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二十九章

這一整天跑了陳毅公園、和平飯店、大世界、人民公園, 晚上周善讓驅車直奔“遠東第一高樓”國際飯店。

斯南站在樓下仰起脖子,小身體往後斜着倒在斯江身上,高聲數:“一、二、三、四, 等下,我重新數, 一二三四五六, 好像又錯了, 一二三——數不清!”

斯江數了一半, 眼花了,直接認輸:“真的數不清。阿舅!快告訴我們到底有幾層?”

“一共二十四層, 你們數不清的有二十二層。”顧北武笑着搶拍下外甥女們傻傻數樓層的鏡頭, 人幾乎趴在了地面上, 起身前敲了敲地磚:“下面還有兩層。”

周善讓蹲下來摟住斯江斯南, 一臉神秘地說起悄悄話:“下面兩層啊有個大金庫,專門放黃金, 裏面堆滿了金磚!啧啧啧, 進去要戴大墨鏡, 不然眼睛會被金光閃瞎了。”

兩姐妹張大了嘴。斯南兩只小手突然捂住眼睛, 從指縫裏看向顧北武:“舅舅, 這樣我還會瞎嗎?”

周善讓笑得不行, 在斯南手上猛親了一口。吓得斯南跳開來抱住斯江, 轉頭看看周善讓,做了鬼臉高聲喊:“怪阿姨, 不許香我面孔。只有我阿姐能香!”

斯江幸福得直冒泡,捧着斯南的臉就親了好幾口。斯南嫌棄地推開她:“侬香得太多, 噻是涎唾水,吾臭忒了呀!”躲到陳東來的身後。

一行人說笑中走近大門, 顧西美突然想起國際飯店吃頓飯要二三十塊錢。她一家四口人,怎麽也沒有讓顧北武掏錢的道理。陳東來卻沒有這個自覺,高高興興地指着旁邊的西餅屋說:“曉得伐?全上海最好吃的蝴蝶酥就在這裏,爸爸小時候跟着阿爺來買過。味道真是好。”

周善讓笑道:“斯江爸爸你真時髦,那我去買點蝴蝶酥。你們先進去等我。對了,今天晚飯誰也別和我搶,讓我給你們一家接風,能看見電視裏的小明星,還認識了當當當生在火車上還上了報紙的小小明星,我太高興了。”她揮揮手徑直跑進了西餅屋。

顧西美捅了捅陳東來,低聲埋怨了兩句。陳東來趕緊掏出身上的二十來塊錢:“北武,你拿着,我們這麽多人,怎麽能讓小周同志請客呢。她開車苦了一整天,該我們請她吃飯。萬一不夠麻煩你先墊一下,回去我給你。”

顧北武笑着搖頭:“沒事,讓她請,她在北京可沒少吃我的。”他揉了揉斯南的短發:“囡囡等下放開肚皮吃,替舅舅吃回本,吃吐了也沒關系,吐完接着吃。”

“吃完又再吐?”斯南有點猶豫,這個力氣活聽起來有點辛苦。

斯江護住妹妹一臉不樂意:“阿舅讨厭,吃吐了人很難受的,才不要呢。妹妹不要理阿舅,再好吃的東西我們吃到七八分飽就行了,這是阿娘教的。”斯南卻已經下定決心不怕犧牲,兩眼放光砸吧了一下舌頭挺胸擡頭準備上戰場,不免又被顧西美教訓惡形惡狀要不得。

周善讓提着幾個袋子跑了進來,指着大堂地上一個位置說:“看那裏,那裏就是上海的坐标原點,地圖的正中心。走走走,我們都去當一下全上海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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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江斯南歡呼着跟她去了。

上了十四樓的摩天廳,周善讓熟練地點好菜,帶着兩個女孩兒去看夜景。顧西美局促不安地四周看了看,低聲問顧北武:“她爸爸是不是部隊領導?大領導?”

顧北武正在給相機換膠卷,頭也不擡地答:“是。馬上退下來了。”

“那還是算了。”

顧北武一愣:“什麽算了?”

顧西美嘆了口氣:“本來我看小周和你蠻般配的,想拉攏你們一下做個媒,現在——”

顧北武失笑:“她爸是領導,你弟就配不上了?”

“你是男人,要看老婆臉色過日子怎麽行。又不是上門女婿。”顧西美正色道:“我的話恐怕不好聽,但我是你姐,肯定不會害你。你現在考上北大了,将來肯定有大出息,靠自己奮鬥挺好,犯不着和那樣的家庭摻和在一起,你做得再好,人家也以為你是靠老婆的,不值當。”她頓了頓,壓低了聲音說:“再說站得高摔得也狠,你看看四*人*幫,看看□□,以前多風光?現在呢都成罪犯了。你以前就不本分,現在也該收收心了,犯不着和她——”

陳東來止住她的話頭:“西美,北武自己心裏有數,你別——,好了,不說了,小周回來了。”

顧北武笑着招呼斯江斯南到他身邊坐。不一會兒,茄汁鲳魚、紅燒蹄髈、四喜烤麸、蟹粉豆腐,上一道菜斯南就哇一聲,十分應景地喜慶。周善讓點了一瓶八塊錢的茅臺酒給陳東來和顧北武喝。顧西美忙着給斯江斯南夾菜,心裏越發覺得自己剛才那番話真沒說錯。

斯南咕咚咕咚一口氣喝下半杯桔子水,張大嘴吐出舌頭給斯江看:“阿姐看,黃了嗎?”

斯江笑彎了眼:“黃了黃了。我也要黃一下。”周善讓也興致勃勃地也要參與。她和顧北武一樣,都屬于長袖善舞的人,言談風趣,又特別願意和斯江斯南說話,不端大人架子。難弄如斯南,都慢慢待她随意了起來。即便顧西美已經把她從弟媳婦的名單裏劃去,仍不免佩服她會做人。

等差不多吃完了,周善讓從西餅屋的袋子裏取出一個盒子,打開來裏面是六塊小蛋糕,上面一層是厚厚的糖粉酥皮,嵌着杏仁。

“今天是顧北武同志的生日,我代表咱們77經濟系的同學們祝他生日快樂,學習進步,早日成為國家棟梁。”周善讓笑眯眯地把蛋糕分到每個人面前:“歐美人的習慣是弄一個大蛋糕讓壽星來切,還要點根蠟燭唱生日歌,我們呢,就意思意思一下,主要是嘗嘗這個酒醉蛋糕,斯南斯江,蛋糕我保證超級好吃,但是裏面有一點點酒,你們怕不怕?”

斯南打了個飽嗝:“我不怕!”

斯江卻有點難過:“阿舅,今天是你生日嗎?七月十八號?我怎麽從來不知道你的生日!你都沒告訴過我。”

顧西美詫異地問:“北武今天生日?誰說的?姆媽不是一直都想不起來你生在哪天?”

一桌人都瞪大了眼,天下竟還有不記得自己孩子生日的姆媽?顧北武笑着捏了捏斯江的臉:“舅舅是個沒生日的人,外婆連生我的月份都記不清了。報戶口的時候随手報了個七月十八號。”

周善讓一看斯江眼裏氤氲上了霧氣,趕緊舉手解釋:“怪我怪我!是我偷看了你舅舅的學生證,才發現他生日只和我相差三天,他要是耐心一點等一等我,就和我同一天生日了,所以才一不小心就記住了。”

斯江眨了眨眼破涕為笑:“周阿姨你的生日是三天後?”

“是啊。”

“那我也祝你生日快樂學習進步身體健康。”斯江甜甜地笑了:“謝謝阿姨關心我舅舅,你對我舅舅真好。請你對他一直好下去。我舅舅可好了,他聰明善良又能幹,還很樂于助人,他長得也特別帥,比我們電視臺的主持人帥多了。對了,我舅舅畫畫也畫得好,還會修電燈、收音機、電視機、照相機,沒有他不會的。他還很孝順,冬天會幫外婆洗腳,他力氣也大,我外婆家的浴桶這麽高,裝滿了水特別重,舅舅兩只手一抱,就能抱到外面去。周阿姨你和舅舅在一起上大學,以後再一起工作,如果你們生一個寶——”

顧北武一把捂住外甥女的嘴:“陳斯江小朋友你夠了啊。你這大半年都學什麽去了?明天開始每天一張數學卷子啊。”

周善讓咬了一大口蛋糕:“喂!顧北武你快放開斯江,斯江你接着說,阿姨特別愛聽。別怕,數學卷子我幫你做。”她朝着顧北武笑彎了眼。

顧北武臉上突然就有點發燙。他松開斯江低頭嘗了一口蛋糕,酥皮很脆很甜,蛋糕松軟,白酒對沖了酥皮的甜度,混合成一種醇厚的醉人口感,又從喉間返回舌尖,格外清香,還捎上了一點點隐秘又幹脆的辛辣。

***

下到大堂,斯南喊着要去上廁所,顧西美氣得要命:“剛剛明明問你要不要去上廁所,你偏不去,現在浪費大家時間!就你從小屎尿多。”

斯南脖子一梗:“我剛才沒有尿尿!噓不出來!”

“你輕一點!別人都聽見了!”顧西美手霍地一伸,看到斯江又縮了回來:“快去快去,煩死人的小東西。”

斯江牽着斯南跑去廁所。斯南被蛋糕裏的那一丢丢白酒熏得小臉酡紅,跑起來東倒西歪,在廁所門口嘭地撞上一個人。

“對不起——對不——”斯江吃了一驚:“方姐姐?”

方樹人也很吃驚:“斯、斯江?是斯江嗎?”

斯南憋得慌,甩開姐姐的手自己進去了。

斯江驚喜之後就板起了臉,想了想忍不住抱怨:“我已經不喜歡你了。”

方樹人一怔,莫名很心酸,彎下腰輕笑道:“沒關系,方姐姐還喜歡斯江你,很喜歡很喜歡。”

她已經打定主意這輩子都不要孩子了,斯江是她唯一接觸過的孩子,用姆媽的話來說,斯江就是個小天使,或許靠這個可愛的小天使,她也很容易度過餘生,至少這兩年她過得不壞。

斯江紅了眼圈:“那你為什麽不肯做我小舅媽?!舅舅明明問過我要不要你做小舅媽的!”

不過才過去兩年,對方樹人來說已如隔世。她輕輕嘆了口氣,抿了抿唇:“對不起斯江。”

斯江搖搖頭,從她身邊走進廁所,突然又回過頭來大聲說:“我有小舅媽了,她對我和妹妹可好了,對我舅舅更好!她今天還幫我舅舅過生日,請我們吃蛋糕呢!”

方樹人看着她極漂亮極肖似顧北武的臉,有點走神。她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說什麽好。她突然很想學習如何在恰當的時候說恰當的話,最好能說得圓圓滿滿大家滿意她自己也滿意。

“恭喜。”最後她嘴裏卻冒出兩個不知所謂的字。

“阿姐阿姐!”廁所裏傳來斯南的叫聲。

斯江握了握拳:“再見!”。她跑過去一看,卻見斯南蹲在馬桶蓋上,哭喪着臉:“尿、尿漏在外面了。”

“沒事沒事。擦幹淨就好了。”

斯江回頭,卻是周善讓笑眯眯地伸出手:“來,沒事的。斯南,阿姨先抱你下來,替你擦幹淨,然後我們一起用草紙把地上擦幹淨,出去了告訴服務員,她會再進來認真打掃的。”

斯南兩條小細腿抖啊抖地站了起來,落在周善讓的懷裏,哇地哭了出來:“我不是故意的,我也不想的,我不會,我來不及了,別、別告訴姆媽!”

周善讓輕輕拍着她的背:“好的,這是我們三個的秘密,誰也不說好不好?”

斯江把馬桶沖了,拿了一疊草紙開始擦馬桶圈,不知怎麽也哇地哭了起來。哭了又很懊惱,明明是舅舅的生日,明明這一整天這麽開心,她怎麽能哭呢,越懊惱就越傷心,眼淚嘩嘩止不住。

方樹人在外頭靜靜站了片刻,轉身離開。顧北武大概就在不遠的地方吧,她并不想見到他,去年那套放在門口的《數理化自學叢書》,就當是樹山哥送來的禮物。她沿着角落匆匆穿過大堂,顧北武正站在那個原點上往樓頂看。而她的丈夫唐思成正在樓頂工作,監聽全市的電波。

門外的暑氣迎面撲來,蒸幹了或許根本沒有存在過的淚痕,方樹人快步走出幾十步,才回頭看了看國際飯店的樓頂,不知怎麽突然希望顧北武已經不再偷聽敵臺了。可前幾天臺灣電臺裏播出的那把動人的歌聲卻在她腦海裏萦繞不去。

“那南風吹來清涼,那夜莺啼聲細唱,月下的花兒都入夢,只有那夜來香,吐露着芬芳。”

對了,她今天沒能買到姆媽想吃的酒醉蛋糕,師傅說一天只做兩次,今天下午兩點的那批,剛剛被人買完了。她只是不湊巧來晚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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