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四十三章

想摸, 顧北武就伸出了手,替善讓撩開挂在睫毛上的兩根頭發,手指似乎被什麽輕輕撓過, 有點癢,即便放回了身旁, 好像還有只螞蟻在上頭團團轉。

“別急, 慢慢組織。”他在夜色下笑開來, 整條路都亮了。

善讓被他冷不防地一碰, 睫毛癢得不行,臉滾滾燙, 剛剛組織好的幾句話瞬間飛散不見。她呆呆地看着自己少女時代就偷偷喜歡的青年, 是的, 顧北武本來就不是個好人, 可她喜歡他的壞和看上去一點也不壞。

顧北武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善讓,他依稀記得她以前是個明亮的驕傲的少女, 嘴上時常挖苦笑話他和周善禮, 卻認真負責地照顧他們。大學重逢時他甚至沒有認出她來, 她變成了一個見多識廣大方得體的女青年。而現在這個有點笨拙和嬌憨的善讓, 似乎将那兩個形象中和在了一起, 不再是善禮的妹妹, 不再是司令員的女兒, 也不再是北大經濟系的女高材生,只是純粹的周善讓, 一個他尊重欣賞相處愉快輕松并且認真考慮為結婚對象的女性。

“咳咳,”善讓不自在地把鬓邊的頭發撩到耳朵後面“再等等啊, 我忘了。”

顧北武笑出聲來,指了指她通紅的耳朵:“因為紅燈停?”

善讓幾乎接不住他這個“笑話”, 揉了揉耳朵索性轉過身,又深呼吸了幾口,才平複了下來。

“首先——啊,不首先。”善讓一開口自己也笑了:“不是——”

顧北武笑彎了腰:“你是在上課嗎?”

善讓輕輕踢了他一腿:“喂,我是認真的。”

“好,請團委周書記發言。”顧北武忍住笑。

“我只是太激動了好嗎?”善讓拿手背碰了碰自己的臉頰:“你這個人,看起來和誰都笑嘻嘻客客氣氣打成一片,其實一直游離在人民群衆以外,心裏想什麽從來不說。所以我很高興,很榮幸。當然,你是不會懂的。”

顧北武想了想:“我原來是這樣的人嗎?”

“你就是這樣的人啊,你不知道大家背後怎麽說你嗎?”善讓清了清嗓子:“老顧啊?他看上去就是經過大事情的人,深藏不露,和我們農民不一樣,我接到通知書的時候還在生産隊種田呢。你們看我這人吧,想啥說啥,不像老顧,他想些什麽,你們誰看得出?看不出吧,誰敢問?我可不敢。”

“老何?”顧北武笑着搖頭。

“所以呢,我應該是咱們系第一個聽到你心聲的人了。”善讓有點得意:“至少你把我當成了真正的朋友。”

顧北武有點意外:“我還以為我是個朋友很多的人。”

善讓也很意外:“你可能對‘朋友’這個詞有點誤會?或者像我哥這種找了七八年都找不到你的‘朋友’很多?”

兩人哈哈大笑間行至路口的平安戲院,默契地選擇了沿着南京西路繼續東行。

善讓輕松了不少:“我完全理解你的想法,如果我是你,甚至不會和我做朋友,做朋友也有攀附的嫌疑不是嗎?不然你為什麽從來不給我哥打電話或者寫封信?”

“我見到你後給善禮寫了一封道歉信,不過他沒有回信,可能還在生我的氣。前年三月我在南京,去了你家一趟,但你們好像已經不住在原來那裏了。”

“啊?前年?你是去雨花臺悼念總理了?我和二哥三哥都去了,竟然沒有遇到你。”善讓有點惆悵,又感嘆道:“好幾十萬人呢,是不可能會遇上。你還去我家了?我爸調到上海後我們就随軍都來了上海,在常德路住了大半年,我媽吃不慣上海的水,總生病,正好我大哥調回了南京軍區,我媽就帶着我們回南京了,住在我大哥大嫂那邊。”

轉念她又高興起來:“看來你只是沒認出我,不是忘記我了。”說完又怕是自己臆想出來的結論,偷偷溜了顧北武一眼。

顧北武笑眯了眼:“沒忘記,你用那個硬豬鬃刷子狠狠地往我們背上刷藥油,火辣辣地疼,想忘也難。”

善讓眨了眨眼,有點心虛地打了個哈哈快走了兩步,幸好那把每次先光顧完爸爸的軍靴才去光顧他們後背的刷子會永遠保持緘默。

前面凱歌食品廠門口的暗影裏,一個阿婆彎腰拿起小矮凳,拎上花籃朝他們走來,與善讓擦肩而過。善讓走了幾步,回頭見顧北武在買白蘭花。阿婆連連彎腰道謝,硬是把最後一串也塞給了他。

“我姆媽以前一直在這裏賣白蘭花。”顧北武遞給她兩串:“別在扣子上試試。”

善讓從善如流,低下頭聞了聞:“好香,很舒服的香味。你真是個大好人,那個婆婆肯定很感謝你。”

顧北武失笑:“這好人也太不值錢了,兩分洋钿買得到。”

“她在這裏這麽晚,肯定是希望全部賣掉再回去,說不定晚飯都沒吃。你買的不只是花,還是她的心情。”善讓笑道:“還有我的心情。從來沒人送花給我,只有老電影裏才會有這種事發生。我也很感謝你。”

“我以為你會更喜歡上課筆記。”顧北武揶揄她。

善讓認真地點頭:“筆記,我所欲也,鮮花,亦我所欲也。二者可否兼得?”

“可,我可。”顧北武忙不疊地點頭,舉手投降:“周書記你的首先到哪裏了?還是已經準備最後總結了?”

善讓才驚覺他們談了這許多,卻好像什麽也沒談。她認真想了想:“其實人的每一個決定和歷史一樣,也都有偶然性與必然性。比如這兩串白蘭花,因為你姆媽,你必然會買,但如果我們剛才轉上陝西路了,就不會遇到這個阿婆。”

“如果偶然性不起任何作用的話,那麽世界歷史就會帶有非常神秘的性質?”顧北武笑着反問。

善讓笑着點頭:“這點我同意馬克思。又比如我去年參加高考,為什麽會一心要考北大,是因為你以前在我家曾經和我哥說過你本來打算報考北大,想學經濟金融方面的知識。但是真的能遇到你,卻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顧北武心裏有什麽被輕輕撥動了一下,他溫柔地看向善讓,路燈下兩邊的建築模糊成了背景,只餘她年輕的臉龐熠熠發光。

善讓扭頭看了顧北武一眼:“畢竟,喜歡一個人喜歡了十年,很難忘懷,至少我耿耿于懷,因為在喜歡這個人的時候,我還不知道那就叫喜歡。我甚至可能這一生都沒有機會表達出這種喜歡,沒有機會讓他知道。所以,過去的半年,我太快樂了。”

“善讓?”顧北武猝不及防,放慢了步伐,他十分羞慚,他是配不上她,但和階級和家世沒有關系,是因為她太美好了。而他從未設想過自己會遇到這樣濃烈的情感,這一瞬他無比患得患失,生怕現在的自己,未來的自己不是她想象中的“顧北武”。

善讓回過身眨了眨眼:“至少你認真考慮過和我一起生活的可能性了,對嗎?那麽,顧北武同學,我想知道現在的對我有沒有一點好感?”

顧北武沉吟了片刻:“當然很有好感,我并不是個高尚的人,但也不至于卑鄙。也許我的喜歡和你的喜歡存在着質的區別——”

善讓打斷了他:“那就行。我會等,等到你靠自己創造出你想要的未來的那天,如果你仍然覺得我和你之間是有階級差異的,我會忘記你,離開你,因為你配不上我的喜歡。”她笑着說:“最後,希望你不要讓我失望,顧北武。”

善讓快步向前行,嘴角不自覺地噙着笑,是的,過去的大半年是她二十六年來最快樂的時期,而今晚,無疑是這大半年來最快樂的時刻。她念念不忘的那個人,終于給了她回響。

***

“睡覺啦,不要再說話啦。”顧阿婆半夢半醒地擡起手揮了兩下扇子,身邊的兩個小人兒和腳踏下的三個表哥還在你一句我一句地聒噪着。

外頭客堂間隐約傳來顧西美和陳東來的說話聲。顧阿婆打了個哈欠高聲問:“西美呀,老四回來了沒?”

話音剛落,門響了。

“舅舅!舅舅!舅舅回來了。”斯南和斯江掀開蚊帳呲溜下了地就往外跑,趙阿大慘叫起來:“誰踩我了!”阿二和阿三不遑多讓:“我的手!”“我的肚子!陳斯南肯定是你踩了我!”

顧阿婆趕緊探身去拉電燈繩,啪塔,燈亮了,三個外孫跟三條大蚯蚓似的在地上扭着,嗷嗷直叫。

顧北武洗了臉,抱過斯江和斯南,見桌上碗罩下還有一碗魚湯,一缸子蔥油沒鲫魚,便拿了出來。斯江踮腳從五鬥櫥第一個抽屜裏取出鑰匙:“阿舅,竈披間裏還有一镬子飯,吾去盛一碗。”斯南打了個哈欠爬上椅子,往桌上一趴:“阿舅,小舅媽回去了伐?”

顧北武差點被魚湯噎住,咳了好幾聲才笑着用筷子頭戳了斯南一下:“噶皮(這麽皮)。”

西美一巴掌拍向斯南後腦勺,落到她頭上突然輕了許多變成随意撸了一把:“啥小舅媽!周阿姨,是周阿姨曉得伐?小鬼頭瞎三話四,困高(睡覺)去!十一點鐘三更半夜還勿困,侬皮癢了是伐?”

斯南亂搖頭:“阿舅,姆媽聽到吾港(說)周阿姨就光火,所以吾就喊小舅媽了。”她蹲在椅子上湊近了顧北武的臉,認真地看了看,又問:“阿舅侬香伊面孔了伐?”

這下她屁股上結結實實地挨了一巴掌。

“啥地方學得來格?”顧西美七竅冒煙厲聲追問。

陳斯南捂着屁股朝後喊:“阿姐教吾格!”

斯江端着碗一進門就覺得好像發生了奇怪的事。三個表哥的三只大頭一個疊着一個,排在大衣櫃邊上正朝她做着鬼臉。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