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三十四章

病房裏亂成一團。顧阿婆氣急攻心, 揚州話如泉湧,偏偏顧東文遠在雲南,一個字也聽不見。她天生嗓門小說話軟, 罵起來一點氣勢沒有,哀哀地只剩下委屈和哭訴。

“你們說, 那個女的難道是個神仙?他都四十歲的人了, 一兒半女都沒得, 偏要去幫人家養老婆兒子!隔着肚皮能貼心伐?親生的都不見得能有個好, 叫我怎麽去見他爸爸?他沒一點良心,把人家的兒子丢到自家老娘這裏來養, 他哪裏是我兒子, 他是我祖宗!我欠了他幾輩子的債。你們說我吃了六十幾年的苦, 有沒有享過一天福?老大你有本事給我死回來, 當面鑼對面鼓地跟你老娘說清楚呀。”

顧南紅挑了挑眉,想想自己确實不算孝順, 嘆口氣閉了嘴。大哥吃準了老娘心軟, 先斬後奏, 這事做得确實不地道。顧西美看看自己兩個女兒, 別說讓姆媽享福了, 她自己也從來沒讓姆媽省過心, 且慚又愧。

陳阿娘也淚如雨下:“親家母呀, 古話說得好,兒女都是債, 我們女人活着就是來吃苦的,你好歹想想你家老四是個孝順的, 替你洗腳剪指甲梳頭,他人去了北京念書, 冬天還請浴室的阿姨上門幫你搓背倒水。你看看我呀,兒子媳婦孫子一堆,誰要是想到這麽照顧我一回,我現在眼睛一閉腿一蹬也沒點怨恨了。”

陳東來臊得滿臉通紅,不知道是勸親媽好還是勸丈母娘好,下意識就把求助的目光投向病床上的女兒,一轉念更羞慚了。

斯江使勁擡起手,拽住外婆的衣袖,眼淚汪汪地說:“外婆,我會孝順你的,妹妹也會。”又去拉阿娘的衣角:“阿娘,等我出院了,我幫你洗腳剪指甲,幫你梳頭幫你搓背好伐?”

兩個小腳老太老淚縱橫,轉頭齊齊抱住斯江的手,又是哭又是笑。

顧阿婆回過神又擔心起顧東文的安危來,問陳東來:“你說怎麽辦才好?老大就是個不安分的狗東西,他要做的事誰也攔不住,你幫幫老四想個法子,攔不攔得住他呢?跟公家作對,哪裏有好下場?他要是有個長短——哎呦呦,我是作了什麽孽啊!”

陳東來剛要開口,就發現斯南偷偷摸摸地已經爬到了門口正站起來去夠門把手。

“陳斯南!你幹什麽?”

親爹一聲吼,斯南抖三抖。她的小手将将碰到門把手,停在上面,頭也不敢回:“爸爸,我想去找舅舅,我沒吃過飯,餓。”

顧西美一把揪住她拎了回來:“餓死活該,讓你亂跑,讓你打架,你自己半顆牙都吃下去了,餓什麽餓。”手裏卻把給斯江準備的一袋餅幹撕開塞在了她手裏,又拎起熱水瓶給她沖麥乳精。

顧南紅噗嗤笑出聲來:“沒想到顧西美你現在倒像個當媽的了。”

“謝謝侬,總歸比你好一點。到今天我還沒見過三個姨侄呢,姆媽大概也只有過年見到你老公和三個外孫吧。你家姓趙的都比得上皇帝了,呵呵。”顧西美把麥乳遞給斯南:“慢點喝——咦!跟你說了慢點慢點,你耳朵呢?燙到活該。”

斯南嘶嘶吐着舌頭,顧阿婆心疼她,接過杯子來替她吹,一時倒忘記兒子和便宜孫子的事了。斯江拉住斯南的手:“妹妹過來,吾幫侬吹吹就勿痛了。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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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南趕緊低下頭靠近斯江,斯江替她呼呼吹了幾下:“好一點了伐?”看着姐姐含着淚一臉期盼,斯南眨了眨眼,猛地在斯江臉上啵了一記:“吾好了,阿姐侬呢?開刀肯定老痛哦。阿姐勿痛阿姐勿痛,乖哦。”她像模像樣地用小手摸着斯江的臉頰,像平時斯江晚上哄她睡覺那樣又輕又柔。

斯江愣了愣,睫毛一抖,淚珠滾滾,忘記自己前面回答過幾十遍不痛:“嗯嗯嗯,痛死了。妹妹再香多幾記面孔,大概就勿痛了。”

“啵啵啵”。斯南大方地獻上若幹記親吻,又忍不住抱怨:“好了伐?吾嘴巴痛得來。”

斯江破涕為笑:“嗯嗯,好了好了,吾勿痛了勿痛了。”

看着兩姊妹相親相親,一屋子大人各有所思,嘆氣的嘆氣,高興的高興,倒是沒人再提起顧東文和顧景生的事了。陳東來削蘋果。顧西美把餅幹掰碎了喂斯南。顧南紅給斯江按腿。兩個老太圍着斯江斯南細細地詢問這一天發生的種種,把火力全部移到了楊光和楊阿奶身上。

***

顧北武三個人在醫院食堂買了吃的。顧景生狼吞虎咽,大饅頭抹上腐乳,夾着青椒炒雞蛋和回鍋肉,三分鐘就吞下兩個。

顧北武見他第三個饅頭放慢了速度,才開始問他:“你上學了嗎?”

顧景生點點頭,溜了一眼空了的白菜湯碗。周善讓笑着拿起湯碗:“我去幫你再盛一碗。”

“你自己坐的火車?有人和你一起嗎?”

顧景生搖搖頭,咽下嘴裏的饅頭,喝了口水才回答:“我認識字。”他頓了頓:“我從景洪走到昆明,沒買票。”

顧北武目測他已經有了一米五左右,不買票那就是逃票上的車,他一個小孩子也買不到票。

顧景生好像知道他在想什麽,轉頭看了看周善讓的背影,從貼身的背心裏掏出另一個信封給顧北武:“他讓我帶了三百塊錢,說明年肯定來接我。”他頓了頓:“我還要回去找我媽。”

這個他當然只能是顧東文。顧北武還沒想好怎麽安頓這個孩子,但這麽一筆巨款肯定不能放在他身上,便收了下來,又朝他伸出手。

顧景生愣了愣,默默交出褲袋裏的膠刀:“我吓唬他的,這個雙刃鑿口,都沒磨過。”

顧北武仔細端詳了一下,用放錢的信封包住膠刀收了起來:“你也會割膠?”

“嗯。兩歲就去割了。我媽身體不好,割一會兒就暈,不割膠就挨打。”顧景生默默地拿起第四個饅頭:“我還能吃一個嗎?”

“你吃。”顧北武的眼睛發澀,兩歲的孩子就不得不去割膠,可想而知他媽媽的處境,忍不住又問了一句:“現在還去割膠嗎?”

“嗯,跟他一起去。”顧景生嘴角抽了抽,到底是個孩子,還是沒忍住說了出來:“他一開始來景洪,不肯穿高幫的套鞋,進了林子,被蟲咬爛了腿,惡心死了,還不肯出林,要不是我媽,他腿得鋸掉。”

顧北武眼皮跳了跳,倒又放了心,看起來他雖然不認顧東文是爸爸,關系卻也不差。周善讓把白菜湯放到顧景生手邊,對顧北武笑道:“我去劉主任辦公室給我爸回個電話。晚些到病房找你們。”

顧北武等周善讓走遠了,才拿出煙來點上。

“你今天幹得很好,我們顧家的男人就得這樣。別怕,下次遇到照打不誤。”顧北武笑道:“寡不敵衆懂嗎?對方要是人多,別硬上,得跑,還有實在打不過也別死撐,也得跑。我看你腿挺長人也瘦,肯定跑得快,爬樹下水也都會吧?”

顧景生眼睛放光,捏着饅頭點頭:“會。我跑得可快了,瀾滄江沿岸誰也沒我跑得快,大人也追不上我,我能悶在水裏好久都不換氣。”說完他狡黠地笑了起來:“你比他聰明。”

“什麽?”顧北武一怔。

“他就知道硬上,被當兵的捆了吊起來打了好多回,就是不服軟也不跑。”顧景生眯起眼,搖搖頭:“傻。”

顧北武手裏的煙被碾碎在手指間,竟一點也不覺得燙:“誰打他?!”

顧景生低頭啃着饅頭,毫不在意地說:“他老是多管閑事。去年當兵的睡了女知青,他去打人,不套住頭被認出來了。那是個團長呢,他就被抓起來打,當兵的有木倉,壞得很。”他想了想:“周阿姨是好人。我知道。我們那裏,壞人多。”

顧北武手裏的煙頭碎成粉,窸窸窣窣掉在餐桌上。十幾年來顧東文信裏從來沒提過,他竟然以為憑大哥的本事,加上每年寄回來的菌子幹貨,在雲南一定過得還不錯。這一瞬間他明白為什麽大哥要去請願為什麽會把顧景生交給他了。他根本沒想過退路,但凡是個人,遭遇過這些還怎麽退,往哪裏退。而自己剛才竟然還只想着怎麽阻止這件事,只想着不讓他摻和進去。

“——那個團長現在坐牢了,活該。”顧景生安慰了他一句。

“景生,我在北京等你爸。”顧北武松開拳頭,把一灘煙屑慢慢撥進空碗裏:“你就留在萬春街,跟着奶奶過,過兩天我帶你去學校報名。”

顧景生擡起頭,猶豫了一下:“哦。”

顧北武沉默不語,等顧景生全部吃完了,才開口:“你爸肯定能回到上海,如果實在找不到你媽,你就也留在上海。”

顧景生抹了抹嘴,定定地看着顧北武片刻,想要說什麽,卻只是垂眸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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