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四夜 02
第046章 第四夜 02
雨澤基地後勤部。
崔盧一進門就義憤填膺地朝同事抱怨:“城防隊跟有病似的,早上五點敲門,非說我在城門出現過,讓我去做血檢。結果我一去,排那麽多人——還被拿槍指着!我這輩子都沒受過這種恥辱!”
“你知足吧,”老同事慢悠悠地沏茶,“我聽說還有被帶到審查所的,那可太慘了。”
“審查所能關多少人?別真查出來有什麽不對勁的,所有人都得跟着倒黴。”
“那誰知道呢?昨天還是英雄,今天就得當階下囚,命運的事情我們說了可不算……喏,今天的《雨澤晨報》都壓根沒報道。”
崔盧随手撿起地上的報紙,映入眼簾的是《雨澤晨報》的邊角文章——
“躺平派究竟可恥嗎——生存目标根本不存在,人類命運的終局?”
崔盧饒有興致地念了一遍,感慨道:“哇,哪兒來的記者,真敢寫啊。”
直線距離幾百米外的審查所,門口的安保将同一份文章墊在茶杯下。
“立正!”
十幾名身着黑色軍裝的人停在臺階前,中間讓出一條窄路,嚴正注視着被押送的數名“嫌犯”。
此時,聞奚身為“嫌犯”之一,被充氣防護服包裹其中,感覺自己像只左右搖擺的胖企鵝,轉個身都能把旁邊的人撞出十米遠。
他唯一不太滿意的是,明明都是公仔裝,怎麽陸見深看着這麽步伐平穩。城防隊還不讓他們互相交流,直接上了嘴罩。
剛這麽一想,前方兩步外的充氣身影莫名趔趄了一下,又因為失去平衡朝地上倒去,順勢絆倒了聞奚。
連個來扶的人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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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沒公德心。
聞奚撐着陸見深的防護服好不容易要爬起來,忽然注意到陸見深在朝自己眨眼。
短暫的對視後,陸見深盯着聞奚,微微點頭。
懂了,這是在問自己是不是眼睛不舒服。
聞奚誠實地搖了搖頭。
陸見深頓了頓,起身走了。
聞奚身後還跟着包括周老頭和七隊、四隊的衆人。
審查所環境陰冷,城防隊将他們分別帶去了不同的房間。
隔着一扇小玻璃窗,聞奚摘下口罩,命令外面的楊辰:“你起碼給杯水吧?”
楊辰面色古怪,做了個口型:“去你的吧。”
“真小氣。”聞奚簡直莫名其妙,要不是城防隊突然上門,他那杯酒還能喝完……等等,他們來幹什麽的?
他在四面無窗的白色小房間中盤腿坐下,酒精的勁力讓他的思維變得遲緩困倦,索性不再去想。
但沒過多一會兒,就有人打開門,将他帶去了另一個房間。
聞奚被手铐套在椅子上,兩個持槍的蒙面人從他身後将一個透明的罩子套在他的腦袋上。
這下連說話都是有回音的。
正面的防爆玻璃緩緩降下,讓他得以看見長桌另一頭坐着的五個人。他們身着軍部的制服,一臉警惕嚴肅。
楊辰站在旁邊,趁有人給聞奚抽血的同時翻開記錄冊:“聞奚,編號3326666,黎明七隊臨時成員。接下來,你所說的話會被錄音,請知悉,并保證言論的真實性。如有編造,軍部有權追問你的罪責。”
對面半天沒有答話。
楊辰提醒道:“聞奚!聽到請回答。”
聞奚懶洋洋的聲音被悶在頭套中:“聽不懂你在說什麽……怎麽一說話還有水汽,咳咳。”
楊辰瞄了一眼幾位軍部人士的表情,在其中一人的眼神示意後,他命人打開頭罩。
一股濃郁的酒氣讓在場的人紛紛皺眉。
楊辰按捺住怒氣,通過對講機讓人拿來一杯解酒湯。
給聞奚灌完湯後,那雙混沌的眼睛才稍微清明了一些。不等聞奚反應,頭套再次遮住了腦袋。
聞奚索性往後一靠,一雙長腿搭上桌臺:“你們想問什麽?”
楊辰忍了忍,冷聲道:“請你講述這次出任務的過程,包括所有細節。”
聞奚的視線一頓,楊辰補充道:“別說什麽記不住,就從離開城門口開始,你們怎麽找到沙舟基地和四隊的?”
過去一個月實在發生了太多事情。聞奚好不容易才從千頭萬緒中提拎出一截思路,按照順序簡略講了幾句。
“……你說清楚一點,”楊辰打斷他,“在沙漠的時候,你們碰到了寄生類的污染生物?”
聞奚聳聳肩:“按照沙舟基地的說法,那些蟲類并沒有攜帶污染素,在污染時代之前它們就是這樣的。”
楊辰沒有說話,在記錄冊劃下一個重點符號。
等聞奚講到玻璃房時,楊辰又打斷他:“這一段可以跳過。”
“可是很重要啊。”聞奚認真表示。
楊辰左右一瞄:“……那你也不用講審判官是如何臉紅的吧?”
聞奚忽然擡頭問:“你們都是單身嗎?”
長桌另一頭陷入死寂。
楊辰長氣一出,閉眼認命:“你……你接着說。”
聞奚看他們聽得這麽勉強的樣子,頓時失趣。原本繪聲繪色的描述也變得敷衍起來,順帶跳過了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比如共感和溫時以。
等好不容易說到從沙舟基地返航時,那幾個冰塊臉的顏色變得更差勁了。
“請你說仔細一些,”楊辰額頭冒出冷汗,“你們的飛行器停留在什麽地方,怎麽找到的,以及返航途中是否遇到過意外?”
聞奚答道:“沒有。”
“請你再仔細回想一下。”楊辰說。
聞奚的眼睛在頭罩後微微一眨:“我們所有的動作都是按照操作手冊來的,包括更換能源條。如果這樣都能感染的話……”
他的聲音故意一頓。
楊辰的神情卻已經說明了一切。
聞奚的目光漸冷:“是誰感染了?”
話音剛落,急促的警報聲從楊辰的對講器響起。長桌對面的五位彼此交換了眼神,保持筆直的坐姿。
三聲警報結束,楊辰才緩緩走向聞奚,對講器屏幕出現一張照片。
那是一張蒼白的臉,一雙空洞的眼睛猶如兩個黑坑,但令人驚恐的不只是瞳孔邊擴散的鮮血,還有額頭上密密麻麻的鼓包。
……早早?!
不對,怎麽可能?
“你一定在想,她這一路上都是正常的,包括在周維家你們一起吃完飯的時候,”楊辰注視着聞奚的反應,“但這就是她現在的狀态,她已經被污染了。”
聞奚微眯眼睛:“不可能,讓我去見她。”
楊辰頓了頓,視線變得複雜:“你們和四隊所有人的血檢都對污染素有一種微弱反應,目前懷疑是一種變異污染。她只是第一個,下一個或許是陸見深,也或許是你。如果這種污染素還會感染其他人,那麽……基地将面臨有史以來最巨大的危機。”
“——所以,你最好回想一下,你們到底接觸過什麽?”
短暫的沉默後,聞奚低聲道:“雖然我不關心你們的基地,但如你所言,如果早早被感染了,那麽我們一個都跑不了。可惜的是,這一路上我們并沒有觀測到任何可疑的污染素注入行為。你們最好搞清楚,她究竟是感染,還是生病。”
楊辰說:“她有污染症狀。”
聞奚擡擡下巴:“血液顏色正常,瞳孔因為劇痛波動變化也正常,沒有口渴、意識模糊等症狀。至于血檢微弱反應,也有可能是長時間處于蘊含大量污染素的地方,說不定會随着人體代謝自然排出。”
楊辰正要阻止,被長桌盡頭的人眼神制止。那人雙手交叉:“接着說。”
聞奚反倒歪着頭,理直氣壯:“我渴了。”
楊辰嘆了口氣,親自去給他倒水。柏萬裏的聲音在他背後響起:“污染素只有在爆發期才會傳染給其他人,你們的血檢反應說明你們曾經經歷過至少一個爆發期。七隊和四隊全員平安,說明污染事件發生在沙舟基地,今天距離你們啓程返航,剛好七天。”
聞奚擡頭看着他。
柏萬裏捏着一張薄紙,念道:“‘等到潛伏期變長,感染階段無法識別,就很麻煩了’。這句話是你說的吧?”
聞奚微怔。
柏萬裏身旁的人甚至還放出了同一句話的錄音。
那的确是他自己的聲音……是在這次任務之前,他對陸見深說的話。
在只有他們兩個人的時候說的。
“這是什麽意思?”聞奚反問道。
柯尼亞不顧柏萬裏的眼神,微笑道:“恐怕這應該輪到你來解釋。你為什麽在基地中傳播這樣的言論?還是說,有什麽人指使你說出這樣的話?”
聞奚剛要開口,卻見柏萬裏的眼神變冷:“柯部長,這和我們的調查沒有關系。”
“柏将軍,我認為非常有關。我們之所以得不到答案,就是因為他們彼此之間相互包庇,”柯尼亞意味深長地看過來,“聞奚,你這麽聰明,一定知道這代表着什麽。”
聞奚緊盯着他:“是陸見深說的?”
柯尼亞沒有正面回應:“柏将軍,彙報可疑言論的确是軍部的職責吧?這當中,自然包括黎明組部。”
柏萬裏的嘴唇動了動,卻不發一言。
“如果是他的責任,那沒什麽問題,”聞奚在此刻慢悠悠地開口,“我想我只是說出了實情。”
柏萬裏說:“那你是怎麽知道潛伏期會變長的?”
聞奚雙手一攤:“我猜的啊。事實已經證明,我的預言很準确。”
柏萬裏注視着他,卻沒能從那半真半假的語氣中探到幾分虛實。
聞奚疲憊地嘆氣,直視着柏萬裏那雙蒼老的眼睛:“如果沒人敢去察看早早的狀況,我願意去。還有,我要見陸見深。”
幾分鐘後,聞奚被押送回之前的單間。進去之前,他問楊辰:“确認早早被污染的話,會怎麽處理?”
楊辰沒有與他對視:“原地擊斃。”
“還有多久?”
“最多二十四小時。”
“其他人也是?”
楊辰神色凝重:“包括你。”
聞奚站在門後,聽見另一個房間被打開的聲音,看來軍部是要提審每一個人。
根據雨澤基地的記錄,從潛伏期到爆發期,最多不會超過七天。
而潛伏期變長,明明應該是在更久以後……起碼再過百年,那時污染素才能夠短暫地僞裝自己。
可如果不是污染,早早又到底是什麽狀況?
聞奚張開右手,蒼白的皮膚下埋着青藍色的血管,朝掌根蔓延的過程被手腕的繩子和兩顆搖晃的水晶截斷。
也不知道污染素會不會改變血液流動的方向,就像改變命運的脈絡一樣。
……
三個小時後,聞奚再次見到了楊辰。這次他沒有帶其他人。
“醫療站願意再次做檢測,但是為了他們的安全考慮,最好有一個情況相近的人進去取樣。你如果不願意……”
“少廢話,”聞奚打斷他,“你向上彙報了嗎?”
楊辰餘光往走廊一瞥:“這不關你的事,跟我來。”
早早的隔離間離聞奚并不遠,但等在操作間的人着實讓聞奚有些吃驚。
防護服露出的一雙眼睛和李昂有八分相似。李沃夫岡并未開口,只示意讓聞奚進去。
“李昂正在接受審問,”楊辰斟酌了一下,“防護服不能脫。你需要把這枚微型鏡塞入她的手臂。監控最多關閉三分鐘。如果情況有變,我會直接開槍。我是指,你們兩個人。”
自動旋轉門後,純白的地面淌着血漬。原本活潑生氣的少女此時奄奄一息地縮在牆角。她似乎呼吸不暢,只能張開嘴巴吞吐空氣。
聞奚不顧楊辰的提醒,脫掉了防護服。他靠近早早,蹲下身叫她的名字:“早早?”
早早輕輕觸碰自己的額頭,含混不清地問:“我感染了嗎?你來幹什麽……我會傳染你的。”
“不會的。你現在有什麽感覺?”
“很累……我想睡覺……但是呼吸不過來。聞奚,要是我……我真的變成和那些東西一樣怎麽辦?”少女的聲音隐隐透着恐懼。她不得不仰起頭,抵抗着更深的疲倦。
聞奚的語氣懶洋洋的:“那你只能忍着了。”
“我不要,”早早攀着他的手臂,迷蒙的眼中充滿堅定,“你能不能殺掉我?”
聞奚沒有回答。
“就現在,我求你了。我不要變成那樣……”她哀求道。
聞奚盯着她,良久,回答道:“好。”
早早慢慢松開攥住他的手,擠出一個慘白的笑容:“謝謝。”
聞奚趁機拉開她的衣袖,動作迅速地将微型鏡埋入上臂。
這時,早早額頭上類似蜂巢的鼓包吸引了他的注意。
那些鼓包并不是一成不變的——它們在動,像要撐破皮膚一般,跟随心跳來回膨脹收縮。
“聞奚?”楊辰在玻璃窗後喊他。
下一秒,楊辰看見聞奚手中出現一支精巧的匕首,雪亮的刀光逼近早早的頸部。
“你想幹什麽?!”
與此同時,隔壁單獨的審訊室中,黎明四隊隊員戴彥激動地拳捶玻璃:“……我說過了,我親眼看見那個污染物的觸手從耳朵進入了他的腦袋!就是那個時候注入的污染素!我用性命擔保,我說的一切都屬實。不信你們去問陸見深,他也在場!”
僅隔着一扇木板的另一側。
面對嚴肅的指控,陸見深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你還有什麽要解釋的嗎?”隔離板後,柏萬裏的語氣充滿失望。
但這一次,陸見深卻難得開口,目光沉靜:“我要見商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