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四十五章
離滬前一天, 顧北武和陳東來帶隊,從中福會少年宮到靜安公園,再到滬西工人文化宮看電影劃船溜冰, 一樣不缺,直到金烏西墜才回到萬春街。斯南在溜冰場摔了無數大馬哈, 堅決不信自己十項全能橫掃萬春街, 居然會輸在八只輪子上, 咬牙死磕, 屢敗屢戰屢戰屢敗,死拽着欄杆哭赤無賴不肯走, 最後顧北武扛着她滿場飛了七八圈才悻悻作罷, 還沒進弄堂人就在陳東來背上睡着了, 也沒跟趙家三個表哥說再會, 到了阿爺阿娘家還不醒,小呼嚕打得一起一伏, 頗有陳阿爺的風範。
陳阿娘這頓踐行飯已經準備了好多天, 菜色堪比年夜飯。寧波黃泥螺, 紅膏炝蟹, 炝蝦, 海蜇頭白斬雞糟四喜烤麸臭冬瓜等各色葷素冷盤。一只八寶鴨子燒了一整天, 紅燒蹄髈濃赤醬油閃閃發光, 因陳東來從小愛吃德興館的糟缽頭,阿娘提前三四天就汏清爽豬舌豬肺豬肚豬大腸各種下水, 跟豬腳爪一道開水裏焯過,加上金華火腿、蔥姜、半瓶香糟鹵, 一滴水也不放,整瓶花雕酒倒進缽頭裏, 用爛泥糊住,煤球爐子上炖足三個鐘頭,這還沒好,等缽頭涼下來又天天用兩熱水瓶的冰水浸着。
錢桂華氣得私下逢人就嘀咕:“阿拉阿婆哦,心偏到松江去了,比天馬山斜塔還要偏,留勒上海服侍爺娘格是阿拉呀(留在上海服侍爸媽的是我們呀),啧啧啧,到底是大兒子,一只菜要做三四天,阿拉東海上班忙得要死,還要幫老娘買格樣買伊樣(買這買那)送回來,出人出力又出鈔票。唉,爺娘勿肉麻伊,只有老婆小寧肉麻伊呀。(爸媽不心疼他,只有老婆孩子心疼他呀)”
康阿姨勸伊:“東來夫妻四年才回來一趟,難般切得(難得吃得)精細點,也是應該的。做姆媽的,除特燒點好麽子(除了燒點好吃的),還能做啥?斯江又是外婆勒帶,對伐?阿娘天天幫侬接小寧燒夜飯,東來東方有閑話伐?”
錢桂華吃了個憋,心裏更加不痛快。這天三妯娌一早就開始收作黃魚,整理蔬菜,在竈披間裏錢桂華忍不住酸溜溜地朝顧西美發調頭:“唉,阿公阿婆心裏,到底還是大嫂大哥排勒第一位哦,今朝格頓飯,結棍哦(今天這頓飯,厲害哦)。吶吶吶,八只紅膏梭子蟹六條黃魚,十天前就叫阿拉東海提早幫菜場格寧(跟菜場的人)打好招呼,特特為大清老早新鮮貨色送得來。”
顧西美淡淡地說:“謝謝東海噶費心,一共用了幾钿?等些讓東來給你。”
旁邊的李雪靜擡起頭來:“早上一來爸爸不就拿了五十塊菜錢給老三?老三還說一共只花了四十三塊呢。”她是淮安人,說不來上海話,聽卻是聽得懂的,雖然和兩個妯娌都說不上親睦,但怎麽也不能讓老三家白貪一份菜錢。
錢桂華臉一紅,瞄了眼外頭:“啊呀,東海真是的,怎麽也不跟我說一聲。不過大嫂啊,你家斯江是阿婆一手養大格,阿拉斯強斯琪真正勿好比。二嫂你是不知道,斯琪和你家斯民想吃黃魚煨面喊了大半年了,就是吃不着,看,斯江一說想吃,馬上就做了。”
李雪靜笑了笑:“嗐,我還以為小錢你才是我家斯民的媽呢,他最喜歡吃黃魚燒豆腐,最不愛吃面,謝謝三媽天天惦記着他。”她把毛豆殼重重地往垃圾桶裏一倒:“我先去洗毛豆了啊,你們忙。”
外頭水龍頭嘩嘩響起來,錢桂華翻了個白眼:“剛波寧(江北人)!巴子!切——”
咣啷一聲,卻是顧西美手裏的洋山芋掼進盆裏,把錢桂華唬了一跳。顧西美皺着眉問:“剛波寧得罪侬了?整條萬春街噻是剛波逃難逃得來的,難為侬上只角格大小姐,嫁到棚戶區來,是陳東海拿槍指牢侬了?(怎麽?我們江北人得罪你了?整條萬春街都是江北逃難來的……)”
錢桂華想不通這個溫吞吞的大嫂吃了什麽槍藥突然就開起火來,半晌才想起顧西美的爺娘是揚州人,揚州當然也在剛波,不由得漲紅了臉愣在當場。
陳阿娘端着紅燒蹄髈進來:“西美呀,幫吾蹄髈镬子騰出來,伊就是個阿缺西少根筋,侬幫伊港啥港呀。(幫我把裝蹄髈的鍋子騰出來,她就是腦子不好少根筋,你跟她說什麽說。)”
錢桂華又羞又惱,發作不得,端着一簍子雞毛菜氣囔囔出了竈披間,迎頭被女兒撞了個滿懷。
“姆媽,我想跟大伯伯斯江他們去中福會。”陳斯琪紅着眼眶喊。
“去去去,去侬只頭。”錢桂華一巴掌呼在女兒耳朵邊上:“撒寧奈侬(誰把你)當成侄女當成阿妹了,寧家(人家)才是正宗的一家門,阿拉是外頭拾得來格——(我們是外頭撿來的)”
“錢桂華!侬再放屁,啊是想切桑活?(想挨揍?)”二樓的窗口陳東海探出半個身子來喊:“琪琪,太陽噶大,勿要出去了,快點上來看電視,孫悟空《大鬧天宮》來了。”
錢桂華看着女兒哭哭啼啼地進了門洞,狠狠地瞪了樓上一眼,心不甘情不願地湊到洗菜池邊上,不知所謂地嘀咕了幾句,眼淚水吧嗒吧嗒掉在雞毛菜上,心想自己可不就是被陳東海逼着嫁進來的,她們一個個看不得自己是上只角出來的正宗上海人,抱團欺負她,她又有啥辦法,為了兩個小寧,這輩子眼睜睜沒戲了。
康阿姨拿着小本子出來:“小錢,小錢,正好要尋侬,上個號頭(月)水費勿對哦,侬兩個小囡來住了二十五夜,侬幫東海住了八夜天對伐?阿拉規矩嘛,人客過夜有一天算一天。侬看看,是少算了十六個人頭對伐?吾查過了,西美東來的過夜天數是對格。”
陳阿娘手裏拿着竈披間裏的水費大簿子跑出來,和康阿姨對了對:“對勿起對勿起,是少算了。”陳家三個媳婦都悶聲不響。
等康阿姨返身進去了,陳阿娘氣得手裏的大簿子拍在錢桂華背上:“別人都記得畫人頭,就偏偏侬忘記忒。”
錢桂華氣不打一處來:“阿拉上只角家家獨門獨戶獨用水表,啥寧記得要攤人頭?斯琪四歲也要算人頭?啥名堂經哦真是。”
李雪靜嗤了一聲:“那你把兩個小的送去你娘家好了,難道你娘家還跟你收水費?”
錢桂華氣結,嘴唇皮翕了翕,把腳邊一只小矮凳踢翻忒,又悻悻然勾了起來。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以前暑假她把斯強送回娘家,才住了兩個禮拜,阿嫂就水費多了電費貴了挂在嘴邊上,恨不得米錢也要跟她算清爽,姆媽居然一聲不吭,也不想想她這些年送了多少小菜回去,一個個都沒點良心的。好了,現在市裏買肉又開始要肉票了,她姆媽和阿嫂們打了好幾次電話,要她讓東海弄點肉回去,呸,她們也配。再想到自己忙裏忙外,兩頭不是人,兩頭不着好,錢桂華一時悲從中來,卻不肯在兩個剛波妯娌面前示弱,一伸手把水龍頭擰到最大,手裏的雞毛菜被捏成了雞皮菜,在洗菜池裏翻江倒海,綠了一池苦水,自來水不要錢似地嘩嘩流,濺濕的襯衫涼涼的貼在肚皮上,她偏就不關水龍頭,這也算是她最後的倔強和反抗了。
***
一頓踐行飯,吃得很不輕松。陳阿爺自從退下來以後,脾氣漸長,看誰都不順眼,一個禮拜不訓一訓兒子孫子,心髒就不适宜。
“你們看看,顧北武三十歲了還能考上北京大學,你們幾個,怎麽一點進取心都沒有?”
兒子媳婦們安靜若雞,心裏一堆反駁的話,誰也不敢擺出來惹爺老頭子心速過快。
“老大,你們同濟今年恢複招研究生了,三月份我寫信給你,你怎麽一點回音都沒?考研也是回來的一條路啊,就這麽放棄了?”
陳東來有苦說不出,随口應了一句準備明年報考。他在沙漠裏跟石油打了十多年交道,大學裏那點知識還剩多少他心裏清楚,就算考得上,他難道能把西美和斯南扔在阿克蘇自己回來?
“老大媳婦,聽老大說你考了烏魯木齊第一師範?”
“今年沒考上。”西美把螃蟹殼丢在桌面上:“明年再考,我們校長說年底烏魯木齊第一師範和教師培訓部要合并成新疆師範大學,可以讀兩年函授,發大專文憑。”
陳阿爺點點頭,抿完小半杯白酒:“很好嘛,家庭事業兩不誤,老師這個工作很好,以後回來上海也好安排工作。”西美含糊地嗯了兩聲。
“老二,你們何主任前天說你不願意被借調去寶鋼?”陳阿爺擰着眉頭嚴肅地批評:“上班最要緊的是服從命令聽指揮,不要以為自己考出會計師證了就頭皮翹。寶鋼是什麽?你認真看看報紙電視拎拎清爽,那是我們國家第一個現代化的煉鋼基地,日本人專門來合作的,是國家重點企業,你要能參加寶鋼的建設,是很了不起的事。什麽要給小孩子燒飯,家裏走不開,瞎胡搞!小李啊,你是老二的媳婦,斯軍斯民的姆媽,你不負責這些,讓老二怎麽放心去為國家做貢獻?”
李雪靜筷子停了停,扭頭看了丈夫一眼,悶頭不作聲繼續吃飯。陳東方天生一副笑面孔,坐了十年財務辦公室,整個人圓圓胖胖十分喜慶,被老父親點名批評,照舊笑眯眯地點頭:“實在走不開啊爸爸,雪靜在機場裏做三休二,連着兩只長夜班,兩個小赤佬總要吃飯吧?我要是去寶山上班,早上趕六點鐘班車,夜裏七點半才回,哪能辦?”
陳東來很能理解二弟的想法,為大家舍小家,說起來容易,擱自己身上太難了。他便開口解圍:“借調的話,人事關系和戶口都不進寶鋼,也不大好吧?寶鋼應該和我們單位一樣都是集體戶口。”
陳東方起身給老爺子加酒:“可不是。寶鋼去年開始籌辦,財務人員老早到位了,碰得不巧有兩位女同志前後腳懷孕現在要生了,才想臨時借調。等到她們休好産假,這個崗位還是要還給人家的。我們學院財務科一個蘿蔔一個坑,我今年剛升副科,要是現在跑了,何主任的外甥女去年跟我同期拿的會計師證,正好頂上,等我再回到學院,只好等王科退休才有機會了,起碼要等十七八年。”他一席話八分真兩分假,陳阿爺挑不出毛病,心裏倒怨上了老朋友何主任,只想讓他兒子做貢獻,他外甥女怎麽不去做貢獻?
這茬揭了過去,陳阿爺面子上又有點下不來:“那你說斯軍這樣下去怎麽弄?我看他今天一整天都在看小人書,他一個初中生還和斯江看一樣的書,像話嗎?聽說他上學期語文只考了六十二分?這還考不考高中上不上大學了?”
陳東方嘆口氣:“大學是沒指望了,中專職校估計也考不上,要能混個高中文憑再想辦法進個好點的單位。”
陳阿爺心裏窩塞,成績出挑的斯江,弄堂裏人人都說是顧北武教出來的。剩下的五個,連斯江一半聰明都沒有,想來想去,總歸是媳婦沒選好。他目光在李雪靜和錢桂華身上轉了轉,搖搖頭嘆口氣又倒了一杯老酒。
顧西美擡起頭:“爸,侬高度酒還是要少切點,對心髒勿好,對肝更加勿好。”她從口袋裏拿出一張紙交給陳阿爺:“北武的朋友小周介紹了一個醫生,是瑞金醫院心外科的專家,有空就去挂只號再好好檢查一下。”
陳阿爺接過紙條:“唉,要謝謝小周了,麻煩伊費心了。侬是阿姐,記得多關心北武的個人生活,催催伊,婚總歸要結格,兒子總歸要養格,早比晚好。”
錢桂華啃完一只蟹腳,故作驚訝:“呦,瑞金醫院心外科?離吾娘家老近哦。四月份做了阿拉上海第一個心髒移植,病人只有三十八歲,好像是風濕性啥啥心髒病——”
陳阿爺吃了一驚:“啊?心髒還可以移植?移進來還是移出去?”
錢桂華皺起眉:“勿懂,不過嘛,病人好像就活了一百零九天?八月頭浪向沒了哦。(八月頭上沒了)”
飯桌上頓時靜得可聞針落。陳東海漲紅了臉,剛要發作,錢桂華已經端着一小碗拆出來的蹄髈和鴨肉咚咚咚下樓去了,剩下一桌人面面相觑。陳阿爺最終珍而重之地收起了那張紙條,至于去不去嘛,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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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上大人吃得不捂心,樓下竈披間外的小臺子上,阿娘帶着六個孫子孫女眉開眼笑團結和諧。
斯江悉心照顧斯南,也不忘給旁邊的斯琪夾菜,又應群衆要求耐心講解一日游樂行程。阿三從勇敢者道路的獨木橋上滾了下來,因為要勇敢,膝蓋和手擦破皮也沒哭。阿二在高處吓得抱緊柱子不肯下,把十幾個小朋友都堵住,只能舅舅爬上去把他拎下來,肯定不是勇敢者了。顧家大表哥?他根本沒走,哪裏勇敢了。斯南不同意,大聲宣布大表哥說這個勇敢者道路沒意思,他才是最勇敢的人,還在森林裏和老虎面對面過呢。三個堂哥将信将疑,誰也沒說出吹牛這個詞。斯江又說起看電影斯南和阿三哭得稀裏嘩啦,劃船阿大阿二搶船槳掉下水,半只蹄髈還沒吃完,一桌人已經笑飽了。
自從陳斯民和陳斯強對斯南服氣了以後,的确拿出了做阿哥的腔調。
“蟹膏侬勿切(吃)?阿哥幫侬!”
“格是豬舌頭,對,想想就膩惺噠噠滴,來,給我。”
“鴨翅膀侬還是覅切了,會長毛,哪裏長毛?胳肢窩裏長,黑乎乎的,阿哥不怕,阿拉男人嘛,就是要毛多,來,給我。”
“雞翅膀?給斯琪吧,斯琪喜歡吃雞翅膀。斯琪不怕長毛?——哦,雞翅膀吃了不長毛的。”
斯南總覺得有哪裏不對勁。想一想,嗯,哥哥們現在好像不再是笨蛋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