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07章 第七章

第七章

落花滿地,青松撫檐。

沈燼這些時日只将明窈送至婉娘的別院,而後不知所蹤。

婉娘畏懼沈燼為人,暗自慶幸不已。今日猛地見到真人,忙忙上前屈膝福身:“婉娘見過公子。”

明窈眼中的笑意盡褪,她低眸,掩去眸底無盡的失望落寞。

槅扇木門輕掩,地上鋪着西洋送來的波斯地毯,牆角高高立着一扇菱花鏡子,映着滿屋的錦繡富麗。

沈燼坐在上首,一手漫不經心在扶手輕敲。

缂絲屏風後傳來幾聲弦動,明窈撥動琴弦,聲聲入耳。

指尖尚未結痂的傷疤又一次脫落,琴弦抵在傷處,撥動之間,連着琴弦也沒入血肉,疼痛難忍。

忽聽極為刺耳“铛——”的一聲,琴弦斷裂,餘音久久纏繞于梁。

明窈抱着琵琶,手上血痕道道。婉娘早識趣退下,明窈凝眉走出屏風,頃刻間視野開闊。

金琺琅九桃小熏爐燃着白芷香,袅袅青煙萦繞在沈燼身側。

他一身墨綠圓領袍衫,通身透着淡漠冷冽,黑眸徐徐朝明窈望去。

目光在明窈指尖的血珠子輕頓。

斷開的琴弦亦沾了血,有氣無力垂落在半空。

明窈低喃:“殿下,我……”

沈燼從容不迫:“繼續。”

指尖殷紅的血珠子無聲滾落,融入地上鋪着的羊絨地毯。

将近晌午,院外不知為何忽的刮起一陣秋風,風從窗口灌入,引得紗屜子簌簌作響。

屋內燭光搖曳,光影模糊,斑駁樹影隐隐潤潤映在屋中。

沈燼擡眸,目光悄無聲息落在明窈臉上。

壓迫和陰影籠罩,一點點将明窈周身的氣息侵噬幹淨,窒息遍及全身,四肢好似不得動彈,只餘脈搏的跳動彰顯人還在。

明窈斂眸:“……是。”

她轉首,重回屏風之後,又換了另外的琵琶。

曲子斷斷續續,明窈的琵琶不算熟稔,悲恸哀切的樂聲飄入院中,倏爾,一個錯音從指尖淌出。

明窈驟然一凜。

屏風外,沈燼氣定神閑坐在椅上:“錯了,重來。”

琵琶聲又一次響起。

十指染上血珠子,明窈再不敢大意,強忍着指尖的劇痛,目光一瞬不瞬落在琴弦上。

“錯了,重來。”

“重來。”

“重來。”

“重來。”

……

日落西斜,院中靜悄無人細語,鳥雀低啞掠過長空,撲簌撲簌落下幾縷羽翎。

一曲終,明窈精疲力竭,身上的中衣早讓薄汗浸透,十指顫動不已,半分力氣也無。

木制曲項琵琶笨重,一手抱不住。明窈強撐着站起,好容易才将琵琶置在案幾中央。

身子搖搖欲墜,眼前忽的晃過一陣模糊,明窈腳下趔趄,失力跌坐在地,氣息劇烈起伏。

扶着小杌子的手垂落在半空,衣袂輕垂。

重重疊疊的紗衣遮掩,隐約可見指尖的斑駁血跡。

燭影盡滅,屋中黯淡無光。鞋履聲忽起,停在明窈身前。

黑影悄然落在明窈肩上,沈燼俯身,一只手輕挑起明窈的下颌。

入目的一雙琥珀杏眸水霧氤氲,青睫垂着淚珠。

落在沈燼掌中的一張臉纖瘦小巧,瑩透淚珠自明窈眼角滾落,融在沈燼手中。

明窈輕聲呢喃:“殿下……”

沈燼眼眸輕垂,漆黑眸色無半點波瀾驚動,只剩淡淡的嘲諷。

“日後別讓我再聽見那種話。”

他指的是明窈喜歡自己一事。

一個低賤婢女的愛慕,在沈燼眼中如同癡心妄想,他只覺譏诮不屑。

沈燼面無表情收回手,拂袖而去,“還有,從明日起,你也不用再來了。”

……

日薄西山,火燒雲連成一片,秋霞滿天。

馬車停在別院門口,明窈提裙,踏上腳凳之際,忽聽身後急急的一聲:“姑娘請留步。”

明窈駐足往後望。

餘晖中,婉娘抱着錦匣,步履匆匆,鬓間的嬰戲蓮紋金釵輕晃。

她将手中的錦匣遞與明窈,匣中紅綢裹着玳瑁做的義甲,長短不一。

婉娘唇角挂着淺淺的一抹笑。

“我剛剛聽人說,姑娘日後不再來別院學琴。這是我師姐以前留給我的,若戴上它彈琵琶,可保指甲無虞。只是師父對我們嚴厲,從不許我們戴它。”

婉娘福身,“小小心意,還望姑娘不要嫌棄。”

明窈粲然一笑,伸手推拒:“婉娘子說笑了,這是你師姐留給你的念想,我怎好奪人所愛?”

錦匣精致,上刻着錦鯉戲水,湖面波光粼粼,水光清透,蓮葉片片。

婉娘笑笑,并不伸手接。

明窈斟酌:“這位師姐,可是先前你提過的……你師父的得意門生?”

婉娘颔首:“自打她嫁人後,我師父就不許人再提起她一星半點,也見不得她的舊物。這義甲我自然是不敢用,如今也給了你,也不算埋沒了它。”

.

長街喧鬧,正值深秋,滿街飄着糖炒栗子的香味。

八寶香車寬敞精致,手上的傷口還不曾上藥,疼得厲害。

明窈不敢細想指尖的傷處,豎耳細聽馬車外的動靜,只望好分散些許心神,不叫自己凝神在患處。

長街人頭攢動,摩肩接踵,忽聽巷口一陣喧鬧,明窈挽起車簾去看,卻是一名老妪佝偻着身子,手上提着兩個大魚簍。

魚簍乃是阿婆自個拿竹條編織而成,手臂長的鲈魚在魚簍中活蹦亂跳,濺了滿地的水珠。

鹹濕的海水味在長街彌漫,為落日染上幾分獨特氣息。

過往百姓叫苦不疊,對着阿婆指指點點。

“這裏又不許擺攤,您老人家在這裏做什麽?倘或撞上貴人,你挨一頓板子都是輕的!”

“快走快走!一身的腥臭味,熏死人了。”

老妪顫巍巍,扛着兩簍百來斤重的魚簍,左搖右晃。她不是汴京人,說話也帶着口音,只依稀辨得幾字。

“許、許大人?這裏可沒有許大人,要不您再往別處找去?”

“莫非,她是來找徐大人的?徐大人可就住在這紫竹巷!”

馬車內,明窈攥着車簾的手指遽然一緊,淺色眸子越過幾分慌亂惱恨。

指尖掐着掌心,明窈氣息不定。

馬車外,衆人的笑聲一波高過一波,有人大着膽子往前半步,拍拍老妪的肩膀,手腳并用。

“老人家,你要找的可是徐大人?翰林學士徐大人?”

老妪老眼昏花,耳朵也不好使,口中不住呢喃:“徐、徐大人是好人,勞煩你把這給他。”

衆人連連後退:“這我們可不敢收,徐大人為人正直,從不收人財物的。”

“可不是,也虧得是這樣的好人,才沒讓那起子動了歪心思的人得逞,我聽說那人還是金陵的。”那人往地上輕啐一口,“呸!什麽阿貓阿狗,科場上都敢舞弊,也不怕死後下油鍋!”

車簾遮掩,光影從縫隙溜入,明窈一張臉隐在昏暗陰影中,雙唇顫動冷白。

攥着車簾的手指輕輕顫動,倏地,只聞車外一陣躁動:“徐大人!是徐大人回來了!”

長街外,一人身着青色長袍,從馬背上一躍而下。

老妪顫巍巍上前叩拜,徐季青快一步将人扶起,原來是徐季青去歲回京,曾拿銀子給老妪治房舍,免她一家子受無家可歸之苦。

老妪此番上京,是特來謝徐季青的。

老人家扛着兩筐魚簍進京不容易,徐季青自然沒有人讓人背回去的理,只是讓小厮多拿了十兩銀子,算是買魚的銀錢,又讓人雇了馬車,送老人家回去。

老妪千推萬拒,終還是雙眼含淚收下,又朝徐季青嗑了幾個響頭。

人潮退散,徐季青忽然揚起頭,隔着滿街落日,目光平靜落在八寶香車上。

他款步行至馬車旁,拱手朝沈燼行禮,一派的清正廉明,不卑不亢。

“下官見過二殿下。”

車簾早就從明窈指尖滑落,攥緊的手心血痕累累,明窈似是毫無知覺,只死死攥住。

耳旁好似又響起孟府管事的哭聲:“都是那個徐季青,是他向禮部告狀,污蔑少爺科場舞弊。明姑娘,少爺是怎樣的人你還不知?他三歲識大字,十二歲便中了解元,怎麽可能會舞弊?”

秋風蕭瑟,因着沈燼畏冷,馬車內早早置好了腳爐。金絲炭泛着灼目的紅光,明窈卻半點暖意也不知。

掩在袖中的手背青筋暴起,若非徐季青污蔑,孟少昶也不會……

“這是在宮外,徐大人不必多禮。”

沈燼手執竹扇,輕挽起一角的車簾。

馬車內光影綽約,只依稀瞧見角落還有一人,看得不甚真切。

徐季青拱手。

他早聞沈燼這些時日時常出宮,身邊還帶着婢女,不是往橼香樓看戲,便是前去婉娘的別院聽小曲。

此番作派,像是将生于水生火熱中的汾城百姓忘得一幹二淨。

徐季青雙眉緊皺,沉吟:“下官早年曾去過汾城,對當地的山坡地勢頗有了解,這是下官連夜繪制的輿圖。”

言畢,徐季青躬身,親自将手中的輿圖交給車夫。

車簾掀開一角,本該伸手去接的明窈,此刻卻怔坐着沒有動作。

車夫戰戰兢兢,小聲提醒:“明姑娘……”

徐季青親手繪制的輿圖近在咫尺,上方還有徐季青的印章。

明窈低垂着眼眸,不動聲色從車夫手中接過,雙手捧着遞與沈燼:“殿下。”

沈燼草草翻過,輿圖繪制完整,山脈官道清楚分明。

八寶香車緩慢沉穩往前行去,巍峨殿宇近在咫尺。

沈燼随手将輿圖丢在漆木案幾上,意味不明笑了一聲:“徐季青還真是有才。”

話落,沈燼倏然望向明窈,若有所思,“你們以前見過?”

青花纏枝香爐青煙散盡,只餘袅袅白霧萦繞在明窈周身。

明窈倚着板壁,聞言,驟然擡起雙眸。

落在自己臉上的目光深沉幽暗,沈燼雙眸定定,一瞬不瞬望着明窈。

寒意自指尖蔓延,如重重濃霧籠罩。明窈低眉斂眸:“徐大人為官清廉,說一不二,我自是聽過的,只是今日卻是第一次見。”

沈燼默不作聲,落在明窈臉上的視線并未挪開半分。

明窈鬥膽:“且我還曾聽說,徐大人本該是探花郎的,那時我還在金陵,只聽到些許傳言,百姓都說,徐大人乃是文曲星轉世。”

明窈擡眸,悄聲望向沈燼,“還有人說,是天上神仙相助,徐大人才知曉舞弊一事。殿下覺得,此事是真是假?”

沈燼輕哂:“無稽之談。”

明窈試探:“那當初貪墨徇私的主考官……”

沈燼眸色驟然一沉。

當初科場舞弊的主考官乃是國子監祭酒,三朝元老。東窗事發後,皇帝龍顏大怒,親自下旨将其斬首于午門前。

此案波及甚廣,連同當時的順天府府尹、戶部尚書、刑部尚書都牽涉其中。

一時間朝中人心惶惶,人人自危。

沈燼勾唇冷笑,目光自上而下細細打量着人,青玉扳指握在指間,沈燼嗓音輕飄飄。

“你今日倒是話多。”

宮人認得沈燼的車輿,自然無人敢攔。

深紅的宮牆高高屹立,宮門洞開,八寶香車緩慢穿過。

狹長的夾道空無一人,只餘落花滿地。

明窈雙膝跪地,額頭抵在手背上,低頭叩首:“是我僭越了,還望殿下恕罪。”

直至暮色四合,衆鳥歸巢。

明窈也沒聽見沈燼讓自己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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