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二十八章
“過來這邊。”顧北武笑着替他們打開車門:“這是我朋友周善讓。今天麻煩她辛苦一天當我們的司機。”
周善讓笑着朝他們揮手:“你們好。斯江、斯南對嗎?名字真好聽, 長得也可愛。”
顧西美不禁好奇地打量了一下難得一見的女司機,意味深長地朝顧北武笑了笑,說了聲謝謝。上了車, 她替斯江擦了一下額頭的細汗:“快叫阿姨好。”
斯江甜甜一笑:“周阿姨好。”
“斯江你好,我五一節在電視上看到過你, 你那個下腰後翻過來轉過去還一字馬, 太厲害了。”
斯江高興得很, 紅着臉直起腰背:“謝謝阿姨。”那個下腰翻轉接一字馬, 她練了一個多月,摔了無數次, 哭了好幾回, 可是父母從來沒有看到過她有多努力, 也從沒看過她演出。她平時得到的贊美很多, 都是“漂亮懂事跳舞好看唱歌好聽”這類詞,聽着并沒有什麽感覺。沒人知道她被老師踩着拉筋有多苦, 沒人能體會她完成一組動作後的那種快樂和興奮。意外得到了一個能理解她的人, 斯江一下子就喜歡上了周善讓。
斯南揪住斯江的裙子絞了絞:“吾也想學。阿姐教吾!”
“好呀好呀。”斯江笑成一朵花。
周善讓起動車子, 從後視鏡裏看到斯江的笑臉, 旁邊卻是一雙黑白分明飽含警惕的大眼睛, 就忍不住笑了:“斯南你好呀, 聽說你坐了五天五夜的火車?累不累?”
陳斯南箍緊了斯江的腰, 默默搖了搖頭。
顧西美輕輕拍了她一下:“怎麽這麽沒禮貌?阿姨跟你說話呢,快叫阿姨好, 看看姐姐多懂事。”
斯南一聲不吭放開斯江,擠過陳東來的膝蓋, 扒着車門看窗外。當着外人的面,顧西美不便教訓她, 尴尬地笑了笑,又探身過去叮囑:“你不要亂動門把手什麽的知道嗎?”
斯江壓低了聲音:“姆媽,囡囡沒亂動。”她也擠過陳東來的膝蓋,坐到斯南身邊:“呀,快看,警察叔叔要換綠燈了,看得見嗎?在那個高高的崗亭裏,他手旁邊有個小電風扇,控制開關就在電風扇下面的鐵盒子上,他看見我們了呢——”
“紅燈亮了!”斯南叫了起來:“他怎麽做到的?像開電燈一樣嗎?”兩姐妹開始熱烈讨論。
吉普車敞着蓬,窗玻璃都沒有,和兵團裏常見的軍用吉普不太一樣。好在車一動就有風,行駛在懸鈴木樹蔭下也不太熱。顧西美暗暗留意周善讓,猜測她是什麽來頭,能開軍牌車出來顯然是部隊出身,見她穿着打扮又十分樸素,五官端端正正短發清清爽爽,白襯衫下頭穿了條古裏古怪的卡其色短褲,褲袋老大一只橫在大腿邊上,回力球鞋裏連雙襪子都沒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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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西美皺了皺眉,目光落在周善讓左手腕那塊上海牌舊鋼表上,猜測她家裏人可能是給部隊領導開車的,又或者是軍區司機班的小幹部。這倒讓她松了一口氣,至少階級成分接近,誰也沒高攀誰,誰也不用将就誰。像方樹人那樣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資産階級大小姐,她是堅決反對的,只有顧南紅腦子瓦特還想要那樣的弟媳,呵呵,人家只想把自己漂漂紅好洗去黑五類的烙印而已,別說愛情了,連革命友誼都沒有,幸虧沒成。
已婚婦女通常自動肩負着做媒的使命,雖然自己選的丈夫大多不怎麽如意,卻對自己的眼光深信不疑,又或者喜歡把自己那套空中樓閣的婚姻觀同幸福劃上了約等號,極希望別人來遵循實踐。當然幸福了是她做媒的功勞,不幸福就是當事人的責任了。
顧西美也不例外,加上多年來對弟弟的回報之心,使她立刻鬥志昂揚起來。前面周善讓卻笑着和顧北武在随意聊天。
“你昨天怎麽沒給我打電話?早知道我陪你去火車站接人。”
“53次經常晚點,吃不準時間,拖着你一起等幹什麽。”
“你有這麽好心?是預着今天好使喚我吧?”
顧北武笑着給她擰開軍用水壺的蓋子:“來,司機同志辛苦了,趁着紅燈喝口水。”
周善讓直接側過頭,在他手上喝了一口水,挂擋起步:“算你有點良心。為人民服務,不辛苦不辛苦。”
顧西美在心裏掂量了一番,便往前湊了湊,笑着問周善讓:“小周啊,你和我家北武是怎麽認識的?”
周善讓含笑溜了顧北武一眼:“能交待嗎?你交待還是我交待?”
顧北武也笑了:“我和善讓的二哥是朋友,去年她也考上了北大,我們正好都在經濟系。”
顧西美默了默,才笑嘆:“以前怎麽沒聽你提起過。小周也是上海人?你普通話說得真好,能考進北大——真是了不起。有空來我們家坐坐,阿拉姆媽是揚州人,做的揚州菜好吃得很。”
顧北武側過頭看了自家二姐一眼,挑了挑眉。顧西美眼烏子在前方轉了一百八十度,不接翎子。
周善讓打了方向燈,轉過方向盤:“我爸是湖北人,我在南京出生,算半個南京人。咦?我來告個密,顧北武剛才交待得不徹底,避重就輕。老顧同學,我看你有問題,問題還很嚴重,隐瞞就是說謊,革命群衆可不容糊弄,要不還是我替你補充一下?”
車上的人除了斯南都哈哈大笑。斯江急切地催:“阿姨你快說你快說,舅舅從來不說他年輕時候的事!”
顧北武無可奈何,長臂一伸在斯江鼻子上刮了一下:“你舅舅現在也很年輕好嗎?周善讓你考北大幹什麽?你應該去清華才是。”
周善讓樂不可支,爽朗的笑聲引得路人紛紛側目。她拍了拍方向盤說:“顧北武67年串聯去重慶的時候,和我哥幹過架,兩人運氣好,都沒死,進了醫院做了病友,出院後又一起串聯去北京并肩作戰,最後是在北大打輸了?兩個人都受了傷,灰溜溜逃回南京在我家窩了一個月。我負責照料他們兩個傷員。我哥最慘,還被我爸用皮帶抽了三十下,屁股都爛了。哎,你這些光榮歷史沒跟家裏人說起過嗎?不好意思,一不小心揭露了你的真面目。揭批無罪!”
顧北武無奈地撓了撓額頭,往後看,斯江一臉驚愕,斯南一臉崇拜,顧西美陳東來夫婦目瞪口呆,不由得苦笑起來:“十幾年前的事了,你們回去別跟外婆說啊,我請你們吃飯。”
陳東 來嘆了口氣:“北武啊北武!你真是——”他一直知道顧北武有問題,沒想到問題嚴重到這個程度,六七年重慶武*鬥,那可是火包彈機關木倉都用上的,還互相殺俘虜,想想就毛骨悚然。
顧西美恨恨地罵:“十三點,侬腦子瓦特了!”
斯江點頭:“我不說,說了外婆會哭的,又要拿雞毛撣子抽你了。”
周善讓噗嗤笑出聲來,溜了顧北武一眼:“啧啧啧,北京大學高材生暑假慘遭慈母毒打,倒也能上個新聞。”
顧北武搖頭:“你都幾歲了還這麽貧?就會坑人,沙坑。”
顧西美見他們言談這麽親昵,感覺這個媒三只手指捏田螺,穩當當的,越發高興:“那小周你二哥是在上海當兵?”
“我二哥?被我爸趕去延安種田了。我爸在警備區,他身體不好,八月底才能退下來回南京。我趁着放暑假來探望一下老父親,正好接他回去。”
“哦哦,退下來好,好好養養身體。小周你真孝順。到底還是女兒貼心啊。”顧西美更滿意了,周善讓要是嫁給顧北武,在上海沒有娘家,就會對老公一心一意,當然也就不會為難斯江了。這種時候她是不會去想自己得到過娘家多少幫助的。
周善讓被顧北武含笑瞥了一眼,偷偷吐了吐舌頭,又支使顧北武:“再來口水。你們熱不熱?曬嗎?要不要把車篷支起來?我靠個邊五分鐘就能裝好。”
斯南扒住駕駛座叫了起來:“別別別,這樣舒服,不熱,我不熱,有風。”
陳東來抱住她:“別鬧斯南,阿姨是駕駛員,要聽駕駛員的話懂嗎?”
“行啊,你這麽小都不怕熱,我也不怕熱。對了,斯南,聽說三十裏風口和百裏風區一年到頭刮十級以上的大風,這次怎麽樣?你們火車還順利嗎?”周善讓接住斯南的話問。
斯南站了起來大聲說:“十二級!十二級的大風,火車這樣搖,還在鐵軌上抖,這樣這樣,空通空通空桶空桶的,可好玩了。”她一邊抖一邊晃:“架子上掉下來好多吃的,咣咣咣,當當當。你肯定不知道,我就是這樣當當當地從姆媽肚子裏掉出來的。”
周善讓笑得手軟,車頭都晃了幾下:“斯南你怎麽這麽可愛,你太厲害了吧,你在火車上出生的?”
“是的是的,我妹妹超級可愛!”斯江笑彎了眼:“妹妹在火車上出生的,還上了報紙呢。”
“報紙?在哪裏?我要看!”斯南眼睛一亮。
“看什麽看,看侬只頭,快點看外灘,外灘到了。”顧西美一把按下陳斯南:“馬上九點鐘了,海關大鐘要播東方紅了。東方紅,太陽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