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二夜 09

第030章 第二夜 09

文/漱歡

虞歸接完電話,在酒吧外的吸煙室蹲了一會兒。等他滿身煙氣地出來時,正好看到聞奚。

他慵懶地靠着窗,冷漠的雙眼在注意到來人時換上了毫無溫度的笑意。

“抽嗎?”虞歸自然地遞上煙盒,“老款,酸奶爆珠。”

聞奚瞥了一眼花裏胡哨的封面,雙手插兜:“戒了。”

虞歸遺憾地挑眉,揣回紙盒。

“對了,”聞奚的視線經過明亮的玻璃長廊,“天問學院什麽時候有入學考試啊?”

虞歸翻出通訊器的信息:“十天後啊,怎麽,你要去嗎?”

聞奚“嗯”了一聲。

“噢。”

虞歸猛地擡起頭:“什麽?你開玩笑的吧。”

聞奚那模樣似笑非笑,仿佛的确只是個無傷大雅的玩笑。

虞歸沒有在意,只想起一件重要的事:“你回去可別告訴陸見深,是我帶你來的啊。”

聞奚沒應聲。

他側身時,目光落在了長廊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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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前幾天已經天亮了,光線穿過防輻射窗,變得柔和,拉長了迎面走來的人的影子。那人扯掉手套,露出的皮膚閃閃發光。

“你太晚了。”聞奚抱怨了一句。

陸見深走近後,才回答:“在開會。”

一旁的虞歸默默拉下帽子遮住無緣無故的雞皮疙瘩,然後裝作閑逛的路人開溜。

順着玻璃長廊往外走時,聞奚随意提了幾句在酒吧發生的事。他略過了那些人說的話——反正也不記得。

“……總之,去了天問學院的話,不止和你當校友,打五折也很重要啊。”聞奚強調重點。

陸見深的腳步一頓:“這麽重要嗎?”

因為靠得很近,他能嗅到聞奚身上淡淡的酒氣。還是烈酒。

聞奚張口就來:“對啊,節約資源是種美德。”

陸見深輕輕一瞥,繼續往前走。

聞奚慢悠悠地跟在他身後,在長廊盡頭右拐踏上大理石臺階。穿過一道拱門後,牆面上開始多了許多大幅肖像畫。

陌生的臉,陌生的眼睛……那些标注好的生卒年和在任日期是如此遙遠。但都屬于天問學院校史的一部分。

最後一個畫框是空着的,标簽框中寫着在任日期,卻缺失了生卒年月。像是給什麽人準備的。

“這不是回宿舍的方向啊,”聞奚跨上最後一級臺階,追上了陸見深,“你帶我來天問學院幹什麽?”

陸見深繼續往前走:“入學考試分為兩科,污染物常識以及實戰。”

“怎麽實戰?”聞奚忽然起了興致,難道還要出去抓個什麽。

陸見深一眼看穿了他的想法:“和一名高年級學生打架。”

聞奚萎了:“真沒勁,這不欺負人嗎。”

陸見深領着他穿過了正在近戰演練的學生們,低聲說:“用棍子代替武器,根據擊殺點得分,點到即止。二十分鐘內,五分以上,可以通過。”

“我的意思是,”聞奚朝周圍打量的目光回以微笑,“萬一我一個不小心,下手重了怎麽辦。”

穿過訓練場後,是一整排左右對稱的門。陸見深停在了其中一扇外。

13號訓練室。

聞奚忍不住調侃:“什麽意思啊,難不成審判官大人想親自給我開小竈?”

他望進陸見深認真的眼眸,心中一緊。

陸見深神容平靜:“明天下午四點,在這裏見。”

聞奚:“……”

這是看不起他?

不過——

聞奚的嘴角揚成一個滿意的弧度。

這不比打五折還賺嗎?

-

次日早上,鬧鐘叫個不停。

聞奚忍着想砸爛的沖動,晃晃悠悠地爬了起來。

餐桌上留着一杯牛奶,和一顆汽水糖。

聞奚漿糊似的腦子突然就清醒了一大半。

……等等,他環顧四周,打開肉眼可見的各種門櫃——

不是,他的汽水糖呢?!他小山一樣那麽大一堆——的汽水糖呢?!!

聞奚茫然地站在原地。

一個畫面從腦海中閃過——

有一天晚上他蹲沙發上吃糖的時候,陸見深剛好開門進來。

而陸見深是他唯一的室友。

那麽,只有一種可能。

聞奚轉身去扒拉室友的房門。

……果然鎖了。

聞奚揣着手,氣鼓鼓地往餐桌上一坐。

牛奶杯壓着一封信,收件人是他自己。

聞奚慢慢喝完牛奶才拆開。

內容來自PED,全稱是黎明組部心理評估小組,要求他三天內前往B區進行一次精神狀态評估。

-

多日不見的穹頂博物館仍然人員冷清,仿真海底隧道一個人都沒有。

聞奚幹脆盤腿坐在地上,貼着玻璃面看。

偶爾他也會将掌心覆在平面上,讓那些電子小魚游聚過來。

海潮的聲音在隧道深處響起,一陣一陣的水花從某一片真實存在的海域傳遞到此處。隔着千裏萬裏,仍然不變。

“讓讓。”自動拖布經過聞奚腿邊,負責控制的清潔工明顯有起床氣。

聞奚擡了擡腿,忽然問:“你見過大海嗎?”

清潔工的語速和動作一樣利索:“沒有,我是在基地出生的。”

“那你想出去看一看嗎?”聞奚望着那片深藍的海域。

清潔工操作搖杆的手指一頓:“我女兒也問我這樣的問題,她說她在班上被其他人嘲笑了。”

“那你覺得呢?”

“我沒有想過,因為沒有意義。”

周圍經過的幾個人聽見,發出了嘲弄的笑聲。探究的目光經過聞奚,他完全沒有在意。

“但如果有一天我們真的可以出去了,”清潔工思索道,“那我願意去看看。……不過,也得有那一天才行。”

聞奚一直在原地坐到了下午三點,在去做精神評估的路上碰到了蕭南枝。

她應該是剛結束評估,因此安慰聞奚:“放輕松一點就好了,都是一些正常的流程。黎明組部的标準很寬松,實在不合格的話,頂多就是下次不出城了。”

聞奚調侃道:“我們現在算是黎明組部的人了?”

“……還不算吧。”很明顯,最近那些流言也傳到了蕭南枝的耳朵裏。

但她似乎很有信心:“這次的任務結果還在評估中,如果順利完成兩次任務,我就不算臨時工了。但你和科斯卡……沒有天問學院的經歷,很難符合黎明組部的正式規章。”

聞奚本來對這個不感興趣,聳了聳肩。

“原來你還想出去啊?”

蕭南枝愣了一下。

聞奚拍了拍她的肩,先走了。

“明天下午有個參觀活動,你記得來湊人頭啊!”蕭南枝在他身後喊道。

-

在B區做完精神評估後,聞奚才慢悠悠地往天問學院走。

等他到的時候,13號訓練室外的電子鐘顯示下午四點過十分。

陸見深已經在裏面等他了。

聞奚徑自去了訓練室內的更衣間,一眼都沒看坐在窗邊的人。畢竟汽水糖的仇他可還記着。

鏡子中映出簡單的白色工字背心,寬松的黑色訓練褲。

再出來時,聞奚已經束起了頭發。

陸見深和他穿得基本一樣,手臂肌肉的線條在光線下極為好看。

一根手臂長短的木棍迎面抛給聞奚:“先試試。”

聞奚簡單活動了一下肩頸和手腳,冷着一張臉,挑釁似的看向陸見深。

他率先發動了攻擊。

不就是一根破棍子嗎,敲就完事了——

“咚”地一聲,被輕松地擋住了。

聞奚當即側身,手肘用力往後一擊。

……卻落空了。

他眯起眼睛,接下來的攻勢明明加重了力度,卻都被輕松化解。

“左手刀,”陸見深的呼吸異常平穩,“試試。”

聞奚與他四目相對之際,忽然笑了一下。

棍子在他手中轉了一圈,繼而一個迅速的側滾翻,左腳勾住陸見深的腳腕,将他瞬間放倒。

聞奚抓住了機會,棍子橫放,抵在了陸見深的頸邊。他的姿勢近乎坐在對方身上。

“怎麽樣,隊長?”

陸見深似乎眼露疑惑:“你好像很生氣。”

聞奚冷聲如審問犯人:“說,汽水糖藏哪兒去了?”

陸見深微怔,卻答非所問:“在城外的時候,快速的反應掩蓋了你的攻擊。你的動作很亂。”

力量較弱,完全沒有章法可言,而且容易傷害自己。

聞奚對他的回答很不滿意。

握住棍子的手背漸起青筋。

陸見深卻仍然是平靜的。像一汪冰洞,丢什麽進去都沒有反應,只會讓人從更加不爽到被迫接受。

“所以呢?”

聞奚盯着那張近乎完美的臉,忽然生出了一絲複雜的感覺。

眼前的這個人,和耳機中那個聲音在某種程度上不謀而合,卻又相去甚遠。

讓他生出無緣無故的煩躁。

是陌生的,難以控制的心煩意亂。

聞奚望進那雙淡然的眼睛,自言自語時加重了壓制的力度:“你到底是他嗎。”

陸見深聞聲,微一皺眉,似是不解。

一片風聲掠過聞奚的耳廓。

随即一股力量自地面而起,将他反推在了地上。

攻守之勢在瞬間颠倒。

聞奚撐着棍子竭力擋住,卻聽見陸見深說:“左手刀,不是一個單獨的招式,而是一套完整的刀法。”

聞奚屏住呼吸,不可置信地睜大了眼睛:“……你說什麽?”

這句似曾相識的話才出現在他回憶的夢境中。明明遙遠得近乎于想象,卻在此時此刻,變成了擲地有聲的風,将多年前耳機中的那個聲音帶到了他面前。

胸腔中的跳動振聾發聩,和腦子裏的嗡鳴形成回環。

聞奚的手腕瞬間卸力,松開了棍子。

陸見深也在此時撤開,起身拉了聞奚一把。

他或許是認為聞奚沒有聽懂,重新解釋:“我不知道你究竟是從哪裏學的。但你需要掌握更加基本的招式,才能在不傷害自己的前提下,使用最終的左手刀。”

他回過身,只見聞奚仍然直勾勾地望着自己,然而原本悶悶不樂的情緒卻憑空消失了。

“好啊。”聞奚咧開了一個燦爛的笑容。

-

一天後,聞奚慢悠悠地出現在博物館門口。

“這裏!”遲遲朝他招手,等他走近了,嘀咕道,“你有什麽好事嗎,這麽開心?”

聞奚心善地分享了一顆糖給他。

蕭南枝從一群稀稀拉拉的小黃帽中出來,把工作證發給他們。

這是一場能源部和程序部聯合安排的參觀活動,主要面向的是幼童。作為教育階段中的一環,穹頂博物館也需要派人參加。

“所以是去看能源制造?”聞奚興趣寥寥,和遲遲一起跟在隊伍最後去搭電梯。

遲遲卻表現得異常興奮:“對!今天能看到雨澤基地最大的秘密——”

聞奚說:“都讓你看見了還算秘密啊。”

遲遲反駁道:“這是周爺爺告訴我的!”

“外公說得沒錯,”蕭南枝摸了摸他的腦袋,“雨澤基地能夠存在這麽多年,就是依靠這個秘密。”

遲遲迫不及待:“那到底是什麽呀?”

聞奚:“臭小鬼,你都不知道還賣關子。”

遲遲朝他做鬼臉:“略略略。”

通往能源部的方向異常繁瑣。在搭乘一段約為半小時的全自動火車後,他們在室內下車。

聞奚的方向感告訴他,他們似乎通過一條地下隧道去到了外城附近的一座山脈。

緊接着,光是安檢和證件核對都已經經歷了五六次。每一道關卡都有軍部的人嚴陣以待。

一個身着西裝的男人在第六道關卡後皺眉看時間,似乎等得不太耐煩。

“怎麽又是他——”遲遲忍不住抱怨。

未脫稚氣的聲音似乎傳到了西裝男的耳朵裏,他擡起頭望向這邊,露出一張似曾相識的臉。

等小黃帽們走過了,唐行才收回禮貌的笑容。他朝蕭南枝問了好,然後意味深長地看向聞奚:“聽說你要去參加天問學院的入學考試?”

聞奚有些茫然。

“小報上都傳開了,”唐行在前面領路,“所有人都知道。”

聞奚無所謂地晃晃腦袋瓜子。

“是因為那位審判官嗎?我聽說他也是天問學院的畢業生。”

“對,”蕭南枝看了一眼聞奚,飛快地答道,“陸隊十三歲就從天問學院畢業了,那個時候還有畢業任務。他在外面和大部隊走散了,七年前偶然碰上五隊,才得以回到基地。”

唐行推了一下眼鏡:“我聽說過,應該是在通訊器實名認證準則頒布之前吧?”

聞奚感到有些新奇:“在外面走散了?你是說,他一個人呆了三年?”

蕭南枝點了點頭。

聞奚輕輕挑眉:“我還以為他和我一樣,是在外面長大的。”

“開什麽玩笑,就算是他,也不是銅牆鐵壁吧。”唐行扶着欄杆,緩緩下行。

蕭南枝溫柔地笑笑,先于聞奚開口:“對了,你不是程序部的嗎,為什麽也在這兒?”

這一問戳到了唐行的痛處,他揉了揉眉心:“還不是能源部缺人,這種聯合活動還要抽調人員來幫忙。”

蕭南枝說:“我還以為你們程序部很忙。”

她的聲音溫和、真誠,卻在唐行聽來更像嘲諷。

他忍了忍:“……我之前不是那個意思。”

蕭南枝一臉真誠:“那你是什麽意思?”

唐行實在有些挂不住臉,西裝下的手捏成了拳。

此時,遲遲從一個展櫃邊轉過身,仰起小臉:“快看,他們都說程序部的人只愛穿T恤短褲,你為什麽穿西裝啊?”

唐行忍無可忍,下手捏住他的臉:“這是成見!!!”

他們跟着隊伍往前又走了一段,盤旋下行的走廊慢慢變得狹窄,周圍軍部的人也忽然多了起來。

蕭南枝認真地浏覽着牆壁上的基地歷史,以及能源部的發展經驗。

“其實這些都不重要,”唐行不屑地掃了一眼,“重點是,怎麽才讓這一切運轉起來。”

“那你倒是說說呀。”遲遲逮着機會擠兌他。

聞奚走在最後,實在有些犯困。

但經過下一個轉彎口時,他卻停在了原地。

數塊巨大的屏幕在巨大的圓形玻璃內拼湊成完整的圖像,檢測表記錄着密密麻麻的數字。那些數字也随着時間起伏。

而在一塊實時監控屏幕彙中,一個金色的巨型球體躺在數根管道的交叉點。

這是——

蕭南枝的語氣充滿驚嘆:“是人造太陽!”

聞奚循着她的目光看向腳下。

只見實地不知何時被透明材質取代。

那顆鏡頭中的人造太陽,此時正安靜地躺在地下。

哪怕距離數十公裏,也能被它的全貌所震撼。

這顆雨澤基地賴以存在的基石就像一顆恒久跳動的心髒,超過億攝氏度的等離子體在連續運行,足以生成巨大的等離子電流,源源不斷地輸送着能量。

正如周老頭所言,這是雨澤基地最大的秘密,也是公開的秘密。

“別怕,”蕭南枝拉住遲遲,“你看,周圍的建築都是防輻射的,是保護我們的。”

但聞奚卻覺得奇怪。

這麽大的一個地方,除了軍部人員,基本看不見科學家和工程師。

唐行似乎對他們土老帽一樣的驚奇感到滿意,于是也炫耀般地補充:“靠我們程序部搭建的系統,這家夥可以全自動獨立運行。所以,監控室是在內城。”

他的話肯定了聞奚之前的猜測,這個地點已經不在內城了。

“……這些東西,你們不用保密嗎?”聞奚說。

他的話讓唐行頓時笑出了聲。

“拜托,雨澤基地的每一個人都知道,”唐行那張讨人厭的臉此時充滿自豪,“我們是因為這樣,才為了同一個目标活下去的。”

他們在這裏能停留的時間很短暫。

聞奚走在隊伍末端,被後面一個穿着防輻射服的人不耐煩地催促了幾句。

“抱歉啊,”蕭南枝扭過頭,露出一貫的溫柔笑容,“我們馬上就走。”

聞奚最後看了一眼那顆“太陽”,眼神失落而茫然。他輕聲自語:“如果那個目标根本無法實現呢?”

身後的工作人員看了他一眼,匆匆關上了門。

-

參觀結束的地點在內城下部,接近通往外城的區域。

從自動電梯出來後,大片的光線讓視野重新明亮起來。周圍城牆的輪廓很像是列隊歡迎黎明組部回程的地方。

隔着一層玻璃的陽光仍然有些刺眼,聞奚适應了一會兒,想起來四點還要去訓練室。

但他的視線忽然在人群中捕捉到一個熟悉的身影。

陸見深仍然穿着一身黑色的制服,神情淡漠,卻動作敏捷地從不遠處的欄杆翻到了下一層,引起人群中的一片疾呼。

但很快,所有人都安靜了下來。

陸見深停在石牆拐彎的地方,一群醫護人員擡着兩個擔架經過了他。

跟在後面的是一個腳步沉重的男人,渾身分不清是幹涸的血跡還是泥濘。他擡頭望向人群,露出了大半張血肉模糊的臉。

遲遲差點尖叫,被聞奚及時捂住了嘴。

蕭南枝的聲音微顫:“……是十二隊隊長莫振營,出發那天我見過他。”

一輛裹着黑布的車緩慢駛入,跟随在那三個生還者身後。

聞奚忽然意識到,和他們同時出發的隊伍中,四隊仍然沒有任何消息。

而天亮已經五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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