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借你還魂非我意
借你還魂非我意
人都雲沽津城外鴉雀肥,緣是銜金買酒醉,長英進城一月不到,就已經深刻地體會到了什麽叫舉步維艱。
由于他身份特殊,只能掩面行事,所以唯一維持生計,保證自己不被餓死的辦法就是乞讨。
長英是個沒什麽架子的人,不就是乞讨?他最擅長的事情就是演戲,更何況這沈有庚的皮相生得漂亮,雌雄莫辨,哪怕纏了滿臉的白布,只要他睜着人畜無害的眼睛看人,幾乎沒人能忍得住不給他錢兩。
如此辦法,他沒多久就成了沽津一帶有名的讨口子,本地的乞丐們如臨大敵,開始偷偷嚼舌根子。
“有天夜裏,我見到他竟跟一具白骨你侬我侬,瘆人得很!”
“叫長英?誰叫這名字,仙門百家都沒姓長的!”
“他啊,我知道,他是個走歪門邪道的,養的那些鬼通通用來害人。誰給了他錢兩,他就會默認要買別人的命!”
于是坊間就有了這樣的傳聞,說沽津的某些乞丐與鬼物私通,長英後幾日不僅顆粒未收,還因此常常為衙門追捕,能行動的範圍極其之小。
好在,他的乞讨生活只維持了半月有餘,在勉強能維持生計後,他終于幹起了正事兒。
乘火打劫。
這夜月已高,長英臉上覆着黑紗,蹲伏在徐宅北面牆邊上,躲在棵楊樹後邊。他的腳一直這麽僵立着,都快沒有知覺了,目光直鎖着下邊鐵壁般的護衛。
“太久沒回陽間,才知道人是越活越回去的。”
他看着被裏三層外三層地圈着的賬房,但凡是個識事點的竊賊都能看得出上面寫了一行大字。
此地無銀三百兩。
不過他可不是賊來的,他是個正兒八經的陰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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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腳下的這座徐宅賬房裏掖着本糊塗賬,這賬害了兩條性命,其中一只就成了陽間鬼,但不知怎地,王爺此番非但要他把鬼抓回去,還要那賬本也一并回收。
這幾日當讨口子,他已經把徐家祖宗十八代查了一遍,如今的家主叫做徐關陽,是徐家商會的大當家,經過長英對他一段時間的觀察後,他得出了一個結論。
徐關陽是一個十足的傻帽。
“哥,合該給我安排點小鬼幫手,我單槍匹馬怎麽殺進去?”
長英側了側臉,壓着聲說道。
他腰上是那塊陰陽令,此刻已經長了雙手雙腳,牢牢地扒住了長英的衣擺,腰牌上的圖紋扭曲成了一副憤怒的模樣,張口就是罵。
“該!芽兒敢爾!”
前幾日長英想把這陰陽令給當了,誰成想這腰牌竟還會憑空長出手足,剛交到人手裏,立刻屁颠屁颠跑了回來,并且還偷摸着給日游神報了信,害得他遭了一頓罵。
長英無奈地笑笑,又說:“姐姐,你既跟着我,不如搭把手?”
這回不是跟日游神說話了,他身後爬過來一具枯身,正是這幾日一直纏着自己的徐關雪,也就是那群乞丐口中“你侬我侬的白骨”。
徐關雪不動作,長英也本就沒抱多大希望,又把目光放了下去,伸手從牆面摳了顆石子下來,朝賬房正門旁駐守的家仆扔過去。
那家仆不為所動。
長英心下了然了。他在牆邊上蹲了得有一個時辰,這期間家丁的巡查路數已經猜了個大概。
這些護衛,并非全都是人。
陽間的鬼靠怨氣而存,民間就傳出了一種惡法,叫錢養鬼。有的人死後未曾留有遺憾,魂魄就會直接收歸地府,排隊等待輪回,倘若他們陽間的家人思念心切,就會用紙紮成所思之人的模樣,像拜神仙那樣每日上供錢財和食物,日複一日,紙紮人也能自如活動,簡直像是親人重新活過來了一樣。
這其實就是紙紮人被金銀財寶供成了可以活動的鬼。他們不是活人的生魂所化,而只是一團怨氣,入不了地府,閻王自然是管不了的。
那既然紙紮人能供成鬼,給他穿個衣服,披張人面,自然也是情理之中了。
長英試過了幾回,基本可以确定哪些是活人,哪些是鬼了,他扶着牆頭,緩慢地站起身。
“蹲太久,腿都麻了……”
這沈有庚的身體簡直弱得不同尋常!
他悄無聲息地跳了下去,落在了賬房背面,這裏挨着圍牆處只有十分狹窄的空間,他磨蹭着過去,手邊拿了把匕首。
終于貼近門口的護衛時,他極快地一紮下去,果然紮到一個空心的物什,裏頭竄出一團黑氣,散進了空氣裏,随後竟然往他身上沖去。
長英心下一驚,正欲回身避過,那團氣卻繞開了他,鑽進了他身後那把橫刀裏。
這是他還陽時抓着的那把刀,如今還帶在身上。
錢養鬼洩了下去,長英來不及多想,趕緊把它拖了進來,披上了它的衣服。随後抗上了紙人,翻身躍回了牆頭。
他順着牆走到了隔壁院落,掏出個火折子一吹,把紙紮人點了,擡手就是一扔,那紙人流星般地砸中了兩只錢養鬼,它們紙做的身軀瞬間也燃了起來,這些蠢物吓得只曉得亂跑,一時間火勢蔓延得極快。
“天幹物燥小心火燭啊,徐大當家。”
長英拍了拍手上的灰,滿意地看着火光欺天之景。
随後,他迅速收斂了神色,裝作慌張地從賬房外邊的門跑過來,神色驚恐地沖着活人家仆喊道:“偏院着火了,快去救人!”
聞言,那些護衛趕緊跑了過去,賬房邊上只剩了一堆錢養鬼,呆愣地四處巡走着。
長英見人都跑幹淨了,大步流星地跑去推開了賬房的大門。
“氣派氣派!”
長英心裏感嘆了一句,也不敢耽擱,趕緊四下翻找着賬本。
他摸到書架處,忽然發現底下藏了口小小的棺材,他把棺材拖了出來,拿匕首砍掉了木鎖,掀開了棺材板。
裏頭蜷着一個人型的東西,但與瞎眼鬼不同,他還有着肉身,只是皮膚隐隐透綠,眼尾劃着兩道墨痕。它的雙腳被牢牢扣在了棺材底,拿鎖鏈拴着。
這小東西看着就不是人,它身邊安然放着一本賬簿,估計就是閻王要的那本。
長英拿過那本賬簿,翻了翻,裏頭竟是空白的。
見狀,他拍了拍棺材板,那鬼一下驚起,瞪着綠熒熒的雙目瞧着長英。
長得還怪機靈。
“小鬼,這裏頭的賬目呢?”
“你你你是什麽東西?”
這綠鬼聲音也稚得很,像是只有十歲出頭。
“我是你無常姥爺,來抓你的。”
長英懶得和它多作解釋,想直接擡了鬼走,可那鎖鏈結實得很,怎麽也砍不斷。
他拿起鎖鏈一看,頓時無語。
這是無常鏈,是白無常造的物件,用來拴着鬼的,尋常武器自然砍不斷!
陰間的東西,反而讓陽間人用上來給他使絆子了。
可留給他的時間寥寥無幾,長英大張旗鼓地火燒徐宅,很快就會被發現端倪。
他緊張着,又忽然正了正神色,盯着那綠毛看,問道:“你是俯吞鬼?”
“怎怎怎麽呢?俯吞日月第一鬼是也!”
俯吞鬼,他知道這東西,什麽都愛吃,但最是鐘情于一樣東西。
長英露出嘲弄的神色,怪腔怪調地說道:“可可可慘,你不知道你姥爺是個摳的,喂你的全是官溝裏挖的煙墨。”
言罷,他連聲哀嘆,拿匕首把俯吞鬼捅了個對穿,刃一沒進腹裏,它就嘔出了一口墨水,掉在了賬簿上,長英翻了翻賬簿,第一頁已經重新着了墨。
俯吞鬼又撲上去,張開大口,把那頁紙上的墨水全吸了回來,鼓着腮幫子,指着長英叫嚣道:“你捅呀!你捅呀!你是個凡胎,拿了把俗刀,捅穿了我,你也拿不到姥爺的賬!”
“好好的一個人,怎麽死後當了徐關陽的狗?”
長英啧啧嘆道,拔出匕首,沾了俯吞鬼一肚子的墨汁,匕首已經鏽了大半,他手指一彈,就斷成了好幾截。
長英拿捏住了俯吞鬼的心思,徐關陽是現任的徐府大當家,卻不是俯吞鬼口中的姥爺,生死簿上載的名錄裏,俯吞鬼在徐關陽當家之前好些年就在了,沒道理叫他姥爺,這句“姥爺”喊的應該是徐關陽他爹。
“執明司的楚問,認識吧?”長英嘻嘻一笑,擰了俯吞的臉,湊近道,“楚家的貴公子,我兄弟,你跟我混,他家的上品墨随便你吃,你也別住這破箱子裏,跟我游山玩水,豈不美哉?”
他在胡謅,楚問其人不過耳聞,哪裏見過真容。
可那又如何呢?他要的是俯吞鬼肚子裏的墨水和一本寫滿的賬簿,為此他不介意扯點小謊。
“我我我呸!誰信你?姥爺說了,替他幹十年,他去找師父替我超度,保我不入地獄,下輩子還能當人!”俯吞鬼甩開長英,朝他吐舌頭。
“地獄?”長英眯起眼睛,問道,“你生前害了人?”
“沒沒沒有!”
俯吞鬼知道自己說漏了風,趕緊捂住嘴。
長英還欲再問,卻聽門外人聲陣陣,燈火晃晃,有人高呼着“賬房進賊了!”
他心道不妙,一揮臂掐了俯吞鬼的脖子,把它重新按進棺材裏,一手抓了賬本塞進胸口,扣上棺材板後鑽進一旁的櫃子裏,細開了一條縫。
下一秒,家仆一腳踹開了門,身後的徐關陽帶了數十個人,浩浩蕩蕩地進了賬房。
徐關陽急匆匆跑到棺材面前,掀開了棺材板,見裏頭只有熟睡的俯吞鬼而不見賬本蹤影,眉頭瞬間擰作一團,眼裏既是火又是懼,他摔了手裏的扇子,家仆立刻跪倒了一片。
他怒吼道:“搜!把府裏翻了天也得給老子找到!”
家仆翻天覆地地搜,眼看就要搜到長英這了,他涔涔地冒着冷汗,手覆上了背後的橫刀。
他思索了一番,一咬牙,擡腳踹開了櫃門,跳下來指着徐關陽罵道:“這不是狗養的徐家主嗎,今個兒要翻了誰的天?”
這句罵完,長英心中對恩公連連致歉。
徐關陽看過去,這人把臉纏得嚴實,哪裏認得出是誰?可這聲音他是再熟悉不過了,他吓得兩腿戰戰,臉上盡是羞憤之色。
“你是……你是沈……”
這副表情明擺着寫了“心虛”倆字,立刻被長英捕捉到了,他當即反應過來。
沈有庚不會他娘的就是這人殺的吧?
“不錯不錯,小爺正是沈有庚,徐家主害得我好慘,又是下毒又是抛屍,我在下邊是求閻羅告無常,終于允了我來人間一趟取你狗命!”
話罷,他從棺材裏撈起了俯吞鬼,抽刀對着它腳砍下,那鎖鏈竟瞬間脆生生地裂開了!
這刀果然也是地府的物什,好用!
方才還要罵愁白頭,眼下只有感激不盡。
家仆們瞬間把他圍在了屋角,他手臂圈着俯吞鬼的脖子,死死捂住了它的嘴,壓着聲音。
“瞧見沒,那不是你姥爺,是你家的蠢貨少爺。”
他惡狠狠地添上一句:“你姥爺,五年前就死了!”
徐家前任的大當家,五年前就已作古!
俯吞鬼嗚咽着,卻抵不過長英的力道,對他的手又啃又咬,咬得虎口鮮血淋漓,可長英神色屹然不動,仿佛沒有痛覺。
“你這條野狗,為什麽沒死!為什麽不死!”徐關陽大喘着氣,言語錯亂地指着長英,“你們趕緊的,把他抓了,他不會武功,一只手就能捏死!”
聽到“一只手就能捏死”,長英不禁暗笑。
沈有庚确實是個病秧子,一只手的确能捏死,可算他們倒黴,此番是找錯對手了。
別的不談,長英最愛幹的事情,就是找人打架!
為首的那家仆是個壯漢,話不分說直接揮刀砍來,長英甩開俯吞鬼,橫了刀去擋,兵刀相接,擦出極刺耳之音。
那壯漢相貌不堪,臉上盤虬着一條長疤,如此近距離相看,長英心下不免難捱。
這長得也太醜了!
那人力氣實在巨大,長英力薄,幾乎抵擋不過,腳下的木板都壓出了裂痕。
他旋即力氣一收,将那橫刀往上抛去,閃身退開,連踩身旁撲來的三人,借勢翻身騎上了那壯漢的肩,雙腿絞死脖頸不放,壯漢的氣息被窒住,臉瞬間漲得通紅。
長英一手接下掉落的橫刀,抓着柄雙手一疊,狠心往他心口刺了進去,霎時間血花四濺。
他跳下來,擡腳踹了那壯漢的屍體,把家仆們踹得四散開來。
長英出了些汗,一甩刀上的血,嘴角牽起一絲笑意,對俯吞鬼說道:“跟我走,我在閻王爺那有點門路,我有辦法保你!”
剩下的那幾個家仆都開始面面相觑,有個膽子大的忍不住低聲說了一句。
“這還算不會武功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