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五十一章

中午一家四口在食堂簡單地吃完, 顧西美繼續收拾屋子。做木凳富餘下的幾根長木條,她問師傅讨來,自己敲敲打打, 墊上硬紙板拼成了大小不一的簡陋相框,選了幾張照片放上去越看越美, 想着解放全人類的偉大志向可以暫時放一放, 便把沙發後的世界地圖取了下來, 挂上這幾個相框。

斯南踩在沙發上蹦跶:“阿姐, 侬好!阿舅,侬好!外婆, 侬好!爸爸好媽媽好囡囡好——”

“沒有大表哥!不好不好。”斯南扭頭喊:“爸爸, 要有大表哥!”

陳東來心裏微酸:“行, 等國慶節我們一起拍照。不過南南, 你想想還缺了誰?”

斯南坐在沙發扶手上玩前俯後仰:“小舅媽!哦,不許叫小舅媽, 周阿姨周阿姨, 我喜歡的周阿姨, 嘻嘻。”

“再想想?”

“大姨娘?三個表哥也沒有。我下次回上海要去複興島玩的, 哥哥們說帶我去船上玩。”

“咳咳, 再想想, 回新疆之前誰給你做了那麽多好吃的啊?”

“阿娘!”斯南滾下沙發:“咦?外頭來了好幾個小朋友, 我去看看。”

顧西美趕緊跑出去,卻是學校的幾位老師帶着自家的孩子來賀喬遷之喜, 手裏當然都沒空着,最客氣的是教導主任梁老師夫妻, 直接拎了一只老母雞上門。

一番寒暄後,老師們喝茶吃糕點, 連聲誇獎顧西美心思巧妙,把宿舍收拾得這般洋氣,又對着牆上的照片猛誇斯江和北武。身為電視臺小明星的姆媽,北大高材生的阿姐,顧西美聽得心情大好,送客時再三邀請他們晚上一定要來吃飯,轉頭見斯南在前排果樹下和其他孩子排隊跳泥坑,竟然也只皺了皺眉沒吼她。

“嬢嬢,老母雞,殺還是留?”景生提着刀拎着雞從牆邊站了起來。

西美胳膊上忽地起了層雞皮疙瘩,原本想着晚上加個老母雞湯,卻不由自主地刀下留雞了:“還——還是養幾天吧,看看下不下蛋。”

景生哦了一聲,拎着幸存雞轉去宿舍後頭安頓了,手裏的菜刀剛在井邊磨過,太陽下反光,刺了顧西美的眼。她想起這孩子第一天到萬春街的事,總覺得實在看不透景生究竟是個什麽樣的孩子。

等顧西美把人情帳一一記上,才想起來剛才一客氣晚上又多了五六張嘴來吃飯,趕緊又和景生商量添菜的事。少不得把上海帶回來的寶貝貨色都用上。陳東來奉命捉拿陳斯南回來洗頭洗澡。一家人忙得團團轉。沈青平領着兵團子弟兵們沖進教工宿舍區的時候,斯南還站在家門口彎着腰甩幹頭發。

“我甩我甩,我甩甩甩。”斯南一左一右地甩着頭,手裏的毛巾也規律地在空中轉圈。

“南南,你甩了我一臉的水!讨厭!”沈星星去拽斯南的胳膊:“快停快停。”

孟沁夫妻、曹靜芝夫妻還有以前相熟的知青們浩浩蕩蕩十多人往宿舍裏一擠,人聲鼎沸。等大家坐定了,發現在廚房裏掌勺的竟然是顧景生的時候,立刻群情激憤起來。

“好你個顧西美啊,離開兵團宿舍,果然被資産階級不良習氣沾染了?使喚起童工來了?”朱廣茂笑罵:“再來一次革命,我第一個站出來揭發你。”

“呸,你家鎮寧,一年級就要燒你們兩口子的早晚飯,你還有臉說我?”顧西美丢給他一個哈密瓜一個西瓜:“去去去,切瓜去。”

在廚房給景生打下手的陳東來笑着幫腔:“我家南南都知道,禮拜天吶,朱叔叔孟阿姨要睡到下午一點鐘才起來,鎮寧哥哥還要做飯給他們兩個大懶蟲吃。”

曹靜芝插進來表示羨慕嫉妒恨:“要我說小孟真是個聰明人,你看我,一家子都靠我一個人忙,累嘛累死,病都不敢生。上個月突然發燒,心想完了,結果我家星星居然會下面條熬粥給我吃,青平自己騎車去衛生所給我抓藥,真是沒想到,把我哭得啊。”

孟沁不以為然:“切,隔天你還不是又屁颠屁颠爬起來服侍他們?母強子弱懂伐?”

顧西美雲淡風輕地戳穿她:“這倒是,你姆媽什麽都會,所以你什麽都不會。你倒也試試強強看?”

哄笑中,吃瓜群衆們你一言我一語地追憶起孟沁同志被子不會疊半夜野外拉練忘記背行軍包的種種糗事。

***

晚上七點,顧西美從食堂借來的長條飯桌和長條板凳,在宿舍外的空地上一字排開,七八個孩子也湊了一桌。陳東來開了白酒黃酒和啤酒,又有兩條牡丹煙,各式糖果蜜餞點心,還沒上菜桌上已經琳琅滿目,很有酒席的派頭。

顧西美也沒想到十五塊錢買了五只小雞後還能整得出這麽多菜,着實狠狠地誇了景生一番,話裏話外把他當親侄子看待,倒讓陳東來有點意外。對比一下自己這幾年的待遇,他意識到自己骨子裏還是寧波人,畢竟上海男人十個有八個在家負責掌勺,這大概也是夫妻和睦家庭幸福的根源。

景生離開景洪後,頭一回受人重托,面上看不出什麽,其實心裏也擰了一股勁要把這件事辦好。顧東文說過,要麽不幹,要幹,就幹得漂漂亮亮。

鹹蛋和皮蛋,是知青們從上海必帶回來的居家旅行佳品。顧阿婆買小菜不如陳阿娘,但是腌鹹鴨蛋,她要自稱第二,萬春街沒人敢稱第一,畢竟高郵鹹蛋已經出名了上千年。每一個切開,蛋黃金紅流油,入口鮮香微沙。皮蛋卻是阿娘選的,只只都有兩三朵漂亮的松花。景生前幾天炒了一罐子雙椒醬吃面,舀出一大勺,配上醬油麻油蔥花蒜泥花椒油,拌勻了澆在上頭,這是從景洪的四川知青們那裏學來的。一盤雙椒皮蛋吃得沈勇和朱廣茂贊不絕口,為了搶第二口,差點筷子大戰,瞬間光盤。

糖番茄卻是小朋友們的最愛,在井水裏放了半小時後,入口冰甜冰甜。斯南的糖番茄汁水保衛戰沒白打,最後幾口糖水下肚,恨不得立刻躺地上舒服地來幾下仰泳。

另外幾個冷盤拍黃瓜炒花生米冷茄子倒也不算稀奇,上海背回來的黃泥螺和海蜇頭卻是罕見的寶貝,引來哄搶。熱菜剛開始上,大人孩子兩桌上的八道冷菜全都清空了,只有顧西美面前的小碗裏各色菜都有一口,是特地留給景生的。

陳東來起身收碗盤。曹靜芝笑着攔住他:“我們來好了,你們接着喝。”

顧西美一天下來沒覺得太累,又喝了一杯黃酒,心情很是舒暢,便橫了丈夫一眼:“讓他去,反正現在也沒菜,喝什麽喝,我們婦女同志一年忙到頭也該歇歇。”以前方太太她們打麻将,方先生他們笑嘻嘻地忙着倒茶泡咖啡換唱片指揮傭人煮雞湯馄饨,甚至還開車去凱司令買栗子蛋糕呢。怎麽新社會了她們反而還用不上男人,不應當啊。

沈勇挽起袖子:“好兄弟有難同當,東來,我來幫你。”兩人笑着擡了一大盆碗盤去井邊勞動。

景生謝絕了好幾撥要幫忙的大人,交替使用兩個煤油爐子和兩個煤球爐子,有條不紊。酸辣土豆絲、小炒肉、醬油炖蛋,上一道菜就下一場筷子雨,陳東來和沈勇回來的時候,這三個菜一點也沒剩。西美看他們實在可憐,從小碗裏撥出兩筷子來,又抱怨他們幹活太慢。

斯南看見糖醋小排立刻高興得跳了起來,喊了好幾聲大表哥萬歲,如景生所估,小排真只夠一人一塊,想吃第二塊都沒有,越發顯得那唯一的一塊多麽美味。孟沁眯着眼搖頭回味:“西美啊,和你侄子比起來,我家鎮寧煮的都是豬食。人比人氣死人。”

西美笑得不行:“豬食可不就對了?你家老豬加你這個豬太太,有人喂就很好了,還不知足?”

孟沁氣得要撕她的嘴,一看下一道菜是紅燒劃水,頓時把個人榮辱擱旁邊,趕緊搶菜,這可沒算好人頭,早動手有得吃,晚動手只能撈湯汁了。

八道熱菜上完,最後還有酒釀小圓子收尾,斯南已經吃得肚皮滾圓不能動彈。大人們收拾完桌子進屋開了收音機聊天喝茶。晚上九點鐘太陽還有餘晖,沈青平朱鎮寧和學校的幾個同學去打乒乓球,沈星星好奇地坐在景生旁邊看他吃飯。

“這麽多菜都是你做的啊?比我姆媽做得好吃多了。”

斯南躺在另一條長桌上翹着二郎腿直晃:“對,我和大表哥一起去買的菜。”

“我沒問你,南南你別搶話。”沈星星不樂意地拍了斯南一下,扭頭繼續問:“你也在中心小學上學?你在哪個班?我在二(3)班,就是顧阿姨的班上,我是文藝委員。”

斯南腿晃得更起勁了,扭過頭繼續搶答:“大表哥在三(1)班,我在一(3)班。你發現沒有?我們都是一和三,只有你是二。”

沈星星沒好氣地說:“你那個一年級是假的,不算數。”她又高興起來對景生說:“那你和我哥一個班呢,我哥回來都沒說,讨厭。”

斯南哈哈笑:“因為平平哥哥每天都被老師罰到走廊上站着。”

“你怎麽知道?”

“我每天都在——檢查。”斯南做了個鬼臉:“檢查紀律,誰不聽話我就報告給我姆媽。”

“騙人,你一年級的才不能檢查我們二年級三年級呢。”沈星星得意地笑了:“你肯定不好好上課,跑到教室外面去了?我現在就去告訴顧阿姨。”

斯南急了,一個鯉魚打挺,由于鯉魚吃得太飽,沒挺起來,只能在桌上撲騰了兩下。

“喂!星星姐姐,星星姐姐,你回來。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沈星星在門口猶豫了一下,走了回來:“你說,不許騙人。”

斯南眼珠子轉了轉:“我有個維族名字,叫阿娜爾汗。你猜是什麽意思?”

沈星星哼了一聲,掉頭又往門口走。

斯南趕緊溜下桌,跑了兩步,直接抱住沈星星的腿喊了起來:“啊呀啊呀,我肚子疼!”

顧景生噗嗤笑出聲,自管自把飯碗菜碗去洗幹淨,又把借來的一套煤油爐和煤球爐子送還給梁主任家。梁師母沒來吃飯,正在火冒三丈地檢查兒女們的作業。教工宿舍就這麽兩排,顧家的酒席還沒吃完,景生的大名早已傳開。梁師母抓住“別人家的孩子”,趁機把自家三個兒子一個閨女都教訓了一遍。等景生好不容易脫身,回到門口,沈青平朱鎮寧一班人滿頭大汗地正被迫陪沈星星等幾個女孩玩過家家。

斯南正在抗議:“我姐姐在上海,怎麽能做媽媽?”

“假設,假設她在。”沈青平絕不退讓:“你們要我當爸爸,就得斯江當媽媽,不然我不陪你們玩了,沒勁。”

朱鎮寧擠開他:“你快走走走走,我來當爸爸好了。斯江當媽媽。斯南當寶寶。星星,你和你哥一家人。好了,現在我們兩家來吵架吧。喂,姓沈的,別以為囡囡媽媽出差就能欺負囡囡——!”

沈星星喊了起來:“不行不行,我當媽媽,得別人才能當爸爸。斯南,你到我家來,你是我們家的寶貝,來,寶貝,媽媽最喜歡你了。”她看向顧景生,心想最好是南南表哥來當這個爸爸才好。

斯南頭都暈了。她推開面前的玩具小汽車,跑到景生旁邊:“我不要當你們的寶貝,我也要當媽媽,大表哥當爸爸。你們誰要當我家的寶貝?爸爸每天做好多好吃的,媽媽每天陪你玩。”

小夥伴們安靜了,這個聽起來好像很不錯?

夜深了,斯南賴在上鋪的景生身邊追問:“大表哥你為什麽不肯做爸爸?”

“大表哥你說話你睬睬我呀。”

“過家家不好玩是不是?”

景生忙了一整天真心很累,眼睛也不睜地嗯了一聲。

“我也覺得不好玩。他們老是要我當寶寶,沒勁。”

顧西美絞幹了頭發,拿毛巾把頭發裹緊了,敲了敲床架子:“南南下來睡覺,別吵你哥。他累壞了。”

“那我不作聲,我要跟表哥睡。”

“胡說八道,床這麽小,你睡在上面哥哥不好翻身。你掉下來摔傷了我可不管,自己躺三個月啊,哥哥天天出去玩。”

斯南含着淚撅着嘴爬了下來:“那我要跟姆媽睡。”

陳東來鎖了門進了裏間:“晚上被爸爸的腿壓疼了你可別哭。”

斯南發脾氣吼他:“我不要爸爸!你走你走。我就要跟姆媽睡!”

鬧騰了一會,顧西美輕輕把胳膊彎裏的斯南移到枕頭上,替她蓋好被子。斯南還皺着眉撅着嘴的一臉不高興,也許是因為景生不肯玩過家家,也許是因為不能也睡在上鋪。不知道是不是在上海喝了一個月自來水的緣故,總感覺斯南變白了一些,五官也長開了點。

她踮起腳看了看一動不動的景生,不禁嘆口氣,很惆悵,她怎麽沒生個這樣的兒子呢,斯江斯南要有個這樣的哥哥,她也就安心了。拉好簾子躺到床上她忍不住和陳東來感慨了兩句。陳東來聞着她身上清新的香皂味,伸手把她摟進懷裏:“我們把他當成親生的不也一樣?你大哥的兒子又不是外人。”

顧西美掙開他的手探身吹滅了燈,不一會兒就惱了:“煩不煩啊你,我累都累死了,你們男人腦子裏就這麽一件事是不是。”嘴上是恨的,手上卻沒使力氣推開男人。

陳東來順勢壓住她,摸索出枕頭下的作案工具,急得手都抖了起來:“一年多了。西美,我實在是想——”

“別動,孩子們都在旁邊呢。”

“都在打呼了。我輕點,我們倆輕點。”

窸窸窣窣了幾下。顧西美一點酒意很快都被折騰完了。

“你好了沒?快點。”這種提心吊膽的親熱,只有男人還能樂在其中。顧西美一身汗地懊惱不已,這澡白洗了。

月色透過玻璃窗照在牆上。布簾那邊徹底安靜了。景生睜開眼,手邊嫩黃的牆刷得不太平整,在月光下滿是細微的凹凸起伏。他的手指劃過去,糙糙的沾了牆粉。他靜靜閉上眼,想起在景洪顧東文像要把破屋子都搖塌了似的,還一本正經地告訴他男人女人就得做那種事,讓他晚上十點後再回去。他在他褲子裏放過癞蛤蟆壁虎,他也不在意,直接掏出來丢掉。至于顧東文的女人,隔天就會想方設法給他做好吃的,好像哪裏對不起他這個兒子了一樣,神經病。

她不見了以後,不是沒有女人來找過顧東文,還有個苗族的女人總來送吃的。顧東文一個也沒睡。他是這麽說的。他相信顧東文。

景生睜開眼看向半明半暗的天花板,心裏第無數次罵了一句:你個蠢女人還不回來,你男人就快不記得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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