她不該用熱水敷傷處,應該用冰水敷,冰水敷到底是敷24小時還是48小時,不免争論起來,便又把旁邊豎着耳朵的陳斯南給忘了。
顧北武倒是印象很深刻:“被忘記了多久啊?四十分鐘或者一個鐘頭吧,嘴巴裏全是泥,吃了不少土,我從你嘴裏摳出不少泥漿,你還砸吧砸吧嘴呢。哎,一顆牙齒都沒,咬得我手指頭痛死。最可憐的是你撒了一泡尿,屁股上的粑粑已經硬成一塊大餅,洗都洗不掉,陳斯江用手一塊一塊幫你摳掉,還怕弄疼你,唱了好幾首歌哄你。幼兒園睡午覺的小朋友全跑來看了,看她唱歌,還嘩啦啦鼓掌,啧啧啧。”陳斯南真心不太想認這個小舅舅。
陳斯江記得的卻又不同:“都怪我不小心呀,又把你摔在地上,吓死了,比我自己摔一跤還疼,但是真的神奇,姆媽跟舅舅都沒看到,斯南你趴在地上很難很難地轉過腦袋看我,你絕對是專門看我的,然後你小屁股用力一拱,往前蹭了這麽遠!”她伸出手指比了比,大概三公分的樣子:“我當時在哭吧,我肯定哭了,但是你蹭出去後就對着我笑,真的,咧開嘴,嘴邊還有濕乎乎的泥,可是笑得像朵花兒一樣。我怎麽有這麽可愛的妹妹!”斯南被斯江揉進懷裏好一頓搓,不耐煩地推開她:“不可能,你自己想象的吧,你才四歲多,記得個屁啊,我五六歲的事都記不清楚。”
顧北武在旁邊呵呵笑:“像朵花兒一樣?長滿疹子的花,要麽是玉米花?”
***
所幸陳斯南并沒什麽大礙,吃了點土,撒了泡尿,拉了一灘屎,洗幹淨了照樣喝奶睡覺兩不誤。這天傍晚七八點鐘,天還大亮着,晚霞燒得天際一片通紅,十一連裏所有知青的孩子都擠到了顧西美這裏,屋裏屋外窗下全是娃。沈青平擺出了半個小主人的氣派不停指揮着:“朱鎮寧,你們現在出去,換佳佳她們進來。”
孟沁的兒子朱鎮寧一向和他對着幹,梗着脖子不認之前大家商量好的流程。當着陳斯江的面,沈青平不想和他吵相罵打相打,轉頭指揮起妹妹來:“那星星你出去,把佳佳叫進來,說好輪到她坐斯江邊上了。”沈星星堅決不肯,人被沈青平一把拉出去了,半條腿還扒住沙發扶手,哇哇地哭。她一哭,斯江邊上的斯南也開始哭,斯江趕緊拉開他們兄妹倆:“星星,星星別哭。平平哥哥,你別這麽兇,我們擠一擠就好了,你請佳佳姐姐進來吧,星星小心,別壓到妹妹。好的,你坐地上也可以的,靠着我的腿吧,星星妹妹你真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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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飯臺子邊的大人們誰也顧不上他們,都在圍着顧北武說話。曹靜芝回頭喝了一聲:“沈青平,侬再欺負阿妹,夜裏關去公共廁所一刻鐘!”沈青平漲了紅臉頭一次沒有犟嘴。
朱鎮寧和另外幾個男孩哈哈笑着起哄:“沈青平沈青平,落進茅坑切(吃)大便。斯江,侬曉得伐,伊去年被姆媽關到公共廁所裏,私噶(自己)逃出來,落勒糞坑裏廂,哈哈哈哈,渾身噻是大便,膩惺色了(惡心死了)!”平時聽到這話沈青平早就沖上去打作一團,當下卻只眼圈發紅捏緊了拳頭,他瞪着朱鎮寧的鬼臉,喘了幾口粗氣,直接推開人群,沖了出去。身後傳來斯江清脆又響亮的聲音:“你們再笑話他,我就不和你們做朋友了。你們真不善良!你們是不是也總笑話我妹妹的疹子說我妹妹醜?”
“沒有沒有!你妹妹很——不醜。”
“我們很善良的……”
“我們不笑話他了。你和我們做朋友吧。”朱鎮寧弱弱地問。
沈青平蹲在不遠處的一個小沙堆上,摳着自己洗得很幹淨的腳趾頭,他放學後還自己剪了手指甲和腳趾甲,現在又沾上了點沙子,伸手撣一撣,手上也沾了細碎的沙屑。他回頭看向斯江的家,眼裏倒映着漸漸轉紫的晚霞,心裏有種說不出的難過,和中午看不見紅皮鞋的難過不一樣,又隐隐有一種說不出的開心和得意。突然他想到剛才三班的吳旭對着斯江妹妹喊了一聲醜八怪,就被她趕了出來。吳旭真是太不善良了,沈青平在這天樹立了自己的人生理想:要做一個很善良的人。
朱鎮寧擠了出來,雙手舉成個小喇叭扯着嗓子喊:“沈青平——斯江叫侬回來,幫伊倒橘子水給小朋友。”
沈青平猛地站了起來,差點陷進沙子裏,他胸口有點發漲,眼睛有點發酸,和平時被爺娘打得鬼哭狼嚎完全不一樣的感覺,他縱身跳下沙堆飛奔起來,像什麽也沒發生的一樣擠了進去,先在臉盆裏認真地洗幹淨手,打開裝橘子粉的大瓶子,擺開兩個小搪瓷杯,拎起裝冷開水的熱水瓶開始沖橘子水:“還有撒寧沒橘子水呀?”
斯江笑着舉起手:“平平哥哥,阿拉南南妹妹還沒橘子水,不過伊勿好切橘子水格呀。”小朋友們都哈哈大笑起來,也有問為什麽斯南不能喝橘子水的,是不是不會喝。沈星星跪在地上,看着努力蹬腿的陳斯南,覺得她真的不醜了,如果她也有一個姐姐而不是一個哥哥該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