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舊夢
第38章 舊夢
村子裏新鮮事就那麽幾件,一些陳年舊事便被同村人反複提起。
安景家的事,早已傳遍附近幾個村子,不是什麽秘密。
兩位村民也沒刻意壓低聲音。
兩人邊走邊感嘆,漸漸遠去。
司機去旁邊抽煙了,晏啓離站在原地。
把他們的對話聽得一清二楚。
風輕樹靜。
山中砍樹的動靜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停了。
鞭炮聲響起。
沒過多久,帶着一身朝露的安景,徐徐出現在晏啓離視野中。
山中綠意深濃,身穿白衣的安景在其中尤為顯眼。
-年年那孩子可憐,父母早死,還要應付一群吸血鬼親戚。
-還好他争氣,考去了外地……
望着那抹清瘦的身影,村民們的對話又在晏啓離腦海響起。
以往安景一個人來看他爸媽時,總會在山上坐一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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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有晏啓離等着,他處理了雜草刺槐,不等蠟燭燒完,便匆忙收拾東西下山了。
“等久了。”
供品安景留了一點點在山上,其餘又原封原樣拎了下來。
以往的供品,安景會直接拿給村裏那位對自己很好的鄰居,但今天他不好意思浪費晏啓離和司機時間。
也就沒提這回事。
“我們走吧。”安景道。
晏啓離沒動:“不回家看看?”
安景望了眼村子的方向,樹木掩映下,能看見他家久無人住、破敗的老房。
他摸了摸脖子:“好像也沒什麽可以看的……”
落後的村莊,一望無際的綠,藏不住的蕭條。
這座村子和南城相比,唯一能拿得出手的。
大概只有清新的空氣。
晏啓離擡腳往村子裏面走,語氣沒什麽起伏:“就當散步。”
鋼筋水泥搭建的城市,困着大部分人的靈魂,安景想晏啓離應該更習慣自然曠野。
機會難得,想四處走走也正常。
安景看了眼時間,最後跟了上去。
應該不會這麽巧。
有生人靠近,狗叫了兩聲,被晏啓離看了一眼,低頭夾着尾巴灰溜溜鑽回狗窩。
只剩喉嚨裏的低聲嗚咽。
走在晏啓離身旁的安景,從那條全村出名的惡狗身上,竟然看到了尴尬和害怕。
安景嘆為觀止。
煞神的氣勢,看家狗都怕。
不愧是活閻羅。
活閻羅看安景:“你家在哪兒?”
安景指着不遠處那座二層紅磚房:“那兒。”
晏啓離順着他的細白的手指看去,紅磚房的走廊下,堆着幹柴,磚縫裏長着青苔和野草。
一看就多年無人居住。
安景小時候家境應該不錯——
他家十幾年前就是漂亮的紅磚房,而現在,村子裏還随處可見小平房、青瓦房。
比起高樓大廈,田園風光更符合晏啓離以前那個世界。
此時村子裏的人都在田間地裏忙活,安景猶豫兩秒:“你……要不要進去看看?”
晏啓離:“你帶鑰匙了?”
安景眉眼一彎,笑了一下:“用不着鑰匙。”
安景眼中的笑意并不純粹,夾雜着複雜難言的意味。
晏啓離敏銳察覺到安景笑容裏的苦澀。
走近紅磚房後,晏啓離瞬間明白安景為何是這個表情。
安景家是鐵門,從門上的痕跡看,這門在這些年也是飽經摧殘——
門上坑坑窪窪,還有很深的劃痕。
門鎖的位置被摧殘得最為嚴重,只有鎖痕,鎖已不翼而飛。
進安景家老宅确實不用鑰匙。
因為根本鎖不住。
晏啓離很了解門上這些痕跡,一看就是暴力打砸弄出來的。
去年還有把形同虛設的鎖挂着,如今連門鎖都找不到了。
安景注意到晏啓離看過來的目光,神色閃了閃。
他還不知道晏啓離已經從他人的只言片語中,把他家的事拼湊了個七七八八,幹巴巴解釋:
“沒有人住的老房子,是這樣。”
晏啓離沒說話,擡手一推。
鐵門‘吱呀’一聲,搖搖晃晃打開,抖落一陣浮灰。
安景家早已斷電,腐朽味很重。
好在窗戶多采光好,白天不用開燈。
屋內很亂,灰塵積了厚厚一層,不值錢的雜物東倒西歪——
值錢的比如電視洗衣機冰箱……能搬走的早就被人搬走了。
桌椅板凳鍋碗瓢盆此類,不值錢但能用的,也被人陸續搬走了。
記憶翻湧而來,安景在門外站了一會兒,才抿着唇進去。
貼了滿牆的獎狀已經褪色,布滿蛛網和黑灰。
物是人非。
家徒四壁,安景連杯幹淨的水都端不出來。
實在沒什麽好給晏啓離介紹的,只能帶他在家裏轉轉。
“二樓是房間,你小心一點,這個樓梯——欸。”
安景扭頭叮囑晏啓離注意腳下,話還沒說完,他自己先差點被旁邊橫出的斷木戳到,晏啓離眼疾手快拉了他一把。
躲過一劫安景擡頭,就見二樓屋頂塌了一角,碎瓦掉了一地。
這座紅磚房若是得不到修繕,風雨再浸濕幾年,就要徹底變成危房。
避開一地碎瓦,安景上了二樓陽臺。
村子裏風景也就這樣,就算安景是個文筆出衆的作者,也誇不出朵花。
這個村莊所有的一切,都乏善可陳。
包括他自己。
安景對着遠處的山出神,那座山就是他爸媽長眠的地方,
晏啓離沒打擾他,目光在屋內搜尋一圈,最後落在磚牆上。
安景家空蕩得像是被強盜洗劫過,一件像樣的家具都沒有,只剩下牆上那些筆畫青稚的塗鴉。
說是塗鴉也不準确,有一些抽象的畫,還有‘2+3’‘7-5’之類的簡單的加減法。
還有筆畫歪歪扭扭的:
‘爸’、‘媽’、‘奶奶’、‘蛋黃好難吃’……
從這些痕跡的高度看,留下這些痕跡的人,當時身高……
不會超過一米二。
安景順着晏啓離視線望去,看見了自己小時候的亂塗亂畫。
還有許多孩子氣的抱怨。
安景已經想不起年幼的自己是在什麽狀态下‘創作’出這些東西,但這不妨礙他感到赧然臉紅。
尤其是晏啓離還看得這樣專注。
“這是——”
“砰——”
安景的話剛起了個頭,樓下的鐵門傳來震天一聲響,吓得他條件反射一抖。
“哥。”樓下傳來一道氣喘籲籲的男聲,小聲喊:
“是你回來了嗎?”
安景心中一跳,臉上的紅暈因為這一句話褪了個幹幹淨淨。
來人叫安林,是安景堂弟,比安景小九個月。
也是安景小叔的親兒子。
安景和晏啓離下樓時,安林正在關鐵門。
扭頭看見安景和晏啓離兩人,安林也被吓了一跳。
見到安景後,安林神色先是一喜,顧不上問晏啓離是誰,又急急忙忙道:
“我聽到鞭炮的聲音,就知道是你回來了,馬不停蹄就趕過來了。”
“哥你已經給伯伯伯媽燒過紙了,還是快走吧,他們快來了。”
安景看着安林,沒說話。
他很久沒見自己這個年齡相仿的堂弟了,容貌和他記憶中沒變化,但行為他不能理解。
安林口中的‘他們’是誰,他知道。
可他不知道安林為什麽會幫自己。
見安景不動,安林有些着急想要去拉他手:
“哥你愣着做什麽,快走啊……”
安林最後的語調,因為吃痛在空中拐了個彎。
捂着被拍紅的手背,安林詫異看向晏啓離:“你幹什麽?”
拍開安林伸過來的手,晏啓離把從剛才開始就怔神的安景拉到身後,冷眼看安林:
“你想做什麽?”
望着眼前的高大男人,安林莫名其妙:
“是你打我,你問我?”
晏啓離表情淡漠:“你再伸手試試。”
平淡的陳述句,語調也很平淡,說出來卻殺氣騰騰。
安林:“???”
安林一頭霧水,也真不敢再伸手拉他哥了。
他剛看了眼,被男人拍開的手背,手指印清清楚楚,現在還發麻。
可見對方剛才用的力氣多大。
安林看向安景,想讓他哥幫自己說句話,可他哥現在看上去呆呆的。
像根木頭。
安景的态度讓安林心底泛起委屈,又很快打起精神。
“哥。”安林道:“村子外面停的車是你的吧?你快走吧。”
知道安景清明會回來祭拜他爸媽,他的那些親戚都等着,時不時過來看一眼。
大家都知道,安景考了個好大學,在大城市定居了。
那可是寸土寸金的南城。
因此在安景成年後,提出給他父母遷墳,他一幹親戚都不同意——
這墳一遷,天高地遠,他們又在哪裏去找白眼狼安景?
大家不同意的理由一籮筐,什麽落葉歸根、風水習俗……
其他遠親近鄰的意見安景本不用在意,可安景的爺爺奶奶外公外婆也不同意。
再加上叔伯舅姨……七嘴八舌,條條框框壓下來。
安景百口難争。
鬧到最後,這墳也沒遷成。
只有安景一人移了戶。
……
安景太久沒有看到熟人了,乍一看到安林,記憶紛至沓來。
氣急敗壞的謾罵、苦口婆心的規勸、直白的嫌棄、沒藏住的貪婪……
安景不知道自己怎麽離開那座紅磚房的。
反應過來時,他人已經在車上了。
通過後視鏡,安景看到了幾個氣勢洶洶朝車子跑來的人。
跑在最前面的那個,面容熟悉,張着嘴正喊着什麽。
每一個人的臉都很熟悉,熟悉得讓安景耳鳴。
他聽不到聲音,但也能猜到幾人在喊什麽。
安景,你忘恩負義。
安景,你個白眼狼。
安景,你只顧自己!
安景,安景……
一聲聲的憤怒控訴,在許多個夜晚的夢中出現。
“開車。”
眼見幾人逐漸逼近,安景如夢初醒般一顫,下意識催促前面的司機。
安景死死盯着後視鏡,抓着座椅上的軟墊,開口時,嗓音是他自己都沒察覺到的艱澀發顫。
“麻煩……快開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