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有情含恨知無數
有情含恨知無數
長英剛一醒來,就看到一顆鬼腦袋湊在自己身邊,那雙白得毫無瑕疵的眸子一眨不眨地死盯着自己。
“哥……”長英在地上躺得有些頭痛,按了按眉心,起身問道:“我睡到什麽時辰了?”
日游神不急不緩地回答:“陽間該是酉時了。”
長英頓時身形一僵。
酉時?楚問只給了他三日時間,連個名堂都沒搞明白,兩日就已過去了?!
日游神見狀,又面無表情地添上了一句“騙你的。”
長英:“……”
怎麽他一醒來,日游神還變了心性,還會開他玩笑了。
“那小鬼呢?”
“芽兒貪睡,只留鐘小葵,審這貪心小鬼。”
這戲腔又聽得長英腦袋嗡嗡響,趕緊擺了擺手說:“曉得了哥,我現在去判官府尋他們。”
說罷,他一刻也不敢停留,就跑到了判官府上。
判官府是四大判官給戴罪的小鬼量刑的地方,衆所周知,鬼進來地府的第一道關就是業鏡,業鏡能照出一只鬼生前的功過,如若因過而死,或是罪過太大,就會扭送到判官府上量罪。
不過要他說,其實他覺得這業鏡早該淘汰了,一只鬼純不純良,哪能靠一面鏡子辨出個是非來?
這兒是座紅磚府邸,門口四座判官雕像嵌在地府墨綠色的土壤裏,這四座雕像和四位判官可謂是長得毫無相似,尤其是鐘馗那一座,面相兇悍,約有一丈高,哪像是那位奇女子鐘小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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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邸大門開敞,長英徑直走了進去,公堂跟人間長得大差不差,只是中心多了座漆黑的蓮花池子,裏邊盛着的是黃泉水,透過那水看去,能見到自己的故鄉,地府的鬼管這叫望鄉臺。
一邊的兩個鬼差手裏哭喪棒一橫,把貪心鬼架在了地上,堂前坐着四個判官,眼下正吵得唾沫橫飛。
鐘馗一見長英來了,頓時一拍桌,跳下去把他拉了過來,對着另三位義正言辭道:“這是我傳來的人證,你們都聽好了!”
“英芽兒,你認識這鬼,對吧?”
長英搖了搖頭,說:“不算認識,連名字都不曉得。”
鐘馗面色有些尴尬,趕緊又問:“但你知道它沒害過人,對吧!”
長英猶豫了一會兒,轉頭對地上的貪心鬼說:“你害沒害過人?”
貪心鬼眉目怒灼,不願搭理長英。
于是他攤了攤手,誠實地回答:“我不知道。”
“你……”鐘馗有些着急,一拍長英的背,把他沒好透的傷又給激了一遍。
長英摸着背,忍痛道:“嘶……等等啊小葵,這些我真不知道,你們不是有那什麽……業鏡嗎?照一照就成了!”
鐘馗總算抓到了話機,對着三判官昂首道:“是啊,業鏡說它沒害人,憑什麽要罰?”
其中一位判官說道:“還得看它的死情,為財而死的,就要判咎由自取罪。”
鐘馗想反駁,可地府又确實有這麽條規矩,一時間答不上來。
見局面僵持着,長英開解道:“不如讓它自己先說說?”
“好吧。”鐘馗嘆了口氣,示意兩個鬼差放下哭喪棒,對貪心鬼冷聲道,“你說,你生前何名,為何而死?”
貪心鬼死咬着牙,不願開口。
“不說?”
鐘馗眯起眼睛,從一個鬼差手裏奪過一根哭喪棒,揚手狠狠地抽了下去!
這東西專門用來抽鬼,這一下把貪心鬼抽得嗷嗷亂叫,趕緊連聲改口:“說說說,我說我說!”
長英搭上了鐘馗的肩,給她豎了個拇指,小聲道:“好手段。”
一邊的貪心鬼支支吾吾地講了起來。
“我叫蕭春生。”
他前面的蓮花池水晃蕩了一下,逐漸顯出了一些畫面,那些是他曾經到過的地方。
“我和我娘本是雲錦人,北渡過來的。”
長英說:“後來不是住下來了麽?”
“住下來了,最初是來替富人家送些江南的蔬果,最便宜的客棧也只能住一天。”
池子裏顯出了蕭春生住的那間客棧,陰暗潮濕,連個窗戶都沒有,母子擠在一張床上,依偎着睡。
蕭春生臉上卻不自覺泛起了笑容:“可那一天我後來是反反複複地回味琢磨。頭回見到執明司那兩座金像時,我腿都吓軟了,晚上還做了噩夢。可第二天就心癢癢,又跑去看,看看那尊監兵神君,越看越喜歡,看看一平秋的赤金袍子,越看越羨慕,可能對你們沽津人來說,這就叫窮酸氣吧。”
他說:“我從沒見過那麽神氣的神君像,天天纏着我娘要去那裏學武。”
長英問道:“既你住雲錦,以前沒想過去夢裏廣寒拜師嗎?”
蕭春生搖了搖頭,說:“夢裏廣寒和一平秋不一樣,宗師楚尋春收了十四個義子,門生都是收在這十四人手下,替他們辦事的。”
“是怕他們明裏暗裏的勾當太多?”
蕭春生點頭,又說:“我們雲錦這兒的武神院院督是楚十三楚堯,他這些年為了在楚尋春面前邀功,強殺了許多雲錦的百姓,然後拿縛靈繩把他們的魂捆住,交上去就說是作惡的邪祟。”
這就不奇怪了,夢裏廣寒在雲錦人心裏不可能有什麽好地位。
楚尋春這個人的名字從進入長英的耳中那一刻開始,就被烙上了憎惡的印記。
想到這裏,長英不禁慨然,雖然避開夢裏廣寒是好事,可一平秋難道會是什麽良所嗎?
果然,蕭春生的眼神黯下去幾分,說道:“沒成,沽津的地兒哪有沒錢能走得通的?我娘帶着我,從郊外一直走到城裏,提了一筐子的雞蛋和兩扇肉,結果連宗師的面都沒見上,就被趕出來了,還說……說我們是去偷東西的……”
長英心頭莫名竄出一團火氣,微微攥緊了拳,不再去看那池水了,手裏拿着方才随手折的一截柳條,坐在地上胡亂比劃着。
“我哭着撕掉拜師帖,我娘也抱着我哭,她是個倔脾氣,哭完了就說我們不走了,留在沽津掙錢。”
一只鬼頭蹦蹦跳跳地跑過來,含住了長英手裏的枝條,眉眼彎彎地看着他。
“我娘去徐府做工,替他們打掃院子,一天要掃兩個來回,能掙五十文。我當時也住徐家府上的偏院裏,徐家的小姐待下人很好,我偶爾也能吃上些富人家的糕點糖果。”
長英預感到了他想說什麽,心下有些不安。
蕭春生繼續說:“好日子過了一兩年,徐延年突然瘋了,把府上的人全都趕了出去,我們也被趕了,我娘說什麽也不願意,要他把工錢結了,然後……”
他有些哽咽,他覺得自己此刻若是活着,也該掉下眼淚來了。
長英擡手,想去搭他的肩,又覺得不自在,收了回去。
他平時看話本子,最讨厭的就是苦情的戲碼。
“我死前摸了髒錢,但我不想的,其實那本就該給我娘……”
蕭春生開始有些語無倫次。
手裏的枝條已經被鬼腦袋吃了大半,眼下就要啃到手指上來了,長英擡腳輕輕一蹬,那腦袋“咕嚕”一下就滾到遠處去了。
鐘馗面色很難看,臺上的三位判官也不再說話了,一時間堂內只回蕩着蕭春生似有若無的抽泣聲,滿堂的鬼竟無一人有掉淚的能力。
除了長英,不過他從未流過淚,所以心裏雖難受着,眼睛也沒有酸澀之感。
蕭春生最後被判了無罪,長英在望鄉街前準備送他去往生。
他的面色和緩了許多,柔聲道:“長英,謝謝你。”
長英有些慚愧,畢竟最初也沒想着幫他,誤打誤撞就一起來了地府。
“不用謝我,要謝就謝小葵。”
長英琢磨着,不如勸鐘馗把那一平秋的弟子判給蕭春生當兒子。
蕭春生點了點頭,猶豫了一下,說道:“你問我的事兒,我知道個大概,沈家以前在沽津碼頭管事,後來出事兒了,這個你知道,鹽場被官家收了。”
他的神色變得有些嚴肅,繼續說道:“那時間我認識個鬼,名叫何進。”
長英心下一凜,趕緊蹲下了身子,追問道:“長了什麽模樣?”
“矮小得很,渾身綠色,眼睛邊上,”蕭春生指了指自己的眼球,“瞳仁裏也是。”
***
俯吞鬼就是何進!
楚問在祝氏錢莊查到的那個名字,“替”徐延年借下那筆賒貸的人。
是何進,也是俯吞鬼。
長英直到腳踩上了陽間的地,還在消化着這個信息。
他回憶着方才蕭春生說的一番話。
“他在碼頭一直坐着,眼看着那些沈家的鹽肆都拆了個幹淨,嘴裏一直念,說什麽‘我不想的’‘我沒想害人的’。”
“然後我去問他,是不是徐家人殺的他,他又說不是。”
黴鹽案,是他陷害的沈無心。
那很多他先前想不通的事情,如今都有了解釋。
何進是徐延年在錢莊賒貸的替死鬼,他死了,從這條路上怎麽也拿不出實據,來證明賒貸和徐延年在神護的那幾處宅子有關系。
俯吞鬼為什麽被關在徐宅的賬房裏,這事兒也有了答案,何進身上捏着徐家的命根,他就算死了,成了鬼也斷不能放走。
鬼是會說話的,能說謊話也能說真話。
但人有法子讓鬼只說真話。
縛靈繩,這東西蕭春生方才提到過,是用來捆住魂魄的,人死後如果沒有怨戀于人世,魂魄會直接收歸地府,這是尋常法則。
但有了縛靈繩,這個法則就可以被打破,從人死的那一刻起,魂就被繩子捆在陽間了。
何進被縛靈繩捆住了魂魄,又被迫吞下墨水,從此成了徐家賬本的一把鎖,他害死了沈無心,進地府必要論罪,徐延年用這種理由堵上了他的嘴。
後來徐家不用那糊塗賬了,他就躺在那口棺材裏,一年又一年,守着一本破爛的賬本。
可是這不對。
徐延年也死了,這是巧合嗎?
卷宗上說,沈有眉為仇蒙蔽,夜闖徐宅,徐延年和徐關雪雙雙死于他手。
在何進的口中,徐延年許諾了他十年後的自由,他饒是再傻也不能信,可他就是信了,這說明什麽?徐延年待他絕不會太差。
再加之蕭春生所言,他最初遇到何進時是在碼頭,若是徐延年害的他,沒理由再放他自由。
殺何進的人,把他囚禁在那口棺材的人,很可能另有其人。
“徐關陽……”
長英深吸了口氣,起了一陣惡寒。
徐關陽的手段,已經遠遠超過了他的預想。
何進為什麽會恰巧在沈家出事兒的那樁案子裏死了?
他又想到一件事。
倘若被那些黴鹽害死的人,和下手栽贓沈家的黑手,其實是同一個人呢?
黴鹽案讓沈家倒臺了,唯一的受益人是徐關陽,按照這個思路下去,徐關陽既要找到推手,又要毀屍滅跡,何進成為樁案子的苦主是最好的選擇。
不僅如此,他這一步棋,不單扳倒了沈無心,還為自己鏟除了所有潛在的威脅,順理成章地成為了徐家的家主。
為了這個位置,竟然把自己的生父和親姐都算計在了其中……
長英是怎麽也不會相信,這些東西是那個蠢如豬的家夥一手策劃的。
有人在背後幫他!
長英的眉擰得越來越緊,直到日游神喚了他一聲,他才回過神來。
此時差不多是日游神該交班的時候了,長英落下的那頂鬥笠還穩穩當當地停在原處,那裏的一堆無皮鬼也就不明所以地待着,此刻正圍着鬥笠指指點點。
長英蹙眉,說道:“哥,你瞧瞧這口墳。”
日游神便順着他的目光看到了那口土墳,安然無恙地閉合着,長英随手撿了一塊石頭砸過去,它就蠕動了一下。
日游神若有所思道:“邪性強,已經生出意念了。”
長英詫異道:“鬼也能生出肉身?”
“陽間的陰陽二氣混雜,說不準會生出什麽東西了,這口墳邊死的鬼太多,沾染一點陽氣就能生出意念來。”
“人間的錢養鬼,是不是也是這個道理?”
日游神點了點頭,說道:“不錯,怨氣催出的意念,能仿造活人的行動。”
長英思量了一番,心中有了大致的猜想。
這群無皮鬼,恐怕是被徐關陽害了性命的,他們的人皮被拿去做了錢養鬼。
既是如此,他還需要一個證據。
長英走上前去拾了鬥笠,重新戴回了頭上,日游神在原處沒動。
“哥,你該去找夜游神交班,早些回去休息。”
這話說得輕佻無比,好像在嘲諷日游神年事已高,該要多注意身子。
日游神罕見地沒罵回來,而是問道:“芽兒,你從前就認得我嗎?”
長英歪了歪頭,表示不解。
日游神不捏戲腔時,聲音就像清泉漱石,既不沉悶,又不高調,十分動聽。
“你夢呓時,我聽到你說了日巡牌子。”
是那個模糊不清的,遠在蒼州的夢。
長英笑答道:“是,以前在書上讀到過。”
“日巡牌子,這東西人間不該會知道,除非是……”
他頓了頓,沒繼續說,繼而話鋒一轉:“小葵同你說的事情,是什麽?”
“關于我如今這身體的爹,一些往事,不過倒對這案子有幫助。”長英如實答道,又問,“哥,你有沒有什麽寶物,能辨認鬼和活人的?”
“我這雙眼睛。”
長英被這冷笑話吓得打了個寒噤,看着日游神那白晃晃的眼睛,面色難堪:“哥,你講笑話怪瘆人的。”
“還有這個。”
日游神拿出了個火折子,遞給長英。
長英綻開笑容,接過了火折子,說道:“謝啦哥。”
“眼下要去哪?”
“時候還早,還能去查些事情……哥,我……”
長英話到嘴邊,又有些猶疑。
“說。”
“沒事,就是……這次回地府,像回了家一樣。”
日游神像是聽不懂他的話,歪了歪頭。
長英面色一緋,趕緊丢下一句:“我得忙去了,過幾日把賬本給你!”
說完,他就逃也似地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