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有情含恨知無數
有情含恨知無數
執明司的诏罪堂是審案的地方,也叫做“公堂”,楚問今日要三案同審,因為涉及到兩只鬼,所以審案諸事都放到了晚上。
這些日子,楚問都快忙瘋了,既是要查何進的下落,又是頂着上頭的壓力強行查舊案,于廉還要三天兩頭地催他聯系沈有庚。
三日之期已過,他都要開始擔心沈有庚是不是給他留了個爛攤子就跑了!
楚問今日穿了件绛紅圓領窄袖,還戴了卷紋革護腕和蟒紋革帶,這是執明司的官服,只是他面色不佳,眼圈鐵青,看着頗沒有精神,魂不守舍地往诏罪堂走。
到了堂前時,于廉已經等着了,他身姿高大,玉樹般立在堂外。
“楚問。”
楚問有些無奈地說:“方夷啊,沈二公子的去向,我眼下确實不知,今日再等等看吧。”
可能等不到,他心裏也沒個底。
诏罪堂裏的犯人犯鬼全被捆着了,右手一排,是徐關陽和當夜被逮的家仆護衛們,左手一排,站着一衆執明司輪值弟子,兩條鎖鏈被環扣在何進和徐關雪的脖子上。
徐關陽在堂裏幾乎要翻了天去,指着執明司的人罵,執明司也不甘示弱,其中有個弟子罵得最狠,連佩劍都快抽出來了,恨不得直接把徐關陽的頭砍下去。
另一邊的俯吞鬼和徐關雪已經一見如故,此時正抱在一起痛哭流涕。
長英闖進徐宅的那一夜,俯吞鬼就認出了徐關雪。
徐家的小姐,徐延年的長女,他自小就長在徐家做了家仆,怎會不認得!
楚問看着堂內的雞飛狗跳,默不作聲地走到了公案桌前坐下了。
于廉跟在楚問後頭,瞥了一眼武神院的人,他們瞬間安靜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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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邊的徐關陽見他們收斂了,還想乘勝追擊,卻被于廉反手扔了一把短刀過來,刀刃幾乎和徐關陽貼耳而過,差點就要削到他。
“你的刀,落在地牢了。”
明晃晃的威脅!
徐關陽被吓得不輕,自知難以敵手,瞬間不吱聲了。
堂內被于廉這麽一治,安靜下來了,楚問清了清嗓子,說道:“今日三案同審,沈有庚尚在地牢,我們先審第二案。”
他并未高談闊論,而是直入主題,看向徐關陽,問道:“徐家主在神護可是有幾處商鋪和宅子?”
徐關陽嗤笑一聲:“徐家商會在沽津首屈一指,我去神護買幾個宅子,很稀奇嗎?”
“不稀奇。”楚問溫聲回答,“只是這宅子從前是令父名下的。”
“我爹死了。”
楚問不鹹不淡地說道:“徐家主節哀。”
他頓了頓又說:“不過,想問問徐家主認不認識,何進這個人?”
一邊的俯吞鬼頓時神色一凜。
“不認得。”
“哦,那真是……奇怪了,”楚問唇齒間意味非常,“何進是家仆所生之子,自小長在徐宅裏,徐家主怎地不知?”
徐關陽滿臉的無所謂:“我必須要記住一個下人的名字嗎?”
“這倒是不強求,只是這何進是你爹的兒子,想來你們之間也算是血濃于水。”
楚問平靜地扔出了這個駭人的消息,聽聞此言,徐關陽直接瞪大了眼睛,一邊的俯吞鬼和他也是同一番表情,他張口想要說什麽,可又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楚問繼續說:“何進是徐延年的私生子,所以一直被養在了徐宅裏。神護的祝氏錢莊那兒有筆賒貸,用的正是何進的名字。”
“這賒貸的時間,和徐家在神護的宅子,幾乎是同一天辦的。這下,這個人該和徐家主有關系了吧?”
徐關陽咬了咬唇,一拍桌子,站起來罵道:“一個雜/種,跟我有個屁的關系!是,是借了錢又怎麽樣?徐家的商會如今是樹大招風了,什麽雞毛蒜皮的小事兒也要在這審審審,老子不奉陪了!”
他罵完,執明司的弟子又坐不住了,開始說徐關陽目中無人,不守孝道,俯吞鬼也突然朝他嘶吼了起來,一時間場面再度是紛亂異常。
徐關陽邊是張口閉口地罵回去,邊大步一邁準備離開,卻聽一聲純澈清脆的少年聲音從外傳來,瞬間讓他僵住了身形。
“別急着走啊,徐大當家,我這不是剛到嗎?”
長英踩着悠然自得的步子邁進了公堂,他還穿着那件蒼色的道袍,衣擺上的蓮花紋暗紗随着動作若隐若現,襯得他風雅至極。
沈有庚的容貌本就算是豐神俊朗,況在外雲游數年,帶了些出塵脫俗的氣質,自己不過是換了件衣衫稍加打理一番,就已經極為出挑了。
長英慢條斯理地摘下鬥笠,就這麽翩然走進了鬼哭人嚎的場面,把徐關陽看愣在原地,任由長英與他擦肩而過,還信手把鬥笠放在了他手裏。
徐關陽下意識地接住了,眼底閃過一絲猶疑後,羞惱地把鬥笠扔了老遠。
長英随和地笑着,對楚問和于廉行了個禮。
“煩請楚大人賜個座,跑了一路有些乏了。”
楚問颔首:“沈二公子請随意。”
于廉沒作聲,看他的模樣有些說不上來的怪異,長英佯作沒發現,坐到了他身邊的位置,對他禮貌致笑。
于廉依舊是冰一般地冷淡:“楚問給了你三日。”
“這不是查了些事情去,耽擱了。”
長英邊回答,邊環掃着徐關陽身邊站着的那批護衛。
都是那夜從徐宅抓回來的。
這時,徐關陽冷哼了一聲,說道:“楚子渺,我可以走了吧?”
沒等楚問發話,長英就嗔怪道:“哎呀,徐家主,怎麽我一來你就要走?是沈某不招你待見了?”
“沈有庚,你別在這裏叫喚,我是不會放過你的!”
長英沒搭理他,看向楚問,說道:“楚大人,我今日帶了個證人來,可否傳來呀?”
楚問輕點了頭,外頭就磨磨蹭蹭走進來一個佝偻的身影,是個白發灰須的老頭。
他顯然沒見過這陣仗,懼怕得很,滿臉堆笑地給楚問和于廉行了個大禮:“見……見過楚大人,見過于大人。”
楚問問道:“你是做什麽的?”
他回答:“小的……小的是做紮彩的,碼頭的鋪子。”
“那你的東家是徐家?”
老頭默念了幾聲“徐家”,瞟了一旁的徐關陽幾眼,小聲說道:“我的東家,我……我沒有東家。”
說罷,老頭心虛地看了一眼長英,只見長英面帶薄笑,眼神卻淩厲地直掃過來,帶着駭人的威壓,他頓時起了一陣惡寒,趕緊改口道:“我雖沒有東家,但平日裏只替徐大家主做事的!”
“哦?”楚問挑了挑眉,問道,“你一個紮紙匠,需要替他做什麽呢?”
老頭趕緊跪到地上,連聲說:“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只是大當家讓我每月都要送一批紙人過去,具體用來做什麽,我真的不清楚!”
徐關陽氣得瞪眼,上去一腳踹翻了老頭,指着他怒罵:“你個老不死的東西,竟敢,竟敢編排我!”
長英手摸索着桌上茶盞的邊沿,淡然道:“徐家主,沈某想問問你,你家既沒有喪葬之事,緣何需要這麽多的紙人?”
徐關陽指着長英“你”了半天也答不上來。
長英繼續說:“方才來晚了,正是去查了這事兒。不知各位可聽說過,錢養鬼?”
“說白了,是人弄來招怨的把戲,人皮越真,鬼就越真。不過這東西,徐家主可太熟了,畢竟你家裏頭的錢養鬼,不說有千,也該有百了。”
說罷,他拿了個火折子出來,一吹,以極快的速度往徐關陽那一擲,徐關陽趕緊偏頭躲開,火折子瞬間砸到了他身邊的仆從身上。
“沈有庚你他/媽……”
沒等徐關陽說完,那仆從身上頓時竄出一團巨焰,那火燒得陰邪至極,竟是發綠,很快,他整個人就被火團團圍住了。
沒多久,火燒盡了,那人形焉了下去,地上赫然是一張燒焦的人皮!
長英暗喜:白無常的東西,果然好用!
那是他管日游神借的火折子,只不過這東西與尋常打火的不同,可以燒怨氣,若是鬼,很快就能被燒出來。
“在座的都看見了,我只是随手一扔,徐家主旁邊的人竟然,平白無故就消失了?”
徐關陽有些焦躁起來。
他沒想到這事兒被長英發現了,原先的底氣也被這火折子一燒,全燒沒了。
“那日在徐宅,我與一位壯士纏鬥良久,發現他臉上有條這麽長的疤。”長英在自己臉上比劃了一下,接着說,“人生得貌醜,這沒什麽,可偏偏,後來每個人的身上或是臉上,我都看見了這疤痕。”
“這就奇怪了,難不成徐家人背地裏都有這往自己身上劃刀子的癖好?”
長英走到徐關陽面前,笑眯眯地把手搭在他肩上,手上稍一用力,把他狠狠地按回了座。
“我再這麽一查呀,就在沽津發現了一批閑散游民,一問,竟然都是從徐家被遣走的。”
說罷這句,長英拍了拍手,從公堂的正門走進來了一群鬼,它們個個被剝去了皮,看不清容貌,步子遲緩地擠進了正堂。
有個別膽子小的,登時被這群鮮紅的人軀吓得幹嘔。
“這些,就是我找着的閑散游民,他們全都變成鬼了,被困在城外一口吃人的土墳裏,他們的人皮就貼在了徐宅的那群紙紮人身上。具體我說的是真是假,各位大人盡管去審。”
說罷這句,長英就湊近了徐關陽的耳朵,低聲道:“徐家主,這是到底在害怕什麽?竟然至于遣散了所有的仆人,而只拿些紙紮人充數。”
随後他起身,擡高了聲音:“我怕諸位聽不明白,這就來解釋一下。”
徐關陽抓着桌角的手上青筋直突,又看向那群無皮鬼,個個兇神惡煞地盯着自己,仿佛下一秒就要撲上來撕爛他的血肉。
長英哪管他什麽想法,繼續娓娓道來:“我,是沈家的次子沈有庚,我爹呢,叫做沈無心。”
“都知道我爹砸了自己的攤子,想拿走徐家的商號,最後落得個家破人亡的下場,陰差陽錯讓徐家成了如今沽津的大商會。”
講完這句,長英忽然擺了副痛不欲生的表情,眼底竟然泛起了波瀾。
“可是誰曉得,從前我們和徐氏,也是實打實的親家,”長英又開始掩面若泣,擡手指向了徐關雪,大聲道,“證據,就是這癡心鬼!”
他頓了頓,佯作抽泣,又說:“徐姑娘與我情投意合,本不久後就能成婚,誰料世事無常,陰陽相隔,我們終是無緣……如此這般,我爹又怎麽會做這種貪贓枉法之事?”
徐關陽立刻斥聲道:“放屁,你這門親是沈無心硬塞給我爹的!”
長英的表情恹恹的,說道:“哦?所以徐家主的意思是,徐家對這門親事,頗為不滿?”
他把“頗為不滿”這四個字咬得耐人尋味。
徐關陽硬着頭皮反駁:“反正就是沈無心!他來跟徐家提親,目的也是我們家的商號,他……他貪得無厭!”
長英驚詫道:“奇也怪哉!我爹的心思竟如稚子,徐家只從他這拿貨,一查便知,難不成他當執明司個個酒囊飯袋,會被這等劣術騙住了?”
楚問覺得這話聽着忒不舒服,可長英眨了眨眼睛看着他,好像沒有半點不敬的意思,他也不好計較。
他不再演了,聲音恢複了往日的樣子:“況且,既然你說了,我和徐姑娘的婚事是我爹拿到徐家商號的手段,他為什麽要在這門親事将成之時選擇玉石俱焚呢?”
徐關陽嗫嚅着,答不上來。
“方才楚大人審過你了吧?那我就來替你回憶回憶,和你掰扯掰扯。”
“你爹徐延年,原本是沽津的小商會當家,他看中了沈家鹽場在神護的商機,就跟我爹商量,在神護買下鋪子,廣開銷路。可你爹蠢啊!你賣的那麽些鹽,能填上神護鋪子的價?你爹管祝氏錢莊賒貸買的地,很快就讓徐家的財庫見底了。”
長英在诏罪堂裏踱着步,緩緩敘出了真相。
“所以徐延年就同我爹說,他在神護日進鬥金,讓我爹也去賒貸買個鋪子。我爹信了,他很快也發現,鹽場的鹽,根本不足以支撐他立刻還上這筆錢。”
“這時候,徐延年又跑來了,他說,既然如今他們都周轉不開,不如一同圖謀些事情如何?”
“這事兒,就是走私。”
楚問凝神聽着長英的敘述,一旁的于廉有些坐立難安。
長英繼續說:“我爹是鹽戶,每年撈上來的鹽要給官家三成,其他的就是自己賣,徐延年同他說,往後撈上來多少,少報上去一成,要不了多久就能還上。”
他自嘲般地笑了笑,說:“這等鬼話,我爹也信了。賺了錢是真,丢了命,也是真。”
“這行當幹久了,徐家和沈家成了一條船上的人,我爹就想着上門提親,幹脆讓兩家人成一家人,徐延年也同意了。如此若是相安無事也就罷了,偏偏出了你這麽條狗。”
長英說話的語調越來越重,他看着徐關陽的眼睛,簡直是要把他生生擰碎。
“你長姐有才能,徐延年往後想把商號給她,你不樂意,就想了個缺德法子。你猜測你爹想和沈家拆夥,就找了個替死鬼,去偷偷換了沈家的鹽,還讓沈無心,恰好就被撞死了。”
“這就是黴鹽案的真相,那個替死鬼,好巧不巧,正是你那私生子親弟弟,何進。”
長英講得口幹舌燥,示意于廉遞杯茶過來,于廉将那茶盞打出去,長英十分自然地就接住了。
“再說我兄長殺人的案子。我爹死了,我兄長自然覺得奇怪,去了執明司請求翻案,可執明司不允,我猜想是徐家主你買通的人吧?”
“我兄長沈有眉翻案不成,就去了徐宅讨個說法,我想從那晚起,你們徐宅就全是錢養鬼了吧?你害死了你爹,害死了你姐,你害怕得要命,信不過任何人,就把徐宅的活人人皮全都扒了下來,做成錢養鬼。”
說完這一通,長英深吸了一口氣,不再看徐關陽。
“諸位,我雖不知那一晚徐宅裏發生了什麽,但我敢保證,依我兄長的品行為人,絕不會濫殺無辜,更何況是與我有着婚約的徐姑娘。”
“這一點,”他看向了于廉,目光終于不再淩厲,“于方夷大人,可以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