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第五十四章

桌上的炭火銅鍋冒出熱氣, 水汩汩作響。

“累着了吧,趕緊的,吃吃吃。”幾盤羊肉嘭嘭嘭落在桌上, 善讓才發現上肉的這人有點眼熟,好像是同級的一個北京同學。

小金同學熱情地把二鍋頭和四個玻璃杯擱下:“喝點吧顧哥?喝多了直接睡我家, 甭客氣。”

“不喝了。”顧北武笑道:“早點吃完送我哥去休息, 過幾天咱們好好喝, 今天麻煩你了。”

“別啊顧哥, 你這麽見外就是看不起我。少喝點兒,試試?”小金站起來給顧東文倒酒:“大顧哥是吧?我是顧哥同學, 您叫我小金就行。我和顧哥沒的說, 您是顧哥的大哥, 就也是我大哥。”

顧東文捂着杯子口比了個禮:“謝謝, 我真不喝酒,心意領了。”

小金和顧東文練了幾把推手, 又熱情地轉向善讓:“嫂子, 大顧哥不喝, 那您少喝點兒。”

善讓爽快應下。顧北武搶過她的杯子, 一大半倒進自己杯子裏:“她哪喝得了這麽多, 行了, 我陪你喝一點。”

一瓶二鍋頭見了底, 小金涮肉斟酒加麻醬韭菜花,忙得兩袖生風, 嘴上也沒歇着,把自家在這四九城裏從道光年間開始的家史都挖完了, 再指點江山揮斥方遒,各種秘史張口就來, 感覺他家不是住在天橋邊上的胡同裏,而是住在□□裏頭。最後稱贊起顧北武的為人來。

“我得說嫂子,您眼光太毒了,可得好好兒地看緊了我顧哥,您瞅瞅我哥,長得多精神,人也沒的說,上半年為了幫助我學習英語,他半夜兩點去王府井幫咱們排隊買收錄機,人轉手賣二百五一個,呸!咱顧哥,一分錢辛苦費都沒要,局氣,沒得挑兒。”

顧東文笑着看看自家老弟,埋頭吃肉。小金他爸手藝的确好,手切的羊肉涮出來鮮嫩汁肥,他真是有十幾年沒吃過好羊肉了,倒是景生那小子估計在新疆口福不錯,也不知道他吃沒吃上羅布羊。念及景生,不免就又想起她來,真不能想,一想心就絞起來,腦仁都抽得疼。顧東文擡眼看了看善讓,覺得這姑娘跟着北武委屈了些。

北京人民熱情起來誰也抵擋不住,一頓涮羊肉,顧北武和顧東文兄弟倆愣沒說上幾句話。三個人吃飽喝足告辭,小金拎着顧東文的行李把他們一直送出胡同才依依惜別。

顧東文走了兩步就問:“有煙嗎?”

三個人停了下來,顧北武掏出煙替他點上,順手把剩下的半包煙塞進他軍大衣口袋裏。

善讓留意到他十指修長,指節很突出,夾煙和抽煙的姿勢和北武很相像,都很秀氣斯文。

“那收錄機掙了多少錢?”顧東文突然又開了口,帶着笑意。

顧北武笑着答:“兩千多。”

“你們都是同學,掙上家不掙下家是對的。”顧東文點頭:“首都地方大,機會多,還有三年你好歹掙出老婆本來,別讓人家姑娘倒貼你。”顧老爹當年是入贅,雖然顧阿婆堅持讓孩子們都跟了他姓,但他心裏頭在乎了一輩子,從小就逼兒子得做個撐得起門戶的男人。

善讓捏緊了北武的手指頭,狠狠掐了他一下:“坦白從寬,快點傳授秘訣,收錄機你不是兩百塊一臺替他們代買的?怎麽能賺到兩千多?我怎麽感覺我這經濟學白學了!”

顧北武彎了彎眼,在她手背上撸了撸:“之前我們在陳先生家喝茶,不是遇到過一個老校友張師兄?他在對外貿易部上班。正好我們學校加上清華人大的同學們有一千來號人都要買收錄機,我就找他試試,沒想到他熱心得很,直接介紹了一位王府井的負責人,給了一個集體采購價,便宜二十塊錢一臺。最後一共盈利兩萬四千多,我們一幫負責組織、收款、驗貨、送貨的同學就按勞分配了。”

“善讓啊,你可得看清楚,顧北武就是這麽個貨色,他想掙的錢,再折騰也不放過一分一毛,從小就這樣,我媽使喚他去弄堂口打個醬油,他實在讨不到跑腿費,靠一張臉一張嘴也要騙顆糖回來,見到隔壁上影廠宿舍門口一塊爛鐵,也要撿了去賣錢,結果被抓去派出所裏蹲了一天,這人成天鑽在錢眼裏,蠅營狗茍,不會有什麽大出息,你光看臉可不行,現在後悔還來得及。”顧東文揭起自家弟弟的老底來毫不留情。

顧北武有點狼狽地給了大哥一胳膊肘:“我們家就你最高尚行了吧?視錢財如糞土,看富貴如浮雲。”

善讓笑着拉住北武:“謝謝大哥提醒,那我還是看臉好了,長得醜的未必不鑽錢眼,通常還更沒出息呢。周總*理不也是美男子?大哥你也長得好看。”

顧東文似笑非笑地睨了北武一眼:“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我好看他才好看的。”

善讓笑得不行。卻聽顧東文又嘆了口氣:“糞土有時候也不能不要。明天老四你先借兩千塊給我。估計兩年才能還給你。”

北武也不問緣由,幹脆地應了一聲好。

“說來丢人,我們第一批四十幾個人,到了昆明站,才發現老王把各團場知青們捐的一千多塊經費給丢了。他也算是激進的北上派,和老丁他們溫和派吵了好幾架,肯定不會故意丢掉或是挪了。”

“那怎麽辦?”善讓緊張地問。

“還能怎麽辦?到都到了昆明了,大家就去站裏要求免費坐車來北京。誰能同意誰敢同意?最後鬧大了,一大半人跑去卧軌,貴州到昆明的鐵路線中斷了三天。好在今時不同往日,沒挨打也沒被抓,州裏省裏都來了幹部,好說歹說把他們勸回版納去了。我不回去,回去幹嘛。”顧東文吸完最後兩口煙,直接把煙捏在手裏掐滅了,善讓看得打了個激靈,覺得自己手掌心被燙到了。

“都窮得叮當響,一條短褲爛成條才肯丢的人,再請求捐款,拿什麽捐?”顧東文打了個哈欠:“加上第二批要來的,一共一百來號人,來了北京還得吃住,再拖下去都七九年了。無論如何春節前要有個說法。”

***

把顧東文安置到招待所,顧北武和善讓相偕回學校,宿舍早已熄燈,水房賽歌都結束了,兩人并無睡意,索性在冬夜裏沿着冰封了的未名湖散步。

“對不起。”顧北武輕聲道歉:“收錄機的事我沒告訴你。”

“為什麽要說對不起?”善讓的手在他大衣口袋裏調皮地動了動:“因為你藏了私房錢?不過聽說是某位同學的老婆本,我就原諒他算了。”

顧北武笑道:“我得承認自己的虛僞和虛榮,想在你面前維持一個不那麽市儈的知識青年的形象。”

善讓吃了一驚:“老顧同學,你這可把我們經濟系全罵進去了啊。真沒想到你是這種人。你可要端正一下學習态度啊,現在全系就你一個人老是缺課,哲學歷史中文地理什麽的,你都旁聽了多少課了?”

顧北武停下腳,望向不遠處的博雅塔,嘆了口氣:“善讓,我這學期的确苦惱過,苦惱于自己對哲學生出了更多的興趣。尼采說,真正的勇敢,是勇于改變和超越自我。但我對在這個世界能否上找到自己的位置突然産生了巨大的懷疑。無知者無畏,聽的課越多,我越看清自己的無知。看到我大哥,我——不只是內疚,不只是難過,也不只是憤怒和悲哀。善讓,我有罪。我沒有經歷過他和西美的痛苦,本身就是一種罪。即便這不是我刻意追求來的,但,我的确有很深的罪惡感。對不起。”這聲對不起是因為他不自覺地就向她傾訴了近似無稽的煩惱,而他只能向她傾訴。

善讓斂了笑,靜靜依偎在他身旁,這一剎她完全能體會他的感受。顧東文那樣一個有着天真又溫柔眼神的男子,經歷過的苦難,遠遠超出了北武的想象。他為自己留在上海留在母親身邊沒有經歷兄長那樣的痛苦而痛苦。

“良心就是我們自己意識到內心法庭的存在。”北武輕聲道:“善讓,我必須全力以赴地去幫助我哥,萬一出事,會非常對不起你——”

善讓踮起腳,吻住了他。顧北武一僵,善讓的雙臂緊緊地擁抱住了他。

“北武,苦難,才是人生的真正試煉。我敢于直面最壞的結果。”善讓凝視着他,輕聲道。

北武在她唇齒間呢喃:“我可以懷疑一切,但我絕不會懷疑和你之間的愛情。”

***

顧北武第二天一早就陪着顧東文直奔國家農墾總局,遞上請願信申訴信血書一大包。顧東文慷慨陳詞,當場脫了上衣,身上傷痕累累,立刻就被好言好語請到接待室,發了簇新的軍大衣,又有醫生前來給他檢查,內服外敷的藥給了一堆,住宿也從海澱轉到了總局的招待所,另外又發了兩百塊錢生活費。

顧北武信心十足:“有希望。”他這一年準備了相當充足翔實的材料,只雲南兵團發生過捆綁吊打知青一千餘起,受害知青近一千九百人,其中兩人死亡。調戲奸*污女知青的幹部近三百人,受害女知青多達四百三十人。原本是為了解決就業的政策,變成了政治運動,給予心懷叵測的人以機會殘害知青,受傷害的不只是知青,還是一千七百萬個知青家庭,更是民心和我Dang的光輝形象。

顧東文對他執筆的請願信贊不絕口,也覺得很有希望要到說法,便讓他先不要去取兩千斤糞土,兩兄弟在招待所談了一整夜。

又過了兩天,雲南的老丁抱病帶着二十幾個人也趕到了北京和顧東文會合,總局又是一頓忙。顧北武全程參與了他們的讨論。最後請願團大膽提出要求:他們必須見到國家領導人,常*委、副總*理級別以上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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