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三十三章

第三十三章

平靜了許久的萬春街又沸騰起來。

“顧家的小赤佬, 真正吓人。一刀直接捅上去哦,楊光只小鬼也是倒黴,肚皮上一只洞, 血淋噠滴!”

“啧啧啧,地上全是血, 劉老太一看, 直接暈忒。”

“瞎三話四, 哪裏來的全是血?明明全是尿!阿拉小剛就在現場, 目擊者懂伐?楊光肚皮是被陳家小新疆咬的,啊嗚一口, 掼啊掼勿忒(甩也甩不掉)。”

“咬的呀?阿爹啦娘咧!要不要打破傷風?還是狂犬病疫苗?”

“聽說捅人的是顧東文的兒子。不得了, 真是龍生龍鳳生鳳顧老大的兒子拿刀捅, 随身帶刀, 應該直接捉進去關起來。”

“捉啥?顧北武的女朋友全部擺平了,聽說伊是司令員的女兒。開了部敞篷吉普車, 帶了好幾個解放軍, 腰上別着59式手槍, 59哦, 勿是54, 拎得清伐?公安局民警笑眯眯上去握手, 楊老太哭色忒啊沒用。”

“切, 楊光只赤佬活該被教訓,天天在學校欺負我女兒, 去年用鉛筆戳在我女兒眼睛下頭,差一點戳到眼睛, 老深一只洞,他阿奶說什麽?啊呀, 又沒戳瞎,有啥關系!呸!活該!”

“對對對,聽說實際上是楊光打傷了小新疆,小新疆被送到八五醫院去了。一幫子醫生護士圍着她一個人轉。”

八五醫院是部隊醫院,坐落在華山路上。病房很大,好幾扇大八角窗,窗框漆成了淡綠色,室內敞亮得很,深色木頭地板光可鑒人。

陳斯南張大了嘴好奇地對着小鏡子左看右看,下嘴唇已經青紫腫脹起來,一張嘴涎唾水直往下掉,左邊的門牙磕斷了小半塊。她伸手好奇地摸摸斷掉的橫截面,刺刺的,沙沙的,有點像吃沙子的口感,再用舌頭舔舔,澀澀的。

顧阿婆拉下她的手:“不許摸,你媽等下就過來了。”

陳斯南丢下小鏡子一骨碌下了地,就往病床下頭鑽。顧阿婆拎住她的褲腰帶往外拽:“你個小霞子,皮得很,做什麽呢!下頭髒不髒的——”隔壁病床上小朋友和家長們都哈哈笑起來。

“陳斯南!”病房門口傳來壓低了音量的怒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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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南掙開外婆的手,逃到最裏頭。

“你給我出來。”顧西美彎下腰要去拉她。斯南嗖嗖地爬到另一頭。顧西美繞到另一頭,她又嗖嗖地爬去對角線。這般貓捉老鼠老鼠躲貓,母女倆已經戰鬥了整三年,配合得行雲流水。

“你出來不出來?”

“嗚嗚不粗奶——”陳斯南口齒不清地提出要求:“姆媽侬覅打吾。”

顧阿婆和稀泥:“外婆在呢,不讓你媽打你,你快出來。乖啊。”

顧西美深深吸了口氣:“不打你,你出來。帶你去樓上病房看姐姐。”

斯南探出頭來:“阿姐也被打了?”

顧西美抄住她肋下把她拖了出來:“你不聽話亂跑,姐姐急得到處找你,得了急性闌尾炎,開刀了。”

“闌尾是啥?”

“肚皮裏的一個東西。說了你也不懂。”顧西美抱起斯南招呼顧阿婆一起走。

“開刀要切開肚皮伐?”

“廢話。”

“阿姐會死嗎?我不要阿姐死!”

“放屁。醫生開好刀她就沒事了,就是要在這裏住兩個禮拜才能出院。”

“那也要住在這裏。我要陪阿姐。”陳斯南突然喊了起來:“大表哥大表哥!姆媽,大表哥在那裏!”

顧西美回過頭,看到顧景生坐在消防通道的樓梯口,靠着牆黑黑瘦瘦的一小團,一雙眼睛亮得吓人,不由得皺了皺眉,猶豫了一下:“你——過來吧,跟我們上樓去。”

顧景生沒做聲,站起身從昏暗裏走了出來,悄無聲息的。顧西美又皺了皺眉,加快了步子。顧阿婆看了顧景生一眼,嘆了口氣:“走吧。去看你斯江妹妹。”

***

周善讓打了招呼,給斯江安排的是雙人病房,隔壁床空着,晚上陪夜的人能睡得舒服。這時陳斯江已經醒了,渾身還是麻的,她朝周圍一圈人轉轉眼珠子,努力笑了笑。

陳阿娘陳東來,顧北武周善讓顧南紅,加一個醫生兩個護士,偌大的病房裏擠得滿滿的。醫生還在交待術後注意事項:“排好氣才能喝水,先喝一點點。要多按摩腿,剛才那樣的按摩手法你們都記住了伐?有什麽事搖這個鈴,護士會過來。晚上可以兩個人陪夜,不能再多了。”

陳阿娘眼淚水淌淌地:“阿拉囡囡切了噶大格苦頭!(我家寶寶吃了這麽大的苦頭)阿娘天天來陪侬啊。”

陳東來勸慰老娘,感謝醫生護士,再謝過周善讓及時相助,看到顧北武冷冽的眼神,又不免很心虛。顧南紅忙着和周善讓搭話,見顧西美幾個進來,心疼了斯南兩句,把視線落在了顧景生身上,呀,這個小鬼黑是黑瘦是瘦,五官長得真好,就是一點都不像姓顧的。

顧北武送醫生護士出去,返身回到病房,見斯南趴在病床邊,小臉輕輕靠在斯江手上:“我不疼,真的。阿姐你疼不疼?我幫你吹吹就不疼了。”

斯江的眼淚斷了線一樣,流進耳朵裏,低聲呢喃着:“妹妹回來啦,妹妹的嘴巴怎麽了?”顧西美掏出手帕替斯江擦眼淚,哄了她幾句。

顧景生站在門後,一聲不吭。顧北武拉過一張椅子叫他坐,他搖搖頭,從褲兜裏掏出一封皺巴巴的信。

顧北武看完信,眉頭間多了一個川字,沉吟了片刻,看看病房裏正好一家人齊整了,也沒避開周善讓,直接把顧東文信裏的大概意思說了。

顧阿婆大驚失色:“老大這是要造反?!”

顧南紅撇了撇嘴:“姆媽侬勿懂,叫上*訪,不是造反。知青們不都說嘛,插隊插隊,越插越對;插場插場,越插越長;改變現狀,只有上*訪。好多地方的知青都在鬧,絕食啊卧軌啊什麽的,不然怎麽辦?回不來。顧西美,你們新疆的知青也應該鬧起來。會哭的孩子才有奶吃。”

陳東來也被吓了一跳:“幾萬知青要一起罷*工還要去北京見鄧副*總理?這是瞎胡搞,要出事的。北武,你趕緊給你大哥寫信,一定要勸阻他,不要參加鬧事。”

顧北武卻問顧景生:“你媽媽呢?她也要去?”

顧景生忽然繃緊了起來,他盯着自己的腳尖片刻,搖了搖頭:“她不見了。”

“什麽叫不見了?”顧南紅和顧西美異口同聲地問。顧北武看了周善讓一眼,周善讓點點頭悄悄地退了出去,房門輕輕關緊了。

顧景生抿了抿唇,看向一旁淡綠色的牆,低下了頭:“不見一百一十二天了,她夜裏去上廁所,沒回來,找不到。”

一屋子人從未聽過這麽荒唐的事,面面相觑,又齊齊看向顧北武。

顧北武給顧景生倒了杯水:“坐下來慢慢說,你爸從來沒提過這個事——當時報案了嗎?”

顧景生卻不接杯子:“顧東文不是我爸。”

斯江和斯南都瞪圓了眼。

顧阿婆忍不住哭了起來:“這是個什麽事啊,兒子不認老子,老大啊!顧東文你怎麽自己不滾回來!”

“顧東文不是我爸!”顧景生的聲音響了不少。

“那你爸爸是誰呀?”陳斯南的聲音更響。

屋子裏靜悄悄的。半晌後顧景生才憋出來一句:“不知道。”

顧阿婆差點暈在陳阿娘身上。

“顧東文和你媽媽結婚前,你已經出生了是不是?”顧南紅精通人情世故,第一個反應了過來。

顧景生也不看她,只垂眸點點頭。

“你現在幾歲了?”顧北武沉默了片刻輕聲問他。

“十歲。”

顧南紅又忍不住多嘴:“那你媽媽——說過誰是你爸爸嗎?是知青還是當地人還是兵團裏的?”

顧景生的喉嚨裏發出嗬嗬幾聲低喘,黑瘦的臉扭曲了幾下,額頭摒出一層細汗,吓得顧南紅退後了兩步。

顧北武輕輕拍了拍他肩膀:“沒事,我們一直當你是我大哥的兒子,他也一直說你是他兒子,那你就是他的兒子。來,認識一下家裏人。我叫顧北武,是你叔叔。這是你奶奶。這是大嬢嬢顧南紅,這是小嬢嬢顧西美,這是小姑夫,病床上的是你小嬢嬢家的斯江,你的大表妹。你今天保護的是小表妹斯南。斯江床邊坐的老人家是斯江斯南的奶奶。你也跟着叫奶奶就行。”

顧景生眼皮一掀一垂,算是認全了一屋子親戚,卻一個也不叫。大人們也都不吭氣。陳阿娘一邊低聲寬慰顧阿婆,一邊心裏暗嘆,自家雖然出不了顧北武這樣的兒子,也虧得沒出顧東文這樣的惹禍精,要是哪天她家跑來這個麽便宜大孫子,野人似的,老頭子非得扒了兒子的皮不可。

斯江弱弱地喊了聲表哥,斯南兩眼放光叽裏呱啦:“大表哥大表哥,我太喜歡你了大表哥。你真厲害,把那個醜胖子吓得尿褲子,你那個是真的刀嗎?什麽叫割橡膠的刀?什麽叫不粘皮?”

“陳斯南!”顧西美低聲呵斥她:“舅舅在和他說話,小孩子不要插嘴。”

斯江卻感到前所未有的危機,斯南只有在看她跳舞和做作業的時候才會露出那種表情。她想緊緊握住妹妹的手,可是手指頭不聽使喚。

斯南做了個鬼臉,放開斯江的手,跳到顧景生身邊去拉他的手:“大表哥,你吃飯了嗎?你餓不餓?你喝點水吧,醫院的水可好喝了,沒有那個怪味道,你給我看看你的刀行不行?你放心,我不問你要。我就看看。”

顧景生掙開她的手,往門口退了兩步,皺了皺眉不理她。

顧西美把陳斯南揪回病床前,按在椅子上:“你再多嘴,看我怎麽收拾你!你的門牙斷得還少是不是?”

斯南捂住嘴,不服氣地瞪着姆媽,又洩了氣,撲在斯江手上亂哼哼。斯江松了口氣,努力動了動手指,摸到了斯南的臉:“妹妹乖,你在這裏陪着我好不好?

顧北武打開門:“你們在這裏陪斯江,我帶景生去吃點東西。”

門關上後,裏面傳來顧阿婆不再壓抑的嚎啕聲和衆人七嘴八舌的勸慰聲。顧景生回了回頭,默默地跟着顧北武往外 走。周善讓正在和護士說笑,見他們出來就迎了過來:“要去哪裏?我開車送你們。”

“去吃點東西。一起吧。”顧北武轉身道:“這個是我的好朋友周善讓。”

顧景生抿了抿唇擡起眼:“周阿姨好。”

周善讓笑着應:“你好。”

顧北武不由得多看了他兩眼,這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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