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
陳斯南大概在一周歲左右, 從三頭身嬰兒變成了四頭身。得益于喜歡趴着睡,她原來的長而歪的瓜腦袋終于恢複正常,只是日常彌漫着麻油味。沈青平可能偷來了十一連所有的麻油, 孜孜不倦地塗抹在她腦袋上,并在她左躲右閃中堅持消滅最後的痂, 以不負斯江所托。
來自鄰家雷鋒大哥的“愛心”, 雖然她極力反抗卻總反抗無效, 導致陳斯南學會說的第一個漢字是:“不。”
“陳斯南, 別撿地上的蟲子吃!”
“不!”
“陳斯南,過來洗手吃飯!”
“不!”
“陳斯南, 過來洗屁股!”
“不!”
“你屁股上有粑粑, 帶着走路臭不臭啊!”
“不!”
顧西美經常恨不得把她塞回肚子裏。因為知青逃跑了太多, 她響應號召轉去小學做語文老師, 工資依然是三十六塊,好處是逢年過節學校會發不少生活用品, 偶爾甚至會有豬肉, 而且擁有了幼兒園老師沒有的寒暑假, 壞處是她每天得騎一個鐘頭自行車上下班, 再也不能把三歲的陳斯南帶進教室。但她還是不顧陳東來和朋友們的反對, 選擇離開連隊幼兒園, 她怕出事, 出大事。
自從兵團建制撤銷改為農墾系統後,知青們的失落和迷茫是無法言語的, 和插隊知青不同,他們的屯邊墾荒更接近于參軍, 自稱為兵團戰士,有津貼有工資, 軍事管理嚴格,戰友感情深厚,對這片土地傾盡汗淚血,十年後突然卻連插隊知青都不如了,探親假照樣卡得死緊。幾乎所有的怨怼和矛盾都在這兩年裏爆發出來,沖突不斷。知青們慢慢明白要回城只能靠自己奮鬥,逐漸自發形成了以幾個頭腦清楚能力出衆的人為中心的一個團體。
七七年的春天,有領導前來視察阿克蘇,抵達十一連時,發現所有的孩子躺在地上,哭着喊:“我們要回上海!我們要見爺爺奶奶!我們的家在上海!”知青們表示領導不同意,孩子們就不起來也不吃飯。
顧西美驚呆了,她只知道沈勇朱廣茂他們為了回滬在搞事情,但完全沒想到會搞出這麽大的事情,當她發現陳斯南也躺在一堆孩子中間幹嚎的時候,心情是崩潰的,她根本沒有多想,立刻跑過去抱起陳斯南就回了宿舍。那晚她幾乎和曹靜芝孟沁翻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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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和你提過的。你不是說好一起參加的嗎?”曹靜芝也生氣,因為顧西美的“臨陣脫逃”,孩子們跟着爬起來亂跑,導致他們策劃良久的悲情請願落了空。
顧西美義正言辭:“你們又沒說是這樣搞法。提要求寫信都可以,你們這是幹什麽?這是威脅組織!你們在犯大錯誤。”
“黑龍江、雲南,大家都這麽做。”孟沁不以為然:“現在四*人*幫倒臺了,如果我們不激烈一點,上面根本注意不到。”
争執許久不歡而散。陳斯南追在曹靜芝身後問:“大媽媽,平平哥哥說哭幾聲就有大白兔奶糖吃的,我沒哭完——還有糖嗎?”
高高興興捧着一把奶糖的陳斯南又一次遭到了姆媽的棍棒教育,屁股上挨了三板子,糖也被沒收了。她由此得出樸素的人生經驗:如果一定會被生活毒打,絕對要把糖先吃了。
***
一九七八年的夏天,四歲的陳斯南第一次随父母回到萬春街。
在此前,她已經有過三次離家出走的不良記錄:一周歲時從幾十個人眼皮底下爬出家門,視察了整排宿舍後,險些掉進糞坑。兩歲半時大模大樣從幼兒園溜了出去,走了一公裏路,在村裏維族老奶奶家騙了一頓土豆湯。三歲半的時候藏在了供銷社的拖拉機後鬥裏,一路雞鳴鴨叫,到了縣供銷社後,她被朱廣茂拎出來,聽着自家英明神武小舅舅顧北武的傳說,在阿克蘇縣最高檔的國營飯店裏吃了一整盤牛肉抓飯,最後打着嗝睡回了沙井子鎮。
萬春街的人隔了七八天,才後知後覺地發現陳家出了個了不得的小霸王,老人家都說這孩子跟她大舅舅顧東文一個模子印出來的,要擱在十年前,她串聯去武鬥之都重慶,都能活着回來。
陳斯江的心情很複雜。她已經是萬航渡路小學的優秀小學生,被班主任指定為班長兼文藝委員,在電視臺也有了四年的演出經歷,接觸過的小朋友沒有一千也有八百。但是像自家阿妹這樣的,她從來沒碰上過。當然這毫不損傷她對妹妹掏心掏肺的愛。
斯南回來第一天,陳家吃團圓飯。三個堂哥早就到了,陳斯民和陳斯強圍着她哈哈笑:“你是男的吧?斯江,原來你在新疆有個弟弟,不是妹妹。哈哈哈哈。”
斯江立刻跳了起來:“瞎說!斯南是妹妹,女孩子也可以剪很短的頭發!”
已經上了初中的陳斯軍翻着一本小人書,擡頭瞥了一眼後一臉嫌棄:“啥地方像妹妹了?又黑又瘦,跟個猴子似的,就是個小新疆。陳斯江你帶她出門別說是阿拉阿妹。沒面子。”
“就是就是,小新疆,小猴子,黑猴子!”陳斯民做着鬼臉哈哈笑,卻被斯江狠狠踩在腳上,抱着腳跳了幾下喊得更兇。
斯江扭頭喊斯南:“妹妹,走,我們下樓去玩,不睬他們。”
陳斯南坐在靠背椅子上,兩只小腿晃啊晃,嘴裏含着鹽水棒冰,一只小手指向自己含糊不清地反駁:“我是妹妹。”又指向斯江:“你是姐姐。”再指三個堂哥:“他們是——”她故意拖長了聲調。
陳斯民和陳斯強突然有點期待,畢竟他們從來沒聽過斯江喊他們哥哥。
斯南拿出嘴裏的棒冰,做了個鬼臉:“你們是三個大笨蛋大蠢驢大傻瓜!”
三個堂哥懵了,他們這是被一個四歲的小東西罵了?陳斯民一伸手想教訓她,被斯江攔了正着。
斯江樂得哈哈笑:“就是就是!連男孩女孩都分不清的人,就是笨蛋。”哈哈,斯南果然是她的親妹妹,很像她小時候呢。
“你敢罵人?”陳斯民不服,想撩起袖子作打人狀吓唬她,卻發現今天穿的是短袖,只好在光手臂上撸了兩下:“陳斯南,你再罵一句試試!”
斯江回頭喊:“妹妹別怕!他才不敢打你。阿拉阿舅回來了。”天大地大,萬春街還是顧北武的名頭最大,有靠山的孩子啥也不怕。
陳斯南卻一骨碌站到椅子上居高臨下中氣十足地開始罵:“笨蛋、瞎子、傻子、戆徒、豬猡——”
“陳斯南!你在幹什麽?”陳阿爺一臉鐵青地出現在客堂門口。
斯江剛要替妹妹解釋,卻見斯南挺起胸膛:“哥哥讓我試試罵人,我不罵他就要打我,我只會這麽多。阿爺,罵人不是好孩子,我能不罵了嗎?”罵人真累,打人比較簡單。
還在撸着光胳膊示威的陳斯民立刻癟忒:“沒!我是說你再罵一句試試——”哎?身邊的兩個哥哥為什麽立刻退開了幾步?
陳阿爺一手抄起雞毛撣子:“你們三個造反了是不是!敢教妹妹罵人?妹妹才多大?你們自己不學好,還要教壞她?!今天不打斷你們的腿——”
斯南拍手:“就打爛他們的嘴!”
跟着上樓來的顧西美大喝一聲:“陳斯南,你給我滾下來!你又欺負人了是不是?”
陳斯南立刻溜下椅子,躲到斯江身邊,眨着大眼帶上了哭音:“姆媽,不要打囡囡,不要打囡囡,囡囡臉上都是血,囡囡怕的呀——”
陳阿爺高高舉起的雞毛撣子停在半空,覺得自己的心髒抽搐了兩秒鐘,他雖然不怎麽喜歡這個長在新疆鄉下地方的小孫女,但是姓陳的被姓顧的打得滿臉是血,還是個小孩子,他真接受不了。老大媳婦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兇殘了?這些年到底發生了什麽?
斯江眼淚立刻決堤,她難以置信地看向姆媽:“姆媽,你打妹妹?妹妹!妹妹——”她日思夜想的可愛的南南妹妹呀,竟然被姆媽打到流血,斯江懷疑人生了,姊妹倆抱頭哭成一團,一個淚如雨下真情實意地哭,一個擠眉弄眼扯着嗓子裝哭,場面陷入混亂。
夜裏回到顧家,面對顧阿婆和顧北武嚴厲指責的眼神,顧西美憋屈得不行:“陳斯南,你自己說說清楚,你那次鼻子怎麽流血的?”
“姆媽打的。”陳斯南堅定不屈地回答,人卻緊緊扒住斯江不放。
顧西美頭疼欲裂,揉了揉太陽穴:“是你先在教室裏打人,姆媽要你去教室外面罰站,你耍賴不肯出去還哇哇大哭對不對?”
“對。”陳斯南眨眨眼也不否認,卻更加抱緊了斯江的胳膊。斯江安撫她幾下,淚眼朦胧,心想妹妹一定和她小時候一樣,被欺負了才打人的。姆媽只看到她打人卻不問原因就要罰她,妹妹真是太可憐了。
顧西美松了口氣,諄諄善誘:“姆媽說了幾十遍別哭你都不聽,有沒有?”
“有。姆媽就打囡囡臉了。”
“我是替你擦鼻涕和眼淚,沒有打你的臉。是你不停地甩腦袋,用臉撞我的手。”顧西美自己聽着都心虛。
“囡囡就流血了。”
“擦鼻涕的時候姆媽力氣大了一點,你的鼻子本來就容易流血!”
“囡囡疼,流了好多好多血,一直流一直流,流了一個鐘頭。”
這下變成顧阿婆摟住兩個外孫女大哭起來:“我的乖乖呀!你家媽媽怎麽這麽狠得下心哦!我的小乖乖小心肝啊——”
顧北武向一臉木然的顧西美投去安慰和理解的眼神。可以的,顧家有後了,看來又是文武雙全的一代,黃浦江後浪推前浪,前浪繼續蹦跶在沙灘上。
***
顧西美半夜裏忍不住朝陳東來抱怨:“我早說過這個小鬼壞得很,一天都不讓人省心!人人都護着她,斯江看我的眼神都不對了。你知道斯江跟我說什麽?她說沒想到我是這樣的姆媽,她傷心了!”
她煩躁地翻了個身:“我還做得不好?又當爹又當媽,日夜操勞,一身病,高考都沒考好。”說起這個她哽咽起來:“那是我最後一次機會你們知不知道?今年就卡在25歲以下才能報考了。北武還提早寄給我了那套《數理化自學叢書》!我讓你幫我帶她兩個月你都不行——”
陳東來嘆了口氣,輕輕攬住她,卻被她用力掙脫了。去年五月葉城縣的柯參一井噴出高産油氣流,油氣田的地質情況複雜,有底水,邊水,中有油環,上有氣頂,克拉瑪依油田管理局幾乎所有的技術骨幹都調去了,秋天正是全力試采的時候,他根本不可能離開崗位。可是斯南怎麽長成了這麽個樣子,他也很納悶,肯定不能怪在西美身上。想起遠在雲南的大舅子,陳東來又暗暗嘆了口氣。斯江像小舅子他覺得也正常,畢竟也算是顧北武帶大的,可斯南像大舅子,他真是不服氣。
***
和外婆以及姐姐睡在一張床上的陳斯南,輕輕掙脫出姐姐的懷抱,嫌棄地丢開自己懷裏“愛的尿布”,蹭到角落裏趴成了一只小青蛙。
“南南?囡囡?是不是太熱了?”斯江如影随形地爬了過來,開始給她扇風:“阿姐不抱住你,你睡吧,乖。”
斯南掀開眼皮,扭過頭去:“我讨厭乖。”
“好的,那姐姐也讨厭乖。”斯江莞爾,妹妹真可愛呀。
“……”斯南郁悶了幾秒又忍不住扭回頭問:“你幹嘛對我這麽好?”
“因為我是你姐姐你是我妹妹呀。”斯江湊過去在她臉上親了一口。
斯南縮了縮:“人人都喜歡你,沒人喜歡我。”包括沙井子的人。
“我喜歡你呀。”斯江急了:“姐姐最喜歡斯南了。”
斯南眨了眨眼,隔了會兒才扭過頭去嘀咕了一聲:“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