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四十四章
第四十四章
顧景生躺在閣樓唯一的床上, 悄聲無息地翻了個身。樓下傳來一陣陣笑和鬧,他伸手掀開帳子,老虎窗外的幾盆綠油油的植物在昏黃的路燈下泛着油光, 好幾次他醒來的時候以為還在景洪。
這時候的景洪還在雨季,下過雨的紅泥裏爬出各種昆蟲, 空氣裏彌漫着植物的清香, 雨林裏随處可見盤根錯節的絞殺榕, 望天樹高矗入雲, 聚果榕上會有成群的小蜂飛舞,叉葉木斑駁的老樹幹上開出深紫色的花, 顧東文說那花像落蘇也就是茄子。勐養的三岔河裏每天都有成群的野象洗澡, 綠孔雀喜歡在勐臘和景洪附近的林子裏出沒, 懶猴縮成一個絨球躺在樹上, 他爬上去,它吓傻了, 瞪着圓眼睛發抖也不知道逃, 就算逃也比烏龜還慢, 只能被他摸幾下肚皮。
顧東文喜歡帶着他沿着瀾滄江從景洪走到橄榄壩, 不能再往下走了, 容易遇到緬共的人。自從主席去世後, 淌過孟古河去支援緬共的知青們沒有了國籍, 又不肯向緬甸政府投降,很多人逃回原籍做黑戶或去了越南柬埔寨。顧東文說緬共沒剩下幾光人, 已經堕落到了以毒養兵,萬一不小心被緬共抓去孟古河, 管你幾歲,都要端上M21半自動步木倉看罂粟田。
他和顧東文曾疑心他姆媽被緬共的人抓走了, 就偷偷去孟古河打探。成片成片的罂粟田,好多竹制的塔樓,上面架着高射機木倉,夜裏有探照燈四處晃,根本沒法出林子。他們在林子裏躲了三天,沒看見他姆媽,餓得半死,只能回景洪。
顧東文不喜歡緬甸人,信仰共産主義的緬甸人也不行,他也不喜歡越南人,信仰共産主義的越南人也不行,連帶着金三角征兵站的幹部們也被他讨厭上了,他說他們腦子裏裝的都是大象屎,三五千個中國知青的命就這麽送去白眼狼手裏做炮灰。顧景生也不喜歡這些人,是因為他從來沒喜歡過誰,包括他姆媽和顧東文,反正他自己是這麽認為的。
他的姆媽甚至可能是他最不喜歡的人,她肩不能擔手不能提,在景洪待了十幾年除了哭就是生病,誰都能罵她誰都能欺負她。五歲的時候,他第一次明白什麽叫“破鞋”,氣得跑回家問她為什麽不像隔壁連的柳阿姨跳瀾滄江去證明自己不是“破鞋。”她哭着說她不是,她想活,就是想活,想看着他長大。她真是個一點骨氣都沒有的女人。因為這事,顧東文把他吊在樹上狠狠抽了幾十下。顧景生放下帳子,又悄無聲息地翻了個身,他很記仇的,總有一天要把挨過的打都打回去。
但是她就這麽突然消失了,無論如何他都得找她出來問一問:為什麽你說話不算數。他明明還沒長大呢。他和顧東文都不信她會自殺,她要敢自殺,當年就不會有他這個兒子了。和顧東文不對付的人很多,但他們揍了一圈下來,沒一個承認。她不見快兩年了,沒有人再找她了,連顧東文都放棄了。他不怪他,他把糞池都掏空過,連隊那兩年砌新牆,他半夜總要去扒開看看有沒有人把他姆媽藏在裏頭,他頭發已經白了一大半,看起來怪可憐的。顧景生仰面朝帳子頂上瞪大眼,他一直以為是他姆媽離不開顧東文,現在好像是顧東文離不開他姆媽。
姓顧的這家子都很怪,顧景生得出了結論,眼裏的酸澀減輕了些,他又翻身看向老虎窗外。上海人也都很怪,老虎窗老虎竈老虎腳爪,就這麽喜歡老虎?明明一只老虎也沒有。版納的林子裏有老虎,不吃人,倒是偷過牛。要是陳斯南去到景洪,估計會很開心,他可以帶她爬望天樹,跳虎跳石,挖見手青和黑雞枞。至于陳斯江嘛,想到她金雞獨立護着連衣裙的傻樣,有點像懶猴,顧景生忍不住扯了扯嘴角。
樓下的喧鬧逐漸平靜,門開了又關上,樓梯傳來咚咚咚的聲音,顧景生閉上眼,那是顧西美和陳東來回陳家去了。不一會兒,梯子擱上了樓板,顧北武進了閣樓,推開窗跳了出去。
景生睜開眼,定定地看着被帳子打上一層柔光的老虎窗,外頭隐隐傳來一陣煙味,突然聽見樓下傳來話音。
“小舅媽為什麽不是我姆媽呀,我喜歡她。”是陳斯南的聲音。
“小戆徒!姆媽就是姆媽,阿拉姆媽才是最好的。”陳斯江說。
“不對,小舅媽最好。我要是小舅舅和小舅媽的兒子,唉,一分洋钿零用錢不給,我也願意聽他們的話。”趙家阿三長長地嘆了口氣,隔着樓板景生都聽得見他腦袋咣咣敲在水門汀上的聲音。
“呵呵,你是看中她家的大冰箱吧?那都是部隊的,不能帶走,我偷偷問過了。”趙阿二表現出了自己的睿智:“而且你要是小舅舅的兒子,就得住萬春街,天天睡地上,還要倒馬桶。”
阿三猶豫了一下:“那還是算了。地太硬,我腰都疼了。”
“你有腰?”阿大咔咔咔地笑起來,啪啪地拍着席子:“你兩手兩腳之間明明只有肚皮,大肚皮,你哪來的腰?大妹妹,侬港對伐?”
斯江和斯南哈哈笑,阿大阿二阿三又追着問明天是不是肯定會去中福會玩勇敢者道路,會不會看電影劃船溜冰,惹得顧阿婆不耐煩罵了好幾句,總算太平了。
景生默默搖了搖頭,樓下一群傻不拉幾的小赤佬,啧啧啧。
咚的一聲悶響,顧北武從外頭跳了進來。景生閉着眼也能感覺他很高興,高興得不知道怎麽才好。他偷偷睜開條縫,卻見顧北武把鋪在地上的席子又卷了起來,拉開椅子坐在了寫字臺前,很快傳來沙沙沙的寫字聲。景生看了會兒眼皮直往下耷,心想樓上這個姓顧的也有點傻。
顧北武也覺得自己有點傻,不,很傻。他在給周善讓寫信。
“善讓:見字如唔。
你收到這封信的時候也許我就在你身旁,也許你在未名湖我在37號樓。最好是後者,這樣顯得我不這麽傻氣,希望勉強維持住那個在你想象中存在的我。
夜深了,家裏人都睡了,我實在睡不着,如果不和你談幾句,大概整夜都沒法睡着。
我十分慚愧,在你最後勇敢的總結前,我幾乎錯覺自己也是勇敢的一員,然而在你純粹高尚的情感前,我只照見自己的怯懦、世俗和自私。我想請你原諒這樣的我。
柏拉圖說:人生最遺憾的,莫過于輕易地放棄了不該放棄的,固執地堅持了不該堅持的。我希望自己成為那個固執者,在未來的某一天,請求你不要輕易放棄我這樣一個自私的人。
過去的十幾年裏,我的生活目标十分簡單:讓家裏人過得更好一點。我沒有上班下鄉,反而投機取巧從事了不少并不光彩的事情,如果被抓到,應該會被送去勞改農場改造。在投機倒把偷聽敵臺這些罪名被取消前,我都有被改造的風險,但是我始終不認為自己做錯了什麽。如果不進行改革,不推動市場經濟的發展,如陳先生所言,我們國家只能落後挨打。
資源的分配不均,必然會造成社會矛盾的加劇。哪怕是在我這樣的家庭,已經可以看到巨大的城鄉差距,醫療和教育的差距,信息的差距等等。更不用說你的家庭和我的家庭存在的鴻溝。家裏的孩子還沒有見到過冰箱,你已經使用上了個人計算機。我相信這也是當下我們國家的縮影。不改革,人民內部矛盾也會日益加劇。在德先生和賽先生的指引下,我對未來充滿一種熱切和焦灼,這種熱切不只是想改變我自己和我的家庭,更想看到我們這一代人究竟能做到什麽。能與你一起學習成長進步奮鬥,這遠遠超出了我的預期。
最後,請允許我使用你的“最後”,知道一位如此優秀的女性十年來固執地堅持着不該堅持的事時,我被擊倒了。我體會到了慚愧,更感覺到了幸福。以至于我在和你道別後的這四個小時裏,無時無刻不在想着許多要和你說的話。
我堅信自己不會讓你失望。期待有一天你能允許我以斯江斯南那樣孩童般純潔的“喜歡”方式表達我對你的喜歡。附上一張小像,是今夜那個白蘭花一樣美好的姑娘。抱歉我亂七八糟寫了這許多。
祝回寧路途順利,代問你父母兄嫂安好。
你忠實的朋友,顧北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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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善讓後來好奇地問斯江:“你和斯南有什麽特別的表達喜歡對方的方式嗎?”
斯江一直沒回過神來,斯南哈哈大笑:“我阿姐每天晚上要抱着我小時候的尿布睡覺!而且是我用過的,不但有過噓噓還有過粑粑!”
周善讓:???!!!沒想到顧北武你竟然是這樣的顧北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