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二十五章

上了岸, 謝過親愛的解放軍,四人相親會的行程順勢泡了湯。趙大侄子堅持要送方樹人去醫院檢查,小袁姑娘堅持要和顧北武去吃紅房子。方樹人和顧北武根本插不上嘴也不想插嘴。顧南紅手一攤:“好了好了, 小方是我特特為請出來的,還是我和帶她去我娘家歇一歇。今天算了啊, 紅房子又不會飛, 下趟阿拉再約。”

看着三個人遠去的背影, 趙袁兩個年輕同志才領會過來, 顧南紅的娘家不就是顧北武家嘛。兩個人面面相觑異口同聲:“都怪你——”

回到萬春街,家裏卻沒人。顧南紅一問, 今天斯江在少年宮有演出, 顧阿婆和陳阿娘去現場看, 要到下午三四點才回來。她立刻麻溜地自動走人, 臨走前給顧北武甩了個眼神,意思是讓他抓緊把生米煮成熟飯, 又擔心自家小弟是個童子雞, 白白浪費大好機會, 一路長籲短嘆:這一代男青年不行, 革命革命, 腦子都革壞掉了, 還好意思被叫做流氓阿飛, 完全侮辱了流氓阿飛。

方樹人一看只剩自己和顧北武兩個人,一身汗未幹, 又出了一身汗,她接過顧北武絞幹的毛巾擦了把臉:“我沒事了——我也走了。”

顧北武擡起眼:“我又不吃人, 喝杯水再走,我送你。”

方樹人手都不知道往哪裏放, 當做沒聽見,四處張望。

顧北武給她倒了杯溫水,把斯江的零食盒子開了推給她:“對趙同志有好感嗎?”

方樹人差點嗆了,咳得漲紅了臉:“關你什麽事。”她放下杯子,從包裏拿出一個信封:“借你的一百塊錢一直要還,沒機會給你,正好今天給你。”

顧北武也不客氣,收了過來,點了一根煙,突然想起來問:“我抽支煙,可以嗎?”

方樹人臉又紅了:“随便你,這是你家又不是我家,幹嘛問我。”

顧北武笑了:“怕你反感。”

方樹人的心咚咚咚地跳,反感的反義詞是什麽?好感嗎?她有點暈。

兩人都不再說話。顧北武抽完煙,起身從做隔斷的大衣櫃上面搬了一個紙箱下來。方樹人吓了一跳,又正襟危坐當做沒看見。顧北武把紙箱打開推倒她手邊:“看一下,這裏面是我的家當。

方樹人側過頭,人更暈了,腦子裏一片空白。箱子裏全是大團結,一摞摞的,還差兩公分就齊箱口。她可能心率過速腦子燒壞了,竟然目測起這個紙箱子的體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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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有兩萬塊 錢。”顧北武看着她傻愣愣的模樣笑了起來:“雖然我一直沒上班,但養家活口不成問題。你放心。”

方樹人臉騰地燒了起來,她咽了咽口水又有點羞恥自己看起來像是對這麽多錢流口水,別過臉去喃喃道:“關我什麽事?”要她放什麽心,說的好像她擔心過什麽似的。

顧北武柔聲說:“顧南紅教的那些浪漫我大概是學不會的,我也不會哄人開心,但總能讓家裏人吃好穿好,想買什麽也不用顧慮太多。想上班就上,不想上班做點自己喜歡的事也行。街道工作組那種活太辛苦也沒意義,不做也罷。”

方樹人臉上的燒慢慢褪去。地上的水門汀大概鋪的時候沒有鋪勻,有些不平,在日光下泛出深淺不等的顏色。她盯着腳下一塊凹下去的癟塘看了片刻,抿了抿唇擡起了下巴:“街道工作組的活怎麽了?我雖然階級成分不好,但也知道靠自己一雙手光明正大地掙工資,每一分錢都是幹幹淨淨的。借你的一百塊我還了一百二,你大概看不上這點利息,我卻不能占你的便宜。”

顧北武一怔,苦笑了起來:“是我不會說話惹你生氣了。”

“我沒生氣。顧北武,我知道你能耐大路道粗,沒有你做不成的事,也謝謝你這麽多年一直照顧我和我姆媽。”方樹人垂下眸子:“我說句你不愛聽的話,你還是不要再做危險的事了,萬一出事,你姆媽和斯江怎麽辦?你自己——也就毀了。”

顧北武眼睛彎了彎,耐心地解釋道:“這裏頭有兩千是我大哥寄回來的雲南 特産賣的錢。兩千五是顧西美新疆寄回來的東西賣的錢。我打算今年把這些錢交給他們。另外都是我自己瞎搗騰,賄賂出手盜竊銷贓這些我從來不碰,講一個買賣雙方你情我願。我給我媽準備了五千塊養老,我大哥在雲南有個兒子,加上斯江斯南,我給他們一人一千。自己差不多還有七千來塊,夠結婚成家了。革委會和房管局我都打好了招呼,禹谷邨裏你家原來一樓的那間跳舞房,出一千塊房卡就能轉給我——”

話還沒說完,方樹人猛地站了起來,手裏的坤包袋子帶翻了玻璃杯,嘭地一聲砸在水門汀上。顧北武見她一臉憤怒眼淚卻撲簌簌往下掉,心中暗暗嘆了口氣,又心疼又無奈。

方樹人捏着包的手顫抖着,她組織不出合适的話,原地站了兩分鐘才憋出幾句:“你是在犯罪!投機倒把要坐牢的。你的錢我一分都不稀罕,你要弄哪裏的房卡也跟我沒一點關系!”

“為什麽是犯罪?”顧北武嘴角露出一絲嘲笑:“一個願買,一個願賣,犯什麽罪了?不賣給公家,或者賣得比公家便宜就是犯罪?我媽賣白蘭花也算投機倒把,要不是烈屬證,一天賺了幾毛錢就得去坐牢。顧西美做月經帶換兩個雞蛋也只能偷偷摸摸。農民養幾只雞鴨鵝叫資本主義的尾巴,自家養的雞下的蛋賣錢也叫投機倒把。種種諸如此類,你不覺得荒謬?”

方樹人愣了愣:“你問我我問誰?反正就是這麽規定的。”

“你只問問你自己,說實話,說心裏話,你不覺得這種規定很荒謬?”

“不覺得!”方樹人斬釘截鐵地挺起胸。

“那你爸爸呢?他的經歷不荒謬嗎?”

方樹人眼淚又開始往下掉,頭卻仰得更高:“我爸——我爸是你爸害的!”話一出口她便後悔了,卻只轉過頭抹了把淚,想拔腿就走,卻又想描補幾句,挽回剛才那傷人的話。

顧北武看着她,沉默了會兒,點了點頭:“你說得也對。我媽和陳阿娘兩個小腳老太都會互相揭發舉報,子女揭發父母,學生舉報老師,都很平常。隔壁上影廠宿舍跳樓的人也很多。”

方樹人吸了口氣:“我姆媽沒怪你爸你哥,我——不是那個意思。”

顧北武凝視着她:“我知道。我的意思是因為這個世界變得太糟糕太荒謬,才把人變得不像人了。你知道我爸這個烈士怎麽來的嗎?”

方樹人低頭不語。

“那兩年市民要憑醫生的發燒證明38度以上才能買西瓜,但是工廠企業可以直接開車去金山青浦跟農民買西瓜。六九年,棉紡廠訂了一船西瓜讓農民送到蘇州河,碰上一幫流氓阿飛搶劫西瓜,還上船打農民。我爸當時負責接西瓜,他看到船上一個老人家被打傷了掉下河,就跳下去救他,人救上來了,他被兩個流氓一筐西瓜砸在頭上,再也沒能上來。廠裏說他是被西瓜砸死的,那筐西瓜當時還不算廠裏的資産,所以不能報烈士。”

方樹人一愣,忍不住問:“後來怎麽——?”

“我弄了一車西瓜,天天去書記辦公室砸。砸了一個月,後來他們就上報說搶瓜的人背後是一小撮階級敵人煽動,我爸是為了維護革命秩序不幸犧牲,才評了烈士。”顧北武吸了一口氣,嘴角扯了扯:“其實我不但偷聽一個敵臺,蘇聯的、臺灣的、德國的,我都聽。聽了才發現我們是真的很落後,文化、藝術、文明、科技、經濟,老百姓的日子,落後得不是一點點。以後肯定會變好,現在已經在慢慢變好,但我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徹底變好,在那之前,我是不會去上班的。這些也是我今天想要對你坦白的,我不會也不能對你隐瞞我真正的想法和打算。”如果兩個人要結婚成家,在一起生活一輩子,他有種自我強迫,必須向她坦白他所有的思想,并不期待她有共鳴,但是希望她能理解他,然而這一點看來也是不可能的了。

方樹人駭然回過頭,壓低了聲音:“顧北武你瘋了?!”

顧北武看着她,眉頭跳了兩下:“說出自己的心裏話就是瘋了?”

“你這簡直是反*革*命!你——!”方樹人手腳冰涼。

顧北武眯起眼:“我哥認識一個蘇州姑娘,你姆媽也認識,她是北大的高材生,因為說了一句覺得組織性和良心在矛盾着,成了反*革*命,在龍華被木倉斃了。她爸爸跟着她自殺,她媽媽瘋了。”他默然了幾秒,聲音啞了啞:“上個月我們在外灘找到她媽媽——的屍體,也是自殺的。”

方樹人嘴唇張了張,沒有言語。

“還有個女同志,因為批評領袖,認為不應該搞個人崇拜,坐了六年牢,被折磨瘋了,上個月被公開判處死刑。”顧北武看着她,握緊了雙拳:“你說到底是誰瘋了?我常常痛苦于自己無法忽視這些事情,也煩惱自己為什麽不能違背自己的良心,那樣就不會痛苦,可我更羞愧的是她們說出了我想說的話,我卻只敢茍活着。”

方樹人不寒而栗,她搖了搖頭:“這些跟我都沒關系——我只想得到眼前的事,只顧得上我自己和我姆媽。其他的我管不了也不想管。”她迅速往門外走去,跨過門檻時回過頭來:“你放心,我不會舉報你的。但是——請你以後也不要再跟我聯系了。”她跌跌撞撞地走出萬春街,幾乎是用跑的速度逃離的,太陽那麽大,她依然渾身起了雞皮疙瘩,心仿佛掉進了冰水裏。

顧北武淡淡地看着門外的陽光,陽光依然燦爛,明天太陽還會照常升起,也許的确是他瘋了。

***

過了大半年後,任何人都再也顧不上這些小情小愛,對于每一個中國人,七六年都是淚水滂沱的一年,萬春街也不例外。年初總理逝世,舉國上下悲痛欲絕。顧北武三月份去了南京,四月份去了北京,參加了兩場洶湧的悼念活動,所幸沒有被捕,直到五月份才回到萬春街,人瘦了一大圈,胡子拉碴,精神卻很興奮,跟打了雞血似的。顧阿婆這個親媽都差點沒認出他來。斯江哭成了小淚人,抱着他要他別再走了。

然而七月委員長逝世,跟着發生了唐山大地震。顧北武給雲南和新疆打完電話,背上兩萬塊錢召集了七八個朋友,買了三卡車的罐頭、水、餅幹,帶着革委會和警備區的介紹信,奔赴唐山。他在唐山待了一個月後,偉大領袖逝世。顧北武又輾轉去了北京,等他再回到上海時,“□□”已經開始被全國人民揭批。

經歷了這一年風雨的顧北武,雖然變回了真正的無産階級,卻覺得自己已經脫胎換骨。他在南京,在北京都毫無畏懼地說出了自己真正的想法,做好了入獄的準備,卻發現他不是一個人,和他有一樣想法吶喊出來的人越來越多,不是幾個,不是幾十個,而是幾百個,成千上萬。他永遠不能忘懷百萬人共同悼念總理的那幾天,他們宣誓、默哀、演講、朗誦、抄詩、獻花圈,他們一起悲痛一起憤怒一起反抗。從那天起,他對人心,對未來又有了信心。

年底,顧北武拎着栗子蛋糕去禹谷邨,想再和方樹人談談,方家開門的卻是一個濃眉大眼朝氣蓬勃的年輕軍人。

方樹人經街道居委主任介紹,和警備區司令部通信處的優秀戰士唐思成喜結連理,成為了一名光榮的軍嫂,年後還即将成為一名光榮的人民教師。

顧北武走到靜安公園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失禮了,那只栗子蛋糕竟然還在手裏。他坐在公園的長凳上,拆開蛋糕,挖了一大塊塞入嘴裏,濃郁的栗子香味彌漫開來,帶着一種依戀的旖旎。斯江最愛的旋轉木馬叮鈴鈴響鈴了,孩童們歡笑着沖進去,占領一匹匹漂亮的大馬或小馬,随後木馬帶着孩子們一高一低地旋轉起來。有兩個年輕的父母站在木馬邊上,低頭和孩子說着什麽,臉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冬日的陽光依然很燦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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