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傷逝
38 傷逝
深夜,亓清仍舊将昱曈一人扔下,獨自回了卧室。
她窩進被子裏,心髒怦怦亂跳,頭腦發燒。
方才書房的一幕還盤旋于眼前,仿佛仍有陣陣電流穿心而過,讓她從腳尖到發絲都在戰栗。
她在床上輾轉反側,不斷回想着與昱瞳相處的點點滴滴。
在過去那麽多次的相交中,自己有多少次都失去了神志,她算不清,不過,關于為什麽會失神這一點,她倒是很有自知之明。
照常理說,蜂王附身人體後,會和宿主思維有一個争鬥過程,如果宿主本身意志強烈,堅決不放棄自己的身軀,那蜂王就很難控制住人體,結果便是同歸于盡。
可亓清卻失神得很徹底,任由對方擺布,那是因為,她對昱曈沒絲毫抗拒心理。
人與人之間的交往,諸多考量、猜忌、權衡,亓清一直陷于權力漩渦,四面危機,不敢輕信于人,唯獨在不是人類的昱瞳這兒放下了所有戒備,昱瞳那種類似孩童的天真氣,讓她嘗到了久違的放松、自在,與之發生關系時,她就是心甘情願地把自己交到了對方手上。
而在亓清失神的那些時刻,只要昱曈有意,輕易便能操控住她,可昱瞳始終也沒有下手。
剛才亓清讓他不要亂動,他竟也真的聽了話,明明很簡單就可以反制。
你到底……對我是怎樣的感情啊……
亓清蜷起身子,手緊緊攢住胸口。
時間飛逝,很快到了與費易安約定的接可可出院、前往喀帕星的日子。
住院部大廳內,葛忠老兩口提着大包小包,裏面有可可的四季衣服、日常用藥,還有不少玩具。
“不用那麽多衣服。”費易安道,“喀帕星只有兩個季節——夏季和冬季。冬季太冷了,幾乎不出門,而且小孩長得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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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哦,這樣啊。”葛忠赧顏,“不好意思,帶太多東西了,給您添麻煩了。”
“帶上吧。”亓清道,“不知道要在那邊呆多久呢,有備無患。”
她看了費易安一眼,蹲下,拉着可可的手道:“要是還有什麽短缺的,盡管向這位費叔叔提,費叔叔人可好了,特別寬厚,善解人意。”
費易安幹咳了好幾聲。
“不是麽?”亓清笑着望他。
費易安特想翻個白眼,但覺得這動作非常的不爺們,硬生生壓住了沖動。
“你,等會兒有空不?一起吃個便飯?”費易安昂着頭,居高臨下看向亓清。
亓清正盤算着找個什麽合适的理由婉拒他,就在這時,不遠處大門口傳來一陣騷動。
“讓一讓!讓一讓!”四五個醫護叫嚷着,驅散人群,推動一臺轉運床,飛奔着往急救室去了。
亓清望着那群人的背影,突然發現了什麽,愕怔一瞬,繼而目光緊追着人群中的一個身影。
那是人群中唯一一個不着醫護服的人,而且身材高大,外形極其出挑,在人群中想不被注意到都難。
“任林熙……”亓清喃喃,“他怎麽在這兒?”
而且,剛一逮眼所見的任林熙與亓清印象中的大不相同,他頭發衣裳淩亂,神情慌張憔悴。
那臺轉運床上躺着的,是他的什麽人?
費易安循着亓清的視線盯住了任林熙:“怎麽了?認識的人?”
“今天不能跟你吃飯了,這個人我得去探一探,是條重要線索。”亓清面色微沉。
“哦?”費易安望着任林熙的背影,語調拔高,“我就知道亓軍長大忙人,沒空和我吃飯,要調查重要的帥哥線索。”
亓清道:“今天真多謝你了,回頭去喀帕星,我一定登門拜訪。”
“行吧。”費易安做出一副無奈狀,領着可可走出幾步,又頓住,轉身道,“那我等你。”
亓清無暇顧及費易安的心思,沖葛忠使了個眼色。
葛忠點頭。
兩人悄悄跟上了那群醫護。
急救室外,任林熙整個人癱軟地靠在牆上,毫不設防,目光呆滞,宛若被抽離了三魂七魄。
他額前碎發耷拉着,胸口半敞,卻絲毫不想去打理的樣子。
雖然看不太清他神色,但落魄凄涼之意太明顯了。
不遠處,躲在走道轉角窺視他的亓清更加生疑——這還是那個嚣張挑釁自己的任林熙麽?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
兩個小時後,一個醫生打開急救室病房門一條縫,走了出來,任林熙立刻迎上去。
醫生對着他低語了幾句。
任林熙沒聽完便一把推開醫生,瘋了似地想要沖進病房,被接着出來的幾個醫護一起架住。
無力掙紮了片刻後,任林熙歪歪跪倒在地上,再無反抗。
不一會兒,急救室門大開,轉運床推着一個人出來。
任林熙從地上彈了起來,撲到床頭。
轉運床上的人費力擡起胳膊,那條胳膊蒼白纖細,明顯是個女人的。
任林熙溫柔地牽起她的手,貼到自己臉上,凝望着床頭,不知在喃喃低語些什麽。
一個醫生走近他們,說了幾句話,這回說話的聲音比較大,亓清聽清了。
“你姐姐清醒過來後,堅持拒絕治療。其實就算全力救治,頂多也就……還能撐個幾天。帶她回家吧,她想最後的時間只和你呆在一起。”
……姐姐?
亓清想起來了,榮兆宇曾提過,任林熙有個姐姐,一直生病,這兩年為了給姐姐治病,任林熙生活挺困難。
而任林熙似乎沒聽到醫生說話,頭擡也沒擡,一直握着姐姐的手柔聲低語。
醫生搖了搖頭,沖身後幾個醫護吩咐了幾句。
那些人便推着轉運床一路向前,任林熙只能松開姐姐的手,像個牽線木偶般僵硬地跟随其後。
亓清瞅着他走路的姿勢有點怪,一步一頓、踉踉跄跄的,似乎擡腳很困難。
轉運床路過前方走道轉角時,亓清迅速閃身避開,葛忠卻慢了一步,亓清想把他往旁邊茶水間拉已經來不及。
任林熙歪過頭,瞪着葛忠,空洞的雙眸裏毫無情緒。
葛忠尴尬地杵着,半天擠出一句:“需要幫忙麽?”
任林熙搖搖頭,繼續跟着轉運床向前走。
葛忠的視線追随着他,直到他和醫護們一起進入電梯。
亓清打量着葛忠的樣子,他跟任林熙……似乎認識?
她心念一動——對了!任林熙也知道販賣蜂族的事,難不成……這兩人是一夥的?!
她道:“我們跟上任林熙吧。”
葛忠應了聲。
“你認識他?”走了幾步,亓清試探地問。
葛忠腳下一頓:“認識,但不太熟,多少了解些,也是個可憐人。”
“哦?”亓清眼睛微微睜大,更訝異了,但眼下也不好多問些什麽。
兩人一路尾随,見醫護們把轉運床推進救護車,任林熙也随後上了車。
亓清領着葛忠進了自己的懸浮車,悄無聲息地跟在救護車後面,行駛了大約一個多鐘頭,來到下宿街區的一處貧民聚居地。
天色已暗,遠處栉比參差、雜亂不堪的老舊平房內,零星燈火亮了起來,羊腸小巷內傳出陣陣狗吠,接着便是男人粗大嗓門的吼罵聲和小孩的啼哭聲。
救護車在街口停了下來,任林熙将姐姐抱進懷裏,有些艱難地邁開步伐,走下車,仰頭看了眼夜幕。
天空中落下絲絲雨線,很細很輕,被冷風卷着飄搖。
任林熙将姐姐摟得更緊,沒往居民區深處走,而是找了處屋檐,坐下躲雨。
明明雨不大,他卻不再往前走,但也沒轉身離開,就這麽停頓在街區口,仿佛抵觸着這裏的破敗粗鄙,卻又無法與之徹底割裂。
亓清在不遠處停好車,和葛忠悄悄尾随,藏到街對面的綠化帶灌木叢後。
如果是正常狀态下,任林熙應當能發現身後跟着人,可他現在落魄至極、心痛至極,視周圍一切如空氣,覺察不到,也不想覺察。
他就這麽摟着姐姐,與之依偎,靜靜度過最後的時光。
四下冰冷陰暗,只剩任林熙懷抱的暖意,給姐姐人世間最後的溫情。
被如此的氣氛感染,亓清和葛忠一句話也不敢說,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
半晌過後,任林熙身子猛一震顫,緊繃片刻,迅速佝偻蜷縮起來,臉深深埋在姐姐的胸口處。
而姐姐靠外側的手臂從他臂彎中垂落,耷拉到地上,再也一動不動了。
遠遠觀望這一切的亓清胸口悶堵,很難受。
又過了好一會兒,任林熙擡起頭,抱着姐姐起身,沿青石小路,慢慢走向前方一座亮着燈的平房。
亓清葛忠二人立刻邁過街道,緊随其後。
待到任林熙走進房內,葛忠才開口道:“這裏是任林熙的家,雖然他平時都住研究所宿舍,但這裏才是他的家。”
亓清深深嘆了一口氣,心情十分複雜。
她知道下宿街區雖算不上卡加瓦那樣的貧民窟,但其實也是由大量貧民湧入首府,聚居而成。
懷揣着“靠奮鬥改變命運”夢想的人們,最終在繁華都市中看清了不可逾越的溝壑,可又不願屈從命運、回歸本來的出生地,于是相互抱團,在不屬于他們的世界中構築起一方小小的聚居之所,好似龜殼,讓他們可以畏縮生存,又或者困頓其中,直至腐朽發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