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四十二章
第四十二章
顧景生領着弟弟妹妹們進了萬春街。斯江一路和夜裏乘風涼的阿爺阿奶爺叔大媽媽打招呼, 近家情怯,過了文化站越走越慢,剛進了支弄, 就遠遠看見外婆在家門口搖着蒲扇轉圈子。
“囡囡!囡囡呀!”顧阿婆颠着小腳過來,仔細摟住斯江看了又看, 松了口氣, 一扇子拍在自己腿上, 懊惱地說:“都是隔壁支弄的王家老太呀, 非要拉我去看越劇。要是我在家,你姆媽敢打你, 我先打死她。”又拉着斯南看了看, 再看看四個讓人頭疼的男小偉:“你們這澡都白洗了。阿大阿二阿三啊, 這麽晚你們爺娘還不曉得回來, 真是的,不要跑來跑去了, 睡在外婆家裏好伐?”
趙家三兄弟天上掉下餡兒餅, 頓時一擁而上, 摟住她的腰直喊外婆萬歲, 反倒把斯江斯南擠了出去。
一行人剛進門洞, 斯南猛地嗅了好幾下:“什麽味道?香死人了!”
“外婆特特為做了蔥烤鲫魚給你們吃, 還有紅燒甲魚、油爆蝦、黑魚湯, 唉,一點蝦可憐啊, 死了十幾只,要麽鹽水蝦最新鮮不過了。”顧阿婆揮着扇子趕他們上樓:“快點上去吃飯, 等你們等到現在了。”
趙阿大氣得罵阿二阿三:“都怪你們!多拿了兩個饅頭非要我幫你們吃!撐死我了。”
“啊?你們吃過飯了?”
斯江趕緊捏了捏斯南的手:“外婆,我和妹妹沒吃飽。”
斯南低頭看看自己凸起來的小肚皮, 再看了阿姐一眼,心想好吧,我的肚皮你說了算,誰讓阿姐對我最好呢。
客堂間裏電風扇霍霍地轉,餐桌上擺了一臺子的菜,顧西美沉着臉坐在正當中,陳東來卻蹲在邊上往行軍包裏塞東西。
顧阿婆把六個孩子一個個按到椅子上:“好了啊,吃飯不教子,今天的事就過去了,大家好好吃飯曉得伐?東來,先來吃飯,明天不還有一天收拾行李嘛。”
陳東來應了一聲坐到顧西美邊上,捅了捅她:“先吃飯。”
斯江怯怯地看了姆媽一眼,低下頭慢慢捧起飯碗。顧阿婆忙着給兩個外孫女分挑好刺的鲫魚肉,讓顧景生和三個外孫自己動手。
斯南一手按着肚皮一手拿起筷子:“外婆,舅舅說他晚點回來,他帶了鑰匙,讓我們先睡。”
顧西美目光從斯江身上轉向斯南。
斯南下巴一揚,得意得很:“舅舅和周阿姨去壓馬路了。周阿姨的爸爸是司令,他們住一個老大老大的大房子,三層樓,還有好幾個警衛員。家裏很涼快,大空調嘩嘩嘩地吹冷風,我都打噴嚏了。她家大冰箱裏還有好多好吃的,那裏面冰冰冷,啧啧啧,二表哥把頭放進去卡住了,差點拔不出來!哈哈哈。”
趙阿二想給自己争辯幾句,看看小姨娘的臉色,識相地夾起一只油爆蝦,慢騰騰地剝起蝦殼來,覺得興許剝好蝦殼後肚子裏能騰出一點地方裝這麽多好吃的。
顧西美吸了口氣,筷子輕輕敲了敲放紅燒甲魚的搪瓷大碗,盡量平和地提醒斯南:“吃飯時要注意什麽?還記得嗎?姆媽說過很多遍的。”
斯南搗了點紅燒甲魚的湯汁往嘴裏敷衍着一唆,忍了一會還是忍不住,又接着炫耀所見所聞:“我一點也不餓,周阿姨帶我們去大食堂吃的,有大排、雞塊,蹄髈,全是肉,飽死了。那個食堂裏有好多解放軍叔叔一起吃飯,但是沒有我們阿克蘇師部的人多。旁邊堆着幾百個大西瓜,每個西瓜比冬瓜還要大,真的,我抱都抱不動!”
斯江胳膊肘輕輕碰了碰斯南:“妹妹,我幫你剝個蝦要不要?”
“不要不要。”斯南瞪圓了眼看向陳東來:“爸爸,周阿姨家還有一個大東西,可以自己洗衣服,叫洗衣機,你知道嗎?對了對了,周阿姨對我們可好了,還帶我們去他們部隊浴室洗澡。阿姨她們那個浴室裏有個很大的池子,裏面全是熱水,我游來游去,可舒服了。爸爸你每年冬天都說帶我去阿克蘇的大浴室洗澡,每年都騙人。”
“啪”的一聲,顧西美的筷子拍在了桌上。斯南眨眨眼,終于閉上了嘴。
“周阿姨周阿姨,周阿姨家什麽都好,你回來幹什麽?你怎麽不留在人家家裏?”顧西美壓住怒氣:“說了多少遍了,吃飯不要話多,就你話最多,外婆辛辛苦苦燒了一桌子菜,你們一個個在外面吃飽了撐着了,帶不帶腦子啊?出去的時候不會說一聲不回來吃飯?——”
斯江說:“對不起,姆媽,對不起外婆。”
斯南卻不服氣:“那你罵舅舅呀,是舅舅帶我們出去的。”
顧西美氣得想拿筷子抽她。
一直默不作聲的顧景生擡起頭說:“叔叔五點鐘打過電話,公用電話的人答應會來告訴家裏的。”
“對對對。我們都聽見的!”趙阿大阿二阿三趕緊作證。
斯南立刻得意起來:“那你去罵那個人呀。”
陳東來沉下臉:“好了好了。陳斯南你有完沒完?每次姆媽教育你,你總有理由,小孩子說話一套一套的可不行。爸爸媽媽都是為了你們好。你看你爬水塔,去拷浜,做危險的事,姆媽不說你,你下次萬一出事了怎麽辦?最傷心的還不是姆媽?”他給顧西美夾了一塊甲魚裙邊:“來,今天姆媽最辛苦,趕緊吃飯。等下我來教育她們。” 顧西美吸了口氣低下頭吃飯,不再理斯南。
顧阿婆趕緊打圓場:“好了好了,有什麽關系呢,這點東西殺也殺了總歸要燒掉的,不然不臭掉了?今天吃不完嘛,明天接着吃。來來來,南南你不餓的話就喝點黑魚湯。”
斯南轉頭對着身邊的顧景生做了個鬼臉。一桌人只當沒看到。
斯江一小口一小口咀嚼着,忽然面前多了一小碗魚湯。
“飯吃不下給我,”顧西美探身接過她的飯碗:“黑魚湯收刀口最好了,你把這個喝了,等下讓姆媽看看刀口,幫你再貼塊紗布。”
斯江眼淚水滴在湯碗裏,低聲說:“謝謝姆媽,對勿起——”
“今天姆媽也不好。”顧西美把剩下的幾個小蝦夾到顧景生碗裏,有點別扭地說:“一生氣就打了你們。以後不會了啊。”
顧阿婆把剩下的兩塊甲魚肉和湯汁都倒進顧西美的碗裏:“唉,打了就打了,小霞子(孩子)要是不聽話,就該打,不打記不住。你大哥以前被吊在房梁上用褲帶抽呢,哪裏就打得壞了。你多吃點,後天回新疆又要吃苦,還要多照顧一個。唉!”
斯江斯南以及趙家三兄弟都眨了眨眼:外婆,你剛才好像不是這麽說的啊……
***
南京西路的夜晚依然燈火通明,顧北武和周善讓并肩穿過銅仁路路口。
“我爸以前告訴我,那個五星最早是真金做的,是金五星。”周善讓笑着指了指上海展覽館頂端:“後來打倒蘇修,有紅Wei兵半夜爬上去偷金子,就提前摘下來,換了個銅的紅五星。”
顧北武不禁也笑了起來:“你信了?”
“嗳?不是真的嗎?”善讓吃了一驚。
“我聽說的是鍍了一層24K金上去。”顧北武走到欄杆邊上朝裏望:“我大哥有一次想爬上去看個清楚,被巡夜的民兵放了兩槍,居然沒受傷也沒被抓住,那時候還叫中蘇友好大廈。”
兩個人面面相觑,好像有什麽事突然對上了號,都笑得不行。
“你大哥——應該不會有事的。”善讓從褲袋裏掏出兩頁折好的文件:“別舉報我啊,這是我爸書房裏的文件,你看完我還得帶回去放好。”
就着路燈,顧北武一目十行看完,立刻還給了她:“太謝謝了。”
“這麽客氣?那你打算怎麽謝我呢?”善讓笑嘻嘻收好那兩頁紙,調皮地側過頭問他。
顧北武撐着欄杆的手松開又捏緊,卻突然問了一句:“你怎麽看馬克思的階級說?”
善讓一愣,看着他認真的臉,想了想不由得嘆了口氣:“階級永遠都會存在,對立不會消失,轉化不會停止。但我爸爸現在依然是無産者。”
顧北武的嘴角彎了彎:“量變引起質變,就擁有的資本而言,你已經不屬于我們無産階級了。”
“那麽對立的相互滲透也是不可避免的。”善讓凝視着她喜歡的男子,臉紅了紅:“你可以滲透我,或者我滲透你。”
“完成階級的轉化,要麽靠革命,要麽靠知識,要麽靠婚姻。”顧北武坦誠相待:“在我擁有能改變自己命運的知識力量之前,我不會選擇靠婚姻去改變,或者沾上靠婚姻改變的嫌疑。你可以嘲笑我這樣不正确的男性沙文主義——”他頓了頓:“其實是由于我自己有種混合了自卑和自尊的怪異心理,在我會不會在意這個攀附嫌疑的問題上,我認真審視了自己一段時間。很遺憾我認為自己現在可以說不在乎,但日後有一天難免還是會在乎,雖然絕不會怪罪你給予了我這個機會,但恐怕依然會懊惱于自己的選擇。我說了這麽多奇怪的東西,還請你原諒。”
善讓幾乎是激動起來了,她熱切地說:“不,我太高興了。”
顧北武一怔。
“我真的太高興了,你願意把你自己內心最隐秘的想法告訴我,我很激動。”善讓深呼吸幾下,伸手胡亂地揉了揉臉,又朝他擺手,跺着腳急道:“你等等,讓我組織一下語言。”
顧北武被她逗笑了,幾乎想伸手摸一摸她着急的臉安慰她幾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