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三十六章
斯江回想自己和顧景生的恩怨時, 哦,沒有恩,只有怨, 總覺得是從知道他要去新疆的這一刻開始的。
他不僅搶走了斯南,還搶走了她的爸爸媽媽。他輕松地取代了她在這個家裏“姐姐”的地位, 并且毫無自覺。
“哥哥”是一類多麽可怕的物種, 她從小就在三個堂哥身上發現了。她曾擔心過沈青平朱鎮寧這樣的男孩們會在阿克蘇霸占了“哥哥”的位置, 令斯南忘記她不親近她, 她每個星期都會寫信給斯南,每一頁上都畫着她想象中的她和她, 她們和爸媽。
王家沙的青團、老松盛的糕團、弄堂口的大餅油條、生煎饅頭小馄饨, 她纏着阿舅教她怎麽畫。春天的海棠花, 初夏的枇杷樹, 秋天的金桂和月餅,冬天的烤紅薯和爆米花, 她想把上海的四季分明、花香果香都放進妹妹眼裏。還有電視臺的舞臺, 跳舞的夥伴, 帶燈泡的化妝鏡, 精致美麗的演出服, 她在排練間隙一遍遍的畫, 她覺得也許斯南會特別喜歡某一樣某一處, 就會很喜歡很喜歡上海,就會堅決不肯回新疆。她和斯南抱在一起哭, 難道外婆舅舅和爸爸媽媽舍得把她們分開嗎?
她沒有想到斯南吃過了她畫的那些好吃的,爬過了弄堂裏的枇杷樹和桑樹, 去過了電視臺看她排練,還是想回新疆去。她總是嫌自來水有股味道, 嫌倒馬桶倒痰盂很惡心,嫌彈格路上跑不快,嫌閣樓裏望出去一片片破落的屋頂,嫌盤旋在空中的鴿子群。不但她自己想回,她還要帶着顧景生走。
她選擇了哥哥,她不要自己這個姐姐了。她甚至從來沒問過姐姐想不想和她一起去新疆。斯江的心碎了,然而這一切當然不是斯南的錯,她還只是個四歲的寶寶,她能懂什麽!錯的當然是顧景生,他就是個錯誤。
***
早上七點多,顧景生和斯南跟着顧北武去醫院換班。爺娘前腳走,斯南後腳就蹓跶去上下兩層其他病房,和各路小朋友叔叔阿姨打完招呼才回到斯江病房來。
“阿姐,105的小胖子有個鐵皮公雞,和我們家的鐵皮青蛙不一樣,好白相得來。他說十點鐘可以借給我們玩一會。他還問你今天能不能去他們病房玩呢。”斯南樂呵呵地抱住斯江的手臂:“他們叫你小仙女!我姐姐是仙女!最漂亮的仙女!”
斯江破碎的心暫時被膠水粘了起來,她瞥了一眼在和舅舅說話的顧景生:“好呀,我們等下一起去。阿舅——”
顧北武笑着走過來:“大囡囡怎麽了?”
“我想吃食堂裏的醬黃豆、炒幹絲和小米粥。”斯江眼巴巴地轉頭看向斯南:“妹妹能幫我去看看有沒有荷包蛋嗎?爸爸老是給我買那個煎得硬邦邦的蛋。”
斯南跳起來挺起小胸膛:“我去我去,阿姐喜歡吃只煎一面的荷包蛋!食堂老伯伯可喜歡我了,他兒子也在我們阿克蘇!上次他還偷偷送了我一個茶葉蛋!”
斯江捧住斯南的小臉,大大地香了一記她的面孔,來不及多親幾下,斯南已經喊着啊呀呀涎唾水老膩惺(惡心)地跑出門去。
病房裏只剩下斯江和顧景生兩個人。
Advertisement
斯江若無其事地爬回病床上靠好,看了窗口的顧景生一眼:“新疆一點也不好玩。”
顧景生扭身看看她,忽然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看起來和斯南十分相像。
斯江壓住惱怒:“我去過一次新疆,到處都是沙子。白天太陽可曬了,熱死人,晚上還要蓋棉被。斯南騙你的,我們一個夏天才吃了兩次哈密瓜,食堂裏沒肉吃,只有白菜和馍馍,最好吃的是菜粥,舅舅要坐三個小時的拖拉機去鎮上才能買到肉。”
“沙子好,馍馍好。”顧景生轉身靠着牆蹲在窗下,笑眯眯地說:“我覺得好玩。反正你去不了。”
斯江憋着氣擡了擡下巴:“我才不想去!上海最好,什麽都有,吃的玩的用的還有學習,上海都排在全國第一名!我妹妹也要留在上海!”
顧景生盯着她看了會兒突然笑了:“反正上海不好玩,你也一點也不好玩。我不要待在上海也不要待在你家。我要和斯南一起回新疆玩沙子。”
斯江眨了眨眼,懷疑自己聽錯了:“啊?”
***
顧北武和斯南說說笑笑地端着飯盒推開病房,傻眼了。
大窗戶下面,一身小病號服的陳斯江,騎在顧景生的身上,揮着兩只小拳頭施展着王八拳,咬牙切齒地喊:“不許你去新疆!就是不許!不許你去我家!”
顧景生抱着頭左躲右閃:“就去就去就去!你管不着!”
“阿哥!阿姐!”斯南痛心疾首地跑過來拉架,褲帶裏的兩只茶葉袋嘭嘭嘭敲在顧景生腦袋上,比陳斯江的拳頭好不了多少。
顧北武架起斯江,啼笑皆非:“小戆徒,你這是幹什麽呢?怎麽拿表哥練拳了?看來平時在學校沒少練習啊。”
斯江在空中掙紮着踮起腳尖要去踢顧景生:“他是個壞蛋,不許他去新疆!舅舅你把他送回雲南去!我不想看見他!不許他和妹妹在一起!”
顧北武沉下臉:“斯江,不要瞎胡鬧。好好說清楚怎麽回事。”
斯南扶起顧景生,皺着眉喊:“阿姐不講理!表哥只要一個小指頭就能打倒你,他讓着你,你欺負他!我們不理你了!阿哥,走,我帶你下樓去玩鐵皮公雞,不帶阿姐去。”
她說到做到,拉着顧景生就往外跑。顧景生出門前還回頭得意地對着斯江笑了笑,又龇出一口白牙。
斯江剛被膠水勉強粘起來的小心心又粉粉碎了。沒有人懂她,沒有人能理解她的難過。斯南叫他阿哥呢,還要為了那個壞蛋不理自己。天塌了。
“他不是你表哥——!大舅舅不是他爸爸!他不姓顧的,南南侬回來呀!”斯江拔足往外追,卻被顧北武抱回了床邊。
看着舅舅板起來的臉,斯江嚎啕大哭:“我讨厭他讨厭他就是讨厭他!不許他去新疆!不許他搶走妹妹!妹妹是我的!阿舅,你帶他去北京好不好……”
顧北武心一軟,輕輕地摸了摸斯江的頭:“他就去一年,大舅舅就回來了。他沒搶走妹妹,乖啊,妹妹是斯江的妹妹,誰也搶不走的。你放心。”
斯江拼命搖頭:“阿妹勿睬吾了呀!妹妹回來呀,妹妹回來呀。”
顧北武嘆了口氣,抱住她輕輕拍拍她的背:“妹妹一會兒就回來,你先不哭了好伐?哭得兇傷口裂開來怎麽辦?又要留在醫院裏,不能回去跟阿妹一起睡覺了哦。”
斯江哭聲漸小,摟着舅舅的脖子一抽一抽的:“妹妹不要我了怎麽辦?爸爸媽媽要離婚怎麽辦?他們誰都不要我了,我只有一個人,只有外婆,只有阿舅了。”
顧北武手一停:“???”
***
這晚,在八五醫院的住院部樓下,顧北武把陳東來打了。
陳東來一米八幾一百六十斤的人,被顧北武兩腳三拳打倒在地上,半天回不過神來。
“你要跟我二姐離婚也行,斯江斯南都歸我二姐,每個月寄你一半工資回來做她們的生活費,直到她們大學畢業。”顧北武冷冷地蹲下身宣布。
“誰?!誰說要離婚?”陳東來五分惱火三分冤枉兩分心虛:“我和西美就是拌了兩句嘴,她跟你說什麽了?我怎麽會跟她離婚!是她要跟我離婚!”一時間又變成十分心慌,哽咽着問:“西美——她真的要離?她怎麽說的?不是和好了嗎?我們還要帶景生回新疆的呀。”
“她什麽也沒說。斯江說的。”顧北武伸手把他拉了起來,遞給他一支煙。
兩個男人坐在花圃邊上抽煙,天上挂着殘月,樓上病房裏的燈一盞盞相繼熄了。
“缺錢嗎?”
陳東來一愣,揉了揉胸口,悶悶的,不由得嘆了口氣:“誰不缺錢?我沒本事,就靠一份死工資,西美要怨也是應該的。”
“唐山地震,用了你們兩千五百塊錢,過兩年我還你們三千塊。”顧北武淡淡地問:“有了錢你們想要花在哪裏?”
陳東來搖頭:“不用,真不用,那筆錢你打過電話給我,說好是赈災用的,我和西美都心甘情願。這你要是還給我們,我們成什麽人了?我姆媽常說破財消災、善有善報。現在想想挺有道理。斯南一歲的時候爬到糞坑邊上,最多還差三公分人就摔下去,居然就那麽睡着了,也不覺得臭。”
顧北武想了想,很難忍得住不笑。
“她這幾年讓我們提心吊膽的事多得很,次次有驚無險。我心想着興許就是做了善事的好處。”陳東來使勁吸了口煙,好幾年沒抽了,一口下去每根汗毛都舒坦了似的。“我知道我對不起你姐,她一個人帶孩子苦得很。去年她高考沒考上,今年考師範,也說不好。要是她能考上烏魯木齊第一師範,我就想辦法再調去烏魯木齊,好歹一家人在一起。升不升職的也不是什麽了不起的事。要是能想辦法讓她回上海就最好不過了。”
顧北武默然,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斯江一個人在這邊,辛苦了外婆和你,她心裏肯定也難過。”陳東來苦笑起來:“我是分配去油田的,按政策沒有調動就只能退休後才回來。要是雲南鬧成了,新疆肯定也會鬧,西美能回來最好,就是還得辛苦你姆媽和你了。你放心,我的工資全寄回來。”
顧北武胸口也有點悶:“再說吧,誰也料不準後面的事,現在一天一個樣,一年一個樣,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以後別當着孩子面吵架。你不容易,我姐也不容易,孩子就容易嗎?”
陳東來低頭認錯。
“你們知道斯江有多努力嗎?她要練舞要排合唱,還要去排練去演出,學校裏要喊操要主持節目,她的成績還是班級第一年級第二。你們連她班主任都沒見過學校都沒進過。你們看過她的日記本嗎?她會寫多少字?她畫了多少畫?為了不輸給年級第一,她還想自己學英語。”顧北武停了停,扭頭看了陳東來一眼:“她都想得到你媽,每天晚上要去陪阿娘說幾句話。你們做大人的,就不能想想孩子的心情?”
陳東來捂住了臉。
病房裏斯江扭過身子不看斯南。斯南被姆媽又瞪了幾眼,走去病床那頭。斯江又翻過身,把那塊寶貝尿布也揮過空氣,團在胸口抱着。
“阿姐?”斯南爬上床,壓上斯江的身子,探頭看她臉色:“你別生氣了好伐?”
斯江閉上眼不理她,可又忍不住馬上睜開眼哽咽着控訴:“你有哥哥就不要姐姐了。你到底要哥哥還是要姐姐?”
斯南眨眨眼:“我都要!姐姐,哥哥也是你的哥哥呀。”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只有一個妹妹!”
斯南屁股上挨了姆媽輕輕的一巴掌,只好嘆了口氣:“那好吧,我也只有一個姐姐。”
斯江松了口氣,摟住她嘤嘤嘤哭了起來:“你太壞了,你還說不理姐姐了,姐姐太傷心了!”
斯南學着大人輕輕拍着姐姐的背,無奈地看向電風扇,心裏想,我也只有景生表哥這個表哥呀,唉,姐姐真是很小氣的姐姐啊。
“我騙你的呀,我和姐姐最好了,我們倆最好了是不是?”斯南學着沈星星的口氣。每次沈星星和她鬧完別扭總會回來這麽說。可是她心裏卻想起朱叔叔和沈伯伯每次和爸爸喝完酒就會嘆着氣說:女人!真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