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五十三章
第五十三章
“他們在幹嘛?”斯南好奇地轉過身問景生。
“跳舞。”景生從門縫裏只看得到顧西美低着頭還在織毛衣, 織三針退兩針的,那麽暗看得見才怪。她又不是孫猴子火眼金睛。
“跳舞才不是這樣的。”斯南想了想:“我阿姐那樣才叫跳舞,這個——阿娘說過是耍流氓!”
景生低頭給了她一個毛栗子:“瞎三話四, 這就是在跳舞。”顧東文有一回夜裏喝多了酒,抱着姆媽去林子裏跳舞, 鞋子都不穿, 還讓她踩自己腳上, 活該被紅螞蟻咬得滿腳滿腿的包。那是他第一次聽見姆媽唱歌, 什麽郎呀咱們倆是一條心患難之交恩愛深,惡心巴拉的。
“公園裏男人抱着女人轉啊轉, 不是耍流氓是啥?”斯南模仿阿娘的口氣:“幾年前全部捉進去!”
沈清平兄妹和朱鎮寧跑了過來, 擠在景生身邊朝裏看。
“他們在幹嘛?”
“耍流氓。”斯南輕聲不容否認地宣判, 瞄了一眼景生, 又補了半句:“大表哥說是跳舞。”
沈青平壓着嗓子嘎嘎笑:“朱叔叔和孟阿姨抱在一起呢!”
“胡說,孟阿姨是朱叔叔的老婆, 朱叔叔為什麽要耍流氓?”沈星星堅決站隊顧景生。
“女的也會耍流氓。”沈青平搖頭:“斯江那種才叫跳舞, 你不懂。”
朱鎮寧切了一聲:“大人們在跳交誼舞。外國人都跳, 你才不懂。”
沈青平又瞄了一眼, 吓了一跳, 緊張得不行:“朱鎮寧!我爸怎麽抱上你媽了!我媽呢?我媽去哪了?”
朱鎮寧吓了一跳:“不可能!”他趕緊擠開沈青平往裏瞅, 片刻後站直了, 一言難盡地看向斯南:“完了,南南, 我爸要抱你媽了。”
沈星星目瞪口呆。他們四個再次擠在一起朝裏看了會兒,面面相觑, 異口同聲地統一了戰線:“他們真的在耍流氓。”
顧景生卻已經懶得理他們,往操場方向走了。斯南伸腿就要踹門, 卻踢在朱鎮寧身上。
“不行!我爸說了,哪個小孩跑進去,打斷我的腿!”他自己也愣了愣:“不對啊,為什麽要打我呢?”
“算了,我也不管了。”沈星星扯着斯南拔腿去追景生。
“走吧。”沈青平拉着朱鎮寧跟了上去。
追出去幾步,斯南忽然叫了起來:“下雪了!”
景生擡起頭,一點溫柔撲在臉上,涼了一剎瞬間消失,然後又是幾點。昏暗的路燈下依稀見到零星白影,漸漸起了風,雪花紛紛揚揚墜下來,他忍不住舔了舔唇邊,澀澀地刺毛,趕緊呸地吐了出來。
仰着頭看他的斯南哈哈大笑:“一陣風一陣沙,一層雪一層沙。姆媽跟你說過的,大表哥你也犯傻啦。”
話音未落,風卷着沙和雪一視同仁地也撲進她嘴裏。斯南瞪着眼呸呸往外吐沙子。沈星星捂着口鼻笑彎了腰。
***
同一時間同一片天空下,顧北武和周善讓也在跳舞。不只是他們兩個,全班都在學跳交誼舞。
十月份78級新生入校後,善讓從最美女生樓被調去留學生樓住,和一個日本女留學生成了室友。其他入駐留學生樓的也有不少是中文系歷史系的新生,大多出身于幹部家庭。善讓不願意享受特殊優待,推辭了兩回,團委要求她配合組織要求。顧北武揣測是為了促進中日友好,打趣善讓擔任了交流大使,“周書記”的名號便讓位于了“周大使”。
十月底留學生樓出了個國際新聞,幾個中外女同學一起辦生日會,在留學生的帶動下跳起了迪斯科,被蹲守在北大校園的西方記者捅上了外媒,也上了內參。留學生辦公室貌似受到了批評,于是迪斯科昙花一現,銷聲匿跡。但是宿舍樓裏的水房歌聲比賽愈演愈烈。一派堅持革命歌曲大串聯,從國際歌到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最後以向前進向前進,戰士的責任重婦女的冤仇深結尾。另一派自诩開放進步派,鄧麗君披頭士“貓王”聯唱,以“I‘ll shout and scream,I’ll kill the king.”收場。
善讓追着問北武是哪一派的,北武笑說自己老了,Rock不動也無意懷舊,最後被逼得沒法子,在未名湖畔輕輕哼了那首《夜來香》,善讓無意挖到寶藏,樂不可支,隔天便從室友那裏借來一盒磁帶,要求北武學一學貓王那首《Love me tender》。顧北武第二天在圖書館自習時塞給她一頁紙,上面漂亮的花體字抄錄着歌詞。頭上寫着給善讓,落款是顧北武。
“……For my darling, I love you. And I always will.”
臉皮厚如周善讓,滿臉通紅地捏着歌詞跑出圖書館,傻笑着跑了大半圈。中國人幾乎不提及“愛”這個字,放在英語裏,love一詞卻平易近人,用來溫柔可親毫無狎意,甚至帶了些聖潔的意味。當然如果加上make這個動詞,卻又完全兩樣了。善讓用力拍拍自己的臉,安慰自己食色性也,作為大齡未婚女青年,聯想到某個動詞是很正常的。但再回到圖書館,她實在無法正視身邊的男朋友。顧北武睨了她好幾回,見她滿面紅暈盯着《統計學》半天也不翻頁,忍不住低聲問她:“關于love,你統計出什麽來了?”
善讓頭一低,埋在了書裏,憋着笑悶聲說:“別理我,讓我靜靜。”
女人心海底針,即便如善讓這樣的女子也不例外。北武得出結論,專心于書本。
沒想到過了十二月中,學校态度大變,要求各系各班認真學習交誼舞,務必參加留學生辦公室組織的元旦迎新舞會,尤其是住在留學生樓的中國學生,更加要突擊完成任務。顧北武被善讓抓着當舞伴,兩人練了幾天已經十分默契,又分別去教其他同學。
“在西方國家,今晚是個很特殊的日子。”善讓坐回座位上,喝了口水:“相當于我們的春節吧,他們叫聖誕節。留學生樓今晚也有個舞會,現在估計還沒散,我們要不要去練練兵?”
顧北武卻有點心不在焉,看了幾次手表:“我等會還有點事要出去一趟,要不你叫上老何他們去試試?”
善讓眨眨眼:“嗯——我和別的男人跳舞的話,你會不會在意?”
“不會。”顧北武回過神來,笑着搖頭:“在你看來我是那麽食古不化的人?”
“那要是有外國留學生請我跳舞,你在意嗎?”
“不在意。說明我家善讓很有女性的魅力,與有榮焉。”
“非洲來的同學請我跳舞呢?”
“非洲來的留學生我印象裏特別擅長音樂和舞蹈,無論他們請你跳交誼舞還是迪斯科,我都沒有意見,有機會我和你一起參加,幫你拍幾張照片留念。”顧北武挑了挑眉:“周書記,以上三個問題你分別考了我性別歧視、地域歧視以及種族歧視。現在要評分了嗎?”
不等周善讓回答,顧北武笑道:“是不是還有宗教歧視問題?”
善讓努力一本正經地點頭回答:“老顧,要知道價值觀分歧太大的男女是無法和平共處的。”
“我認同康德的理論:世界永久和平的基礎是公民的自由和權利。你有和任何人跳舞的自由,我沒有歧視他人和幹涉你的權利。”顧北武笑着站起來:“今晚我得去接我大哥,恐怕沒時間和你繼續交流了,明天我們繼續?”
善讓好奇:“你大哥?從雲南來?”
顧北武也不瞞她,一邊往外走一邊說了個大概。善讓考慮這件事也不是一日兩日了,便借機說道:“從私人角度說,你大哥是你的家人,你有不讓我參與你的家事的權利。但從公共角度看,這是雲南知青的事,是幾千萬全國知青的事,也是國家的大事。我有關心和參與這件事的自由。”她笑着把圍巾裹好:“但你如果是為了我好而不讓我參與,肯定是大錯特錯的。”
這句話倒讓顧北武驚訝了。
“為什麽?”
“我不是十六歲,顧北武。我知道什麽事是我想要做的,也敢于面對最壞的結果。”善讓大大方方地挽住他的胳膊:“你要對我有信心,也要對你自己有信心。我不想錯過你生活中任何一件重要的大事。至少不是被隐瞞着連旁觀的資格都沒有。”
顧北武側過頭垂眸看她。善讓頭一歪笑彎了眼:“難道你對親愛的鄧副*總*理和我們Dang我們國家也沒有信心?”
周書記就是周書記。顧北武表示服氣。
***
第一次見到傳說中的顧大哥,周善讓不由得瞪圓了眼。面前的男人和北武口中描述過的大哥完全對不上號。傳說中顧東文打出萬春街,橫掃靜普閘(靜安普陀閘北區),威震上海灘,爬過中蘇友好大廈,重慶武鬥時開過炮,在善讓的想象中是高大魁梧勇猛果敢的滄桑大漢,可坐在她對面的卻是一個疲憊而不失斯文的中年男人,花白的頭發大概許久沒有修剪,已經長至肩膀,但他五官清隽眼神火熱,最離譜的是臉頰上還有兩個顧北武都沒有的長酒窩。
顧東文見善讓盯着自己目不轉睛,不由得笑了,露出一口整齊雪白的牙齒,顯得天真又溫柔。善讓看慣了北武昳麗的容顏,都不禁臉紅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