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借你還魂非我意
借你還魂非我意
若換作平時,長英大概要仔細品品剛才那番神氣十足的話,畢竟人生能有幾次英雄救鬼時刻呢?往年在地府,這種風頭通常都是被什麽黑無常白無常搶走的。
但俯吞鬼沒應聲。
它心裏自然盼着能再入輪回,作古多年,魂魄至今還留在陽間,沒見過地府什麽樣。從徐關陽接手徐家起,徐家就不再用這本賬簿了,他就整日整夜被扣在這塊棺木下邊。
活人連一天都受不住,鬼卻要受着五年的暗無天日。
一邊的長英越殺越酣,手裏的橫刀像失控了一般,取人性命如飲水,可他全無快意可言,只覺得握刀的手顫得愈發厲害,虎口陣陣發麻,如今是使了十分的力氣捏緊在手裏的。
不僅是沈有庚的身子弱,這刀也有問題!
他沒給俯吞鬼回答的機會,扛了鬼就跑,如今已經是在徐府的大門跟前了。
徐關陽吓極了,一邊畏畏縮縮地躲着,一邊在後邊罵爹罵娘,他拽了旁邊的家仆過來,聲嘶力竭地喊道:“去叫執明司!快!就說有鬼,不不不,說有人要殺我!”
好一個賊喊抓賊!
長英不敢說這個詞,畢竟他溜進人府上偷東西,确實也算半個賊。
或說強盜更為合适。
他急喘着氣,徐府來的人簡直像日游神那堵不住的嘴,再這麽砍下去他真怕沈有庚的聲名就要遺臭萬年了。
況且手裏這把刀已經不能再用了,他覺着這刀不停地在吸走什麽,和方才從紙紮人裏邊竄出來的黑氣差不多,他每殺一個人,那人身體裏的黑氣就往刀尖上鑽,這刀就更鋒利一分,如今已經是切人如水,削骨如泥。
它不停地漫上來一股惡寒,帶着要奪人神志的陰毒直竄進他心裏,恐怕再任由它吸進那些東西,自己就要失去意識了。
“沈有庚,你是沈有庚,我認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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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裏的俯吞鬼喃喃了一句,長英聽得不分明,可他眼下實在顧不及。徐府的家仆重新搭起了人牆,把他圈在了正中心,周身殺機四起,這是要他把命交待在這。
“徐家主,這是打算再殺我一次了?”
長英反手收了橫刀,從地上随便撿了把劍。
日游神是白日當差,估摸着跟他說完話就把腰牌給擱了,如今進不了陽間。地府對人間的保密措施向來做得很足,活人不曉得有鬼差的存在,長英如今身份特殊,往地府求援恐怕也無鬼肯相幫。
他心裏盼着沈有庚的什麽三親六戚能天降神兵救他于水火,可偏偏他這族譜上的人實在少得可憐!
這時,俯吞鬼又開始自言自語:“你來姥爺府上提親,要娶我們家的小姐……”
“你說什麽?”
他難道知道徐關雪的事情?
長英聞言心下一驚,沒等問出所以然,徐府大門的方向突然暴起一陣砸門聲,如雷貫耳,随着這聲愈發急烈,不多時大門就轟然倒下,揚起了足足一丈高的灰,下一秒,門後之人鬼影般地割風而來,擡手一拳劃開視野,直直洞穿了長英身後的三人,人牆霎時破開一個豁口。
長英看得直發愣,随着煙塵的散去,他看見那穿出人體的是一個只剩骨節的拳頭。
是徐關雪!
“姐兒……你怎麽……”
不等他說完,徐姑娘抽回手又開始撲旁邊的人,上去又撕又咬,長英知道這是在幫自己脫困,不敢怠慢,躍過破開的人牆,發了足就往門外跑。
跨出了門,長英回身想把徐姑娘喊回來,可那呼喊聲忽然扼在了喉嚨。
一騎嘶風,寒霜伴着珠玉脆響,冰涼的觸感攀上了側頸,一把鋒利的劍刃緊貼着長英蒼白的皮膚,再用力一分就能劃破脖頸。
“把它捆了,一起提審。”
來人聲音沉冷,聽不出一絲情緒,可長英熟悉這聲音。
執明司的于廉,一平秋第一高手。這是他以沈有庚的身體還陽後,聽說過的第一個人。
于廉穿着蟠紋赤金袍,右耳戴了枚銀色的耳珰,此刻高坐在馬上,一手收着缰繩,一首持劍冷對。
長英的心已經涼了半截,執明司是人間專司治安除祟的地方,裏邊輪值的人都是世家出挑的弟子,抓人不在話下,抓鬼更是在行,那徐姑娘落到他們手裏,必然……
不,現在更要命的是手裏的賬本,他之所以不求援于人間的武力,就是怕這個中勢力盤根錯節,他們極可能會與徐家同流合污。如若賬本交予了他們,這一趟夜闖徐府恐怕會前功盡棄,自己的性命也會随之不保。
太倒黴了,他是不是沾上了沈有庚的倒黴氣兒了!
長英藏了神色,挂上一副無害的笑容,好脾氣地抵住劍鋒,說道:“大人單手就能拿了我,何需兵刃。”
捆在他臂彎裏的俯吞鬼也擡頭眼巴巴地望着于廉,只覺得此人眉目淩厲,威壓極強,一股肅殺之氣,一眼瞟過來,吓得俯吞鬼縮了縮脖子。
随于廉的命令,身後一衆執明司的人已經拿了無常鏈過來,徐姑娘難以敵手,被捆了個結實。
一邊的徐關陽總算挺直了腰杆,數落着手底下的家仆,還對着執明司的人吆五喝六指點江山,随後大步一邁到了長英跟前。
“沈有庚,你能耐,夜裏跑來我家撒野,還偷我家的東西!”
長英故作驚詫之色,回答道:“徐大當家,你這是狗咬了呂洞賓呀!我是來替你府上抓鬼的,怎麽成了偷東西呢?”
“呸!什麽抓鬼,你抓什麽鬼?我府上哪有……”
徐關陽話還沒說完,就看見長英笑眯眯地指了指臂彎裏的俯吞鬼,頓時被噎住了,趕緊換了個話頭。
“可你就是偷了東西!”
徐關陽跑上前去,想扒拉長英胸口藏着的賬本,被他一個閃身躲開了。
“幹什麽,你紅口白牙嘴唇一碰,我就偷你東西了,就得乖乖給你搜身?”
徐關陽見狀,趕緊對着于廉叫喚:“于方夷,你搜他!他絕對偷了我的東西!”
長英輕蔑地乜了他一眼,側過身去。
于廉收了劍,翻身下馬,一把推開了湊上來的徐關陽,拽過長英的衣服,一下從裏邊摸出了賬本。
“沈有庚,人贓并獲,等死吧你!”
徐關陽朝長英啐了一口,趕緊湊上去,搓了搓手,想拿回賬本。
長英躲開了他的口水,換上一副無辜的表情,對于廉說道:“大人,我可真是好生冤枉呀,這簿子分明是空的,我偷它作甚?況且此物并非徐府所有,而是我一直帶在身邊用來聽記的物什。”
于廉信手翻了翻,果然是空的。
這下徐關陽可急了,他上手就要搶,誰料于廉當即收起賬本,擡腳就踹,把他踹得“哎喲”一聲跌坐在地。
“于方夷,你他媽有病吧!”
長英心裏默默替日游神給他記上了一筆“污言穢語”。
于廉不理會他的胡攪蠻纏,冷聲說道:“是非自有執明司定奪,今夜徐府上下的人,統統押走。”
他頓了頓,眼神掃向了長英,又說:“沈長英,跟我走。”
長英聽見于廉給自己冠了個“沈”姓,嘴角抽了抽,想解釋什麽,又怕他起疑心,只好作罷,心裏又打起了算盤。
方才這麽一鬧,他覺着執明司的人倒不一定全不能信,至少于廉此人是不懼于徐家權勢的。
執明司這個地方不是門派,裏邊是由各大宗門親自選出來的弟子,相當于當地的一個治安衙門,偶爾也管管除祟這類的事情。
不過人間所謂的除祟,比起地府,那不過是些小兒科了,作祟人間的一般都是些吓唬人的小鬼,惡鬼自有陰差來抓,所以執明司主要管的還是些人間的大案,譬如……
這沈有庚怎麽家破人亡的,就該管管。
執明司沒準是個突破口,長英暗想。
不及再想,于廉已經收了隊,執明司的一衆輪值弟子各自都押了人,一群人聲勢浩大地走過大街,路邊的小鬼躲的躲藏的藏,在一邊悄摸着議論。
“那不是沈家的二公子和徐家的大當家嗎,怎麽全被抓了?”
“沈二公子怎麽還帶着個綠毛鬼呀?”
“噓!聽說沈二公子在外雲游數年,一回沽津就殺進了徐府,說是要報仇雪恨!”
聽着這些閑言碎語,長英覺得骨頭都要散架了,沈有庚的身體畢竟還沒什麽習武的基礎,如此酣戰一夜,已是難得。
唉,好想回到在地府望鄉街上躺一整天的日子。
自己都快忘了,是為什麽如此向往人間的生活呢?原身沒死之前,難道是沒體會過的嗎?
高懸的明月不知何時已經西落,晨間的霧霭逐漸蒙了上來,他身邊的俯吞鬼已經昏昏欲睡,随着白日的到來,它逐漸閉上了眼睛,身軀微微地上浮,垂下頭,好似睡着了一般,那一邊的瞎眼姑娘也是如此,被鎖鏈拖拽着前行,已然沒了意識。
他想起來了,那一生他只見過蒼州的寥寥草木,大部分時候都是盈尺大雪,千裏冰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