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三十七章

人們大多不喜醫院, 一來進醫院時有種刀俎上的魚肉的自我認知,二來看病實在不是一個能令人愉悅放松平靜的過程。斯江卻一直喜歡醫院醫生護士和那種消毒水的味道,應該歸功于在八五醫院住院的這兩禮拜。似乎她住在醫院裏, 被爸媽圍着轉,有妹妹陪, 她的小世界才是正常的。

有那麽一個臺風暴雨天, 陳東來顧西美一早趕回萬春街參與“抗洪”, 到了九點多家裏還沒人來。護士說有位顧同志打了電話, 要下午四五點鐘才能來探望她。斯江輕聲說了謝謝,就靠着窗臺扒着窗玻璃往外看。

空中像有個無形的巨手在往下一盆一盆地潑水, 嘩的一下, 嘩的一下, 每次潑上玻璃, 斯江總忍不住眨一眨眼,摒也摒不牢。模模糊糊看得見花圃裏的樹像在被人按着頭鞠躬, 很滑稽, 呼地一下頭搶地, 彈回去後又呼地一下頭搶地, 忽然就折了, 半截樹幹斜在大風大雨裏抖豁。

斯江回頭看看空蕩蕩的病房, 覺得心裏也被折了半截, 提不起精神來。她抱着鐵皮餅幹盒子爬進床底,想起爸爸說的斯南小時候的事, 覺得特別難過,再想想自己也很難過, 就哭了起來,反正也沒人知道。哭累了她掀開餅幹盒子的蓋子, 塞了一塊餅幹在嘴裏,只覺得幹不覺得香,甚至刺得喉嚨痛痛的。

“陳斯江?”外頭傳來護士有點慌亂的聲音:“陳斯江小朋友?”

斯江擦了擦臉趴低了些,卻沒作聲。

護士的解放鞋靠近了病床,掀開了被子,又喊了兩聲。

“護士姐姐——我在這裏。”斯江見她的鞋子急急地往外移動,怕給大家帶來麻煩,趕緊自己爬了出來。

護士虛驚一場,笑着說沒想到她和妹妹一樣調皮,給她檢查了傷口換了紗布,便出去了。斯江蔫蔫地躺在床上看雨。不一會兒,護士又推門進來,手裏卻拿着一個魔方:“來,姐姐送你一個魔方,玩玩這個就不無聊了。你中午想吃什麽?我幫你去打飯。”

斯江捧着魔方,一會兒趴床上,一會兒趴牆邊,一會兒趴床底下,翻來覆去地搗騰,總是差那麽一點點,她氣得把魔方丢去床尾,自己拽着床頭的欄杆,賭着氣想把頭鑽進那縫隙裏去,擠得頭都疼了也沒成功,她倒仰着睜大了眼喘氣,發現粉綠色的牆不知道是舊了還是被床頭圍欄常常撞到的原因,窸窸窣窣掉了不少粉皮,露出裏面凹凸不平大小不一的白色膩子,像外婆手裏還沒揉捏的面團,她忍不住伸手去摳,一摳,竟又剝下了一小片牆皮,她手指甲縫裏嵌滿了白色和粉綠的屑屑,澀澀的。她就又去摳指甲縫,指甲縫裏勉強幹淨了她又忍不住去剝那牆皮。時間倒是很快消磨掉了,到了下午三點鐘,病房門嘭地被推開,兩個濕淋淋的人沖了進來。

斯南在病床前彎腰甩頭,抖出一圈圈水珠,樂得不行:“我來啦我來啦我來啦!給你水給你水,下雨了下雨了,哈哈哈。”

後面的顧景生抹了把臉,把手裏的熱水瓶放到小櫃子上:“魚湯。”

斯江丢下魔方,抱着斯南又笑又哭又親:“妹妹!妹妹!嗚嗚嗚,我就知道你肯定會來看我的,囡囡最歡喜阿姐了對伐?”

斯南被她悶在胸口,掙紮了幾下才逃脫魔掌:“阿姐,吾也想喝魚湯!今天家裏沒飯吃,竈披間裏全是水,這麽深!”她比了比自己的膝蓋,覺得不夠,又去顧景生腿上比劃:“到這裏到這裏!阿舅把我放在腳盆裏,我從六十三弄劃到七十四弄去了!哈哈哈哈,就這麽用手劃啊劃,後來二哥哥三哥哥也要劃腳盆,交關腳盆在弄堂裏撞來撞去!好玩死了!”

顧景生白了她一眼,鼻子裏哼了一聲,也不說是誰在後面替她穩着腳盆推她過去的。陳斯民陳斯強劃那麽幾下一撞就翻了,頭頂腳盆坐在水裏哇啦哇啦哭,怎麽會不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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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侬先港,侬最歡喜阿姐對伐?”斯江追着斯南要答案。

“好了好了,吾最歡喜阿姐,阿拉兩噶頭(我們倆)最要好。”斯南找出個小碗,自己去捧熱水瓶。顧景生嫌棄地搶了過去:“你走開,我來。”不防斯江也來搶:“你才走開!我來!我是南南的姐姐!不要你弄。”

顧景生捏緊了把手,斜眼看着斯江,就是不松手。

斯江搶了兩下,熱水瓶晃了晃,僵住了。

斯南看看姐姐再看看表哥,直覺有點不妙,幹脆松手眨眨眼跳上了床 :“魔方!魔方好玩!”

斯江角力不過景生,氣極而笑,松開手抱住手臂:“給你好了,你倒啊。”

顧景生龇牙一笑,穩穩地倒出一小碗魚湯,剛蓋上熱水瓶塞子,斯江捧起小碗,覺着不是很燙,手就一歪,魚湯全潑在了顧景生手臂上。

“哎呀,大——表——哥!對不起!”斯江一臉無辜:“我(不)是故意的!”

斯南跳下床:“阿哥阿哥!你沒事吧?我去叫護士姐姐!”

斯南大呼小叫地出了門。顧景生嘭地放下熱水瓶,一反手就把斯江勒在自己胳膊彎裏,被魚湯燙紅的那一片正好卡在斯江嘴邊。斯江慌亂中要扒開他的手,哪裏扒得開,索性一口咬了下去,嗐,魚湯還挺鮮的。

“陳斯江!”顧景生手指頭好不容易撐開斯江的牙,一甩手把她推在地上,看看自己手臂上的牙印,倒吸了口涼氣,他算明白陳斯南那狗脾氣怎麽來的了,果然是親生的兩姐妹。

斯江若無其事地拿起小毛巾擦了擦臉,瞥了他一眼:“活該!”

“什麽仙女!”顧景生揉着牙印:“你就會裝。惡心!”

“最好惡心死你!”斯江低頭理了理自己的病號服,規規矩矩坐到椅子上,自覺打贏了一仗,笑眯眯地回了一句:“什麽表哥,讨厭,哼!”

護士推着小推車進來,查看後說并沒什麽大礙,給顧景生塗了點燙傷膏,收拾了地面又叮囑了幾句才走。

斯南拿出帶來的鐵皮青蛙、玩具小汽車、皮彈弓。斯江起身拿了毛巾給她擦頭擦腿擦腳,又給她倒了魚湯拿出餅幹來吃,只當沒看見顧景生。顧景生拿了魔方蹲在牆角三下五除二地轉好了六面,又打散,又轉好。斯江氣得把嘴裏的餅幹咬得咔咔咔。

晚上顧北武幾個來醫院,見顧景生在教斯南轉魔方,斯江在旁邊大聲給斯南講故事,十分欣慰。這才對嘛,哥哥有哥哥的樣子,姐姐有姐姐的樣子,妹妹也有妹妹的樣子。

***

斯江出院這天,陳家一大早就熱鬧得不行。陳阿爺陳阿娘帶着陳斯民,錢桂華帶着陳斯強陳斯琪,浩浩蕩蕩準備出門,不像接病人出院,倒像走親眷吃酒肆。

一方面是錢桂華聽說了有周善讓這麽尊大佛,便極力撺掇公公來見一見,部隊醫院多好,有熟人甚至是未來的親戚小輩就更好,萬一心髒有個什麽,方便又牢靠。另一方面她對周善讓十分好奇兼不服氣,會投胎又有什麽了不起,她要是司令員的女兒,還不是想上什麽大學就上什麽大學,別說顧北武,達式常也手到擒來呢。

為了顯出女兒斯琪比同歲的斯南強出一條黃浦江,錢桂華提前兩天花了二十塊錢給她買了一條泡泡袖粉紅連衣裙,蓬松的裙擺上綴滿了鵝黃和翠綠的小蝴蝶結,又給自己買了一件水紅的确良掐腰襯衫,配白色喇叭褲白色高跟風涼鞋,一出門洞就迎來樓下李奶奶的驚呼:“哦呦!小錢侬吓了吾一跳!”

錢桂華臉上的笑跟着心往下一沉:“啊呀呀,李家阿奶侬哪能了呀。”

“侬打扮得太好看了,還以為是顧南紅呢。”李奶奶笑得爽朗:“頭發燙得真好看,這個太陽眼鏡一戴,啧啧啧,像——友誼商店裏南洋回來的華僑。洋氣得勿得了。”

錢桂華臉上的笑又跟着高跟鞋往上一提:“啊呀呀,李阿奶侬真是——”真是太會說話了,她恨不得李奶奶再多說幾句,奈何陳阿娘一把陽傘在後面戳她:“快點咧快點咧!慢點去晚了,顧家萬一回來了碰勿着多少難為情!”

六個人一串沙丁魚一樣出了支弄,沒走幾步路,錢桂華的細高跟已經在彈格路上嵌七硌八了無數次,東倒西歪一頭汗,南洋是很南洋,華僑範兒全沒了。

等到了八五醫院,陳斯民已經在路上陳斯強幹了一架,陳斯琪的裙擺被公交車門夾掉了兩只蝴蝶結被錢桂華罵哭了。陳阿爺的心髒跳得時快時慢,臉色時紅時白,懊惱不該帶着這幫不省心的小赤佬。

一進住院部,就有護士上來提醒他們要輕一點,上了二樓,果然顧北武已經帶着顧家一群人在往外走。錢桂華眼烏子滴溜溜地一圈轉好,沒看見“那個女人”。陳東來和顧西美趕緊上來打招呼。

“不說說了我們要來接斯江出院的?”陳阿爺有點不悅:“怎麽不等等我們就走?”

陳東來壓低了聲音:“今天剛好有兩個小病人要住進來,都在走廊裏等了我們五分鐘了,實在不好意思,我們就想去一樓等你們。”他心裏直叫苦,昨天姆媽明明只說了老頭子要來,今天怎麽又多出錢桂華和三個小的。

顧阿婆卻拿眼斜錢桂華:“親家母,你家三媳婦穿成這樣是要去吃喜酒呢?還特為跑來醫院一趟,真是要替斯江謝謝她三媽了。”

陳阿娘臉上臊得慌,拉着兩個孫子返身往樓下走:“親家母,阿拉下樓說話去,這麽多人妨礙醫生護士了多難為情。嗳!你們兩個輕點,誰再吵就去醫生那裏打個安靜針,今晚睡在醫院裏。”

陳斯民梗着脖子憋着氣聲喊:“斯南!小阿妹,吾昨天碰到楊光了,踢了伊一腳!”

陳斯強不服氣,也用氣聲喊:“阿妹,伊根本沒踢到,沒踢到還轉身就跑,伊就是個膽小鬼!”

兩個人隔着奶奶對空一頓亂撓。其他人包括斯南自己倒都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不知道這兩個搗蛋胚什麽時候開始巴着斯南了,他們對斯江還有一搭沒一搭地要說幾句戳氣話呢。

十幾號人出了住院大樓,迎面就遇上了周善讓,她身後停了輛方頭方腦的軍綠色上海牌平頭卡車,一個年輕戰士在駕駛座上朝他們笑着揮手。

斯南嗷嗷叫了兩聲,喊了聲“周阿姨萬歲”就丢開斯江的手,拖着顧景生往卡車後鬥裏爬:“大表哥,快!我們坐這裏,你看啊,我可以一直站着這裏,不扶邊上,車子轉彎也不會摔跤,你也可以試試,你這麽厲害,肯定可以的!”

斯江急得也追過去:“妹妹等等我,我也要看!”

“還有我!我也要!”陳斯民和陳斯強掙開阿奶的手也飛奔着爬上去。陳斯琪被錢桂華拽着,頓時大哭起來。

周善讓哭笑不得,先和陳阿爺等人打了招呼算認識了,再和顧北武商量了兩句,快刀斬亂麻,請三位老人家擠進駕駛室。其餘的人統統坐後面。她應斯南的請求特地從政治部借了這輛卡車來給她過瘾,哪想到多出這許多人來,不免擔心自己好心辦壞事。顧北武笑着說了好幾聲謝謝,手一撐腿一蹬,踩着輪胎就從側面躍進後鬥,十二分地潇灑,車裏孩子們高聲喝彩。善讓幫着錢桂華把陳斯琪托了上去,自己也準備爬上去,頭一擡,顧北武的手就在面前:“來。”

善讓笑着把手交給他,輕輕松松地進了後鬥。斯南拼命招手:“阿姨你坐我邊上好不好?”

顧北武扶着善讓坐下:“侬左邊是阿姐,右邊是阿哥,讓周阿姨坐哪?坐你頭上?”

大家都笑了起來。錢桂華試了兩下,都沒爬上去,太陽眼鏡倒掉進了鬥裏,她又氣又急,拍着車子撒氣:“格撒破車子哦,戳氣得來要命!”陳東來被顧西美推了一把,趕緊起身把她拽了進來。卡車一個啓動,後車廂裏所有的孩子都嗷嗷地叫了起來。

顧西美看着斯江和斯南笑得紅彤彤的小臉,有點驚惶于斯江似乎不太像她的斯江了,甚至有向斯南靠攏的危險。好在斯江在哥哥妹妹們的鼓動下,大大方方地唱起了《讓我們蕩起雙槳》。西美松了口氣,斯江又是她的斯江了。臺風天過去後的上海,天特別藍,雲特別白,太陽特別燦爛,只可惜再過兩天她不得不又一次離開這麽可愛美麗優秀的女兒。身邊陳東來似乎知道她在想什麽,輕輕地拍了拍她的手。

錢桂華藏在太陽眼鏡下打量周善讓,這位周姑娘顯然不太會做人,弄了這麽輛破車,哪裏能巴結讨好到人,看起來也不太會打扮,穿得跟男人一樣,海軍的藍白條紋短袖汗衫松松垮垮,藏青色的長褲還卷起邊來,膝蓋和腿上都蹭了點泥灰,居然襪子也不穿一雙,又不是去當赤腳醫生,很不登樣。她一轉念,趕緊低頭一看,自己雪白的喇叭褲上東一坨西一坨的灰比周善讓褲子上顯眼多了,手一摸,一把灰,一想到自己下了車屁股上的慘狀,錢桂華嗷地一聲慘叫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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