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06章 第六章

第六章

日光氤氲,淺薄光影似柔軟綢緞,鋪灑于長街。

橼香樓賓客盡歡,褥設芙蓉,錦繡滿眸。

薛琰推開槅扇木門,目光不動聲色在屋內打量。雅間內設着梅蘭竹菊四扇缂絲屏風,牆上挂着的是王羲之的墨寶,書案上筆海林立。

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京中貴人只知橼香樓是玩樂之所,卻少有人知曉,橼香樓是沈燼的産業。倘或要避人耳目,橼香樓再是适合不過。

薛琰抱拳,虛虛朝沈燼行了一禮:“薛琰見過二殿下。”

他垂眸,目光在自己無知無覺的雙腿上瞥視一眼,眼中憤懑不甘,“身子不便,還請二殿下見諒。”

沈燼指尖撚着一株茱萸,嫣紅的果子累累,輕垂在空中。他并未轉首,臨窗而立。

木窗臨街,長街的喧嚣絡繹不絕,此起彼伏。

沈燼聲音從容:“薛少将軍客氣了。”

茱萸自沈燼手中滑落,被他随手置在窗下。

薛琰唇角噙一抹嘲諷笑意:“薛某如今不過是廢人罷了,擔不起二殿下這一聲少将軍。”

沈燼轉身,颀長身影立在光中,聞言輕笑:“薛少将軍乃是父皇金口玉言加封的大司馬骠騎将軍,怎麽會擔不起?”

薛琰自嘲:“虛名罷了,且如今兵權不在我手上,二殿下今日尋我,怕是走錯了門。薛琰還有事,先行告退。”

輪椅往後倒去,薛琰作勢告辭。

沈燼不疾不徐:“聽說薛夫人近來愛聽戲。”

薛琰面色一凜,眼中陰郁浸潤,抵在輪椅扶手上的手背青筋盡顯。

他的妹妹下落不明,母親得了病,成了衆人口中不折不扣的瘋子,可罪魁禍首如今卻還在薛府逍遙自在,只因薛夫人的祖父曾得先帝賜予的丹書鐵券。

薛琰咬牙切齒:“若只是一死,未免太便宜了她,也對不住我母親和妹妹這些年受的苦楚。”

沈燼唇間溢出一聲笑。

薛琰皺眉,倏然擡眸望向沈燼,眸色烏沉:“二殿下笑什麽?”

……

秋風蕭瑟,園中落葉滿地,疏林如畫。

烏木游廊兩側懸着一色的銅鎏金鳥籠,明窈倚在廊下欄杆上,泥金真絲绡麋竹扇半遮臉,看湖中的錦鯉打架。

不多時,有夥計肩上披着汗巾,滿頭大汗,腳步匆忙朝明窈跑了過來。

雙手在腰間擦了又擦,才将手中的漆木攢盒遞給明窈:“姑娘,這是你要的糖蒸酥酪,還有兩小碟玫瑰糖漬魚幹。”

夥計滿臉堆笑,“這玫瑰糖漬魚幹可是我們掌勺的拿手好菜,滿汴京獨一份的。”

明窈笑着接過:“有勞了。”

倏地,身後傳來一記陌生喑啞的男聲:“姑娘可是愛吃魚?”

明窈轉身。

晦暗模糊的秋光裏,男子一身灰青色長袍,端坐在輪椅上。一雙深色眸子所落處,卻是自己手中的玫瑰糖漬魚幹。

眉眼淩厲兇狠,眼角處還有長長的一道傷疤。

明窈怔忪一瞬,而後福身行禮:“見過薛少将軍。”

薛琰名聲在外,汴京無人不知他當年僅憑五千兵馬逼退匈奴三萬大軍的英勇事跡。

夥計垂手侍立在一側,聞言,渾濁的一雙眼睛都亮起:“原來是薛少将軍,是小的有眼無珠,若是少将軍喜歡這魚幹,小的立刻讓人送到将軍府。”

薛琰一言不發,擡首久久凝望明窈。

明窈搖頭:“讓薛少将軍見笑了,只是家中姊妹愛吃,故而多買了點。”

這魚幹,是她為四喜買的。

薛琰一愣,垂下的眼眸難掩失望落寞:“是薛某唐突了。”

他側目,盈盈日光灑落,湖水波光粼粼,泛着深淺不一的光暈。

薛琰只是忽然記起,小時候妹妹也甚是喜歡吃魚。小姑娘長得好看,粉雕玉琢,冰肌瑩徹。

小薛琰愛捉弄人,時常躲在假山後吓唬小姑娘,或是從牆上一躍而下。

小姑娘吓得嚎啕大哭,直呼再也不要哥哥了。可每每薛琰端着滿盤小魚幹過去,薛四又哼哼唧唧,勉為其難原諒自家不懂事的兄長。

那時薛琰最擅長的便是抓魚烤魚。

直至那年上元節薛四走丢,薛琰再也沒抓過魚、碰過魚肉了。

……

落日西斜,萬籁俱寂。

輪椅推着薛琰的身影漸行漸遠,明窈站在廊下回首望,只看見将軍府的管家上前,親自迎薛琰上了馬車。

轱辘聲漸漸融于餘晖中。

明窈沉默收回目光,往後走。戲臺上說書先生的身影早就不見,臺上女子纖腰袅袅,雲堆翠髻,十指纖纖,琵琶聲從指尖流淌而出。

隔壁雅間的客人不再執着薛家事,視線落在臺上的琵琶女,目不轉睛,而後又搖搖頭,遺憾嘆息。

“婉娘的琴藝雖好,可若說這琵琶,還是當年柳娘子的《長恨歌》一絕。想當年,柳娘子一曲值千金,多少侯門公子争破腦袋,也見不到柳娘子一面。”

明窈款步提裙,拾級而上,踩着琵琶聲緩緩往樓上走去。

沈燼立在欄杆邊,負手垂望樓下的琵琶女。

聞得身後的動靜,沈燼并未轉身,只悠悠道:“你不愛吃魚?”

明窈一怔,福身道:“是。”

她幼時曾被魚刺卡了喉嚨,險些丢了性命,自那後母親也不許她多吃魚了。

常言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明窈自個也後怕,不敢再碰了。

沈燼倚着欄杆側身,上方大梁上懸着兩盞紫檀玻璃彩繪花鳥圖六方燈籠,點着燭光,熠熠生輝。

沈燼慢條斯理:“你家裏人還在汴京?”

明窈搖搖頭:“我母親早故去了,如今家裏也只剩我一人在宮中。”

沈燼若有所思。

戲臺上的婉娘咿咿呀呀唱着江南小調,琵琶聲聲悅耳,時而激烈如勁風,時而又平靜如春水。

一曲末,衆賓客意猶未盡。

明窈踮腳往樓下望,有婢女抱着花箋上臺,一一遞與臺上的婉娘瞧。

琵琶乃是雅樂,若是拿金銀,只怕玷污了臺上的小娘子,故而賓客只在花箋上題詩,邀佳人前往雅間再奏一曲。

明窈此前從未見過這般行事,心下稀奇,忽聽沈燼淡聲:“……想學琵琶?”

明窈面露怔愣,恍神之際,沈燼已經喚人進屋。不多時,婉娘懷抱琵琶,細腰盈盈一握。

她不敢擡頭,低眸福身行禮:“婉娘見過公子。”

話落,又朝明窈望去,婉娘眼中詫異。

她自诩京中第一美人,可如今見到明窈,忽的相形見绌,後知後覺人外有人山外有山。

婉娘:“姑娘可是想學琵琶?”

明窈輕啓秋眸,緩慢望向沈燼。

沈燼端坐在案前,手執一盞海棠芭蕉杯,垂首輕抿一口,并無言語。

明窈遲疑着點點頭:“是。”

婉娘笑盈盈,她拿眼細瞧明窈:“姑娘以前可是學過?”

明窈實話實說:“只學過一點皮毛。”

婉娘點點頭,将人帶到自己的院落,又喚婢女另尋琵琶來,親為明窈演奏一曲。

海水雲紋陶瓷坐墩倚在身下,明窈一手環抱着琵琶,學着婉娘輕撥琴弦。

琴弦乃用牛筋制成,強勁有力,且明窈如今還控制不了力道,不多時,十指染上細細紅痕,觸目驚心。

婉娘溫聲細語:“這都是常有的事,先前我們練曲也是這般,姑娘是初學,切莫急功近利,若傷了手,可就不好了。”

沈燼坐在紫檀嵌木太師椅上,忽的出聲:“若想學成曲子,需多少時日?”

婉娘沉吟片刻:“多則一年半載,少則三四月。”

“十日。”沈燼漫不經心,輕擱下手中的茶盞,一雙黑眸平靜如秋水。

婉娘震驚擡眸,難以置信:“公子,這确實是強人所難,姑娘是初學,怎麽可能那麽快就……”

沈燼的視線緩慢沉沉落到明窈身上,一手敲在案沿上,深邃晦暗的一雙眸子不見半點亮光。

壓迫和震懾似有若無籠罩周身,婉娘心中駭然,再不敢多言,低頭盯着腳尖。

指尖紅痕道道,隐約可見血跡滲出。迎着沈燼不偏不倚的目光,明窈垂首低眉,輕輕福身:“定不負公子所望。”

沈燼淡漠收回視線。

連着五六日,明窈日日出宮,同婉娘在別院習曲。

如凝脂皓玉的纖纖素手本是吹彈可破,可如今卻傷痕累累,血痕遍布。

婉娘心疼不已,喚婢女拿了傷藥過來,親自為明窈塗上。

“這藥是我師父留下的,可外敷也可內服,若是內服,對嗓子是極好的,以前師父唱戲……”

明窈好奇:“你師父也會唱戲?”

婉娘一怔,而後垂眸苦笑:“會,他本是學唱戲的,當年的春臺班名噪一時,可惜後來……後來師父的得意學生被迫委身侯門做妾,師父一夜間白了頭,也不再唱戲了,只教我們琵琶。”

都是陳年舊事,婉娘不欲再提,只拿着明窈的手細瞧:“姑娘再怎樣,也不能糟踐了自己的身子,一日練習八九個時辰,便是鐵打的身子,也禁不起這般糟蹋。”

婉娘一面心疼,一面低聲好奇,“我托大說一句,便是為了心上人,也不該如此拼命。”

明窈笑笑,目光落在手心的掌紋上,眼中流露千萬種柔情。

“若我真在他面前彈琵琶,怕他也不會聽。”

孟少昶自幼習音律,他是孟家的少爺,多的是人捧着,人人都道孟少爺的琴音難得。

明窈那會剛入孟府,偶然有一回聽見孟少昶半夜在園中彈琴,還以為是府上鬧鬼,連人都不敢多瞧,趕忙回房躲着,天明忙忙将這事上報孟少昶。

向來溫文爾雅、謙遜有禮的孟公子第一次變了臉。

自那後每每同明窈拌嘴,孟少昶都會故意在園中撫琴。

思及往事,明窈眉眼間浸滿笑意,她莞爾,一雙杏眸彎彎,猶如清風明月。

婉娘恍了眼,不禁沉在明窈的一雙笑眼中,連那日對着沈燼的懼怕也忘了兩三分,她抿唇戲谑。

“姑娘只怕是真真喜歡那位公子了。”

往日自己拿孟少昶的琴音取笑的一幕如在眼前,那時春光明媚,水聲潺潺。

滿園日光被明窈踩碎,她隔着花窗笑望孟少昶:“公子彈得這般差,還不許人說了?”

窗外秋風拂過,簌簌落葉驚碎了明窈的思緒。她順着婉娘的話點點頭:“是啊,我很喜歡。”

言畢,明窈低下頭,似是在喃喃自語:“很喜歡很喜歡。”

日光落滿的臺矶上,一抹青色身影伫立良久。

婉娘似有所覺,仰頭失聲:“……公、公子?”

明窈猛地揚起頭。

沈燼負手站在檐下,廣袖翩翩,不知看了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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