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第七夜 03
第067章 第七夜 03
回到柳宋家之後,聞奚躺在狹窄的木床上思索。他将耳機上抛,然後接住,來回幾次。
從他到森流城開始,這裏的一切都很古怪。故意撞上懸崖的鯨魚,沒有傷人的污染生物,要求供奉機械的“神”,以及并不屬于月海之神的神廟……這些事情之間,到底有什麽聯系?
除此之外,他并不是百分百确定陸見深會來森流城——他只是有一種直覺,陸見深在收集這些“遺物”。
至于那個名為青臨的大祭司說的話,他基本不信。一個尋常的小石頭,能有幾個人花心思研究,還能記住形狀和觸感?
不過就算是一個圈套,聞奚也無所謂。他答應了對方一個請求。如果能換回一枚水晶算他應得的。換不回的話,會有人為欺騙付出代價。
一只冰冷的金屬手臂不知從哪裏鑽出來,突然扯了扯聞奚的褲腿。他一個手抖,耳機的抛擲方向驟變。
幸好小機器人及時接住,還給他了。
“r-box12,有品位。”它手腳并用地想爬上床,但卻被高度卡在原地。
“你見過?”
蛋卷情不自禁地開始賣弄:“當然,量産的傻瓜耳機,沒人稀罕。”
聞奚心想,不識貨的蠢東西。他塞回右耳,嘗試性地敲擊一下,沒有得到任何反應。敲擊兩下,又是“滋滋”的電流聲。
奇怪,怎麽又出問題了。也不知道是沙舟那個老頭坑蒙拐騙,還是不小心進水了。
“這種傻瓜耳機質量很差的。”蛋卷終于找到方法爬上一個小櫃子,往後一坐。
聞奚說:“你質量倒是挺好。”
“那當然,我可是——”
Advertisement
“剛好拆了來修耳機。”
蛋卷把自己抱成一個球。它很清楚眼前這個人絕對沒有在開玩笑,因為它感覺到無數螞蟻在自己的金屬表面爬行。
“……壞人!果然你和那個啞巴瓜子是一邊的!難怪他追殺我一路!早知道我不應該給你帶路。”
聞奚盯着它淺淺思考了一下,露出讓小機器人膽戰心驚的笑容:“他為什麽追殺你?”
“因為他嫉妒我是個家政機器人!”蛋卷信誓旦旦。
聞奚:“?”
聞奚:“說實話。”
“反正、反正像我這樣的機器人早就被摧毀得差不多了,他就是要趕盡殺絕!惡毒的人類!”
聞奚:“……”
行吧,它說什麽就是什麽。
蛋卷還要再控訴幾句,被突然響起的敲門聲震住了。它連忙把自己裹成一個長方體,在昏暗的光線下就像一塊沒塗漆的磚,與牆面保持一致。
一顆年輕的腦袋探入,久柏揉揉眼睛:“你在和誰說話?”
聞奚嘆了口氣:“我喜歡自言自語。”
久柏的手背貼着他自己的額頭,那裏的皮膚燙得厲害。興許是淋雨後發燒、産生幻聽了。他吸吸鼻子:“那個,大祭司知道你問的事嗎?”
“算是知道吧。”
久柏“噢”了一聲,緩慢地琢磨着“算是”兩個字。
“你應該不是在關心我一個陌生人。怎麽,很關心大祭司?”
久柏立刻緊張地弓起上半身,眼露兇相:“我只關心他什麽時候死。等到那一天,我一定會慶祝三天三夜!”
聞奚瞥他一眼,少年生怕他不信,即可捏緊拳頭追補:“他就是個騙子,會害死我們所有人。”
聞奚:“?”
這小子說話前後矛盾、語焉不詳,聞奚懶得與他計較。反倒是久柏面露愁色,期期艾艾。
聽他的意思,是柳宋他們沒有找夠需要供奉的機械物品。
“你上回說,大祭司會因為供奉不夠而生氣?”
久柏揪住衣角,猶豫不決:“那家夥倒是無所謂,只不過神會降下懲罰。‘祂’在這方面擅長得很。”
久柏三言兩語地講述了一年多前的一件事。因為他們沒有收集夠足量的會發光的石頭,污染物很快攻擊了森流城。在漫長的供奉年月中早已失去戰鬥能力的當地人完全無法應對這突如其來的狀況。
他們将其視作一種天罰。
“當時傷亡慘重……而青臨那個混蛋卻躲在神廟,完全沒有出現。”久柏不願再多回想。比起已經發生過的事,他更擔心接下來的狀況——畢竟那些東西已經進化出了機械肢體。
根據久柏的說法,危險機械類污染物是半年前才出現的。他很肯定,因為同時發生的還有那些疑似自殺的的鯨魚。
這個時間點對于聞奚已知的污染物進化過程來說還太早了。這其中一定有一些更為關鍵的因素,就連在他的時代也沒有被發現。
一股隐秘而久違的危險從大腦深處鑽出,好像有什麽在等待着他。
久柏的腦袋又脹又疼,卻心裏發毛。眼前這人不知為什麽,忽然笑了起來。那雙漂亮的眼睛撇去散漫,透着強烈的嘲弄與興奮。
少年以為自己看錯了,否則怎麽會在這種單薄又不可靠的家夥身上感到一絲沒由來的懼怕。
然而對方只是回頭看了一眼牆邊,又恢複了那種漫不經心的寬慰。
“不用擔心,”聞奚認真地表示,“我還帶了一樣貢品。”
“咣當”一聲,一個黑色的長方體從牆面脫落,狠狠摔在地上。
-
蛋卷作為一個小機器人,還是家政機器人,在出廠之際被好事的工程師加入了“生氣”的情緒,用來對抗主人的懶惰。
但此時此刻,它被綁在一堆破舊的機械齒輪中,“生氣”成為了悶在機器外殼裏的具象化的一團東西,塞得它只想吱哇亂叫。由于還有一個可怕的人類威脅它不準說話,只剩下四肢在空氣中瘋狂攪動。
聞奚站在朝聖儀式的廣場人群後,開始懷疑這裏的地面并不平整,否則怎麽那堆貢品還在搖晃。
雲層在驟雨後散去,長夜在燭火間鋪開。
青臨一襲長袍立于圓臺中央,戴着手套搖響銅鈴。清潤的嗓音慢慢凝成一種古老的調子。
“……須臾過兮,蒼蒼不朽。
念我來兮,月海之上。
聖祇澤佑,久庇森流。”
……
衆人圍繞圓臺,虔誠吟唱寓意祈禱的舊曲。與此同時,一輪遙遠的弦月出現在夜空。皎潔澄明的月光傾瀉而下,灌滿了圓臺地面的紋路,儀式正式開啓。
聞奚之前聽久柏描述過,所謂朝聖儀式每年舉行一次,以一種繁瑣古老的抽簽方式選出一名朝聖者。其将會獨自進入神廟,獲得神明的啓示。不同尋常的是,記載裏的大部分人都自願留在神廟,再不出半步,終其一生陪伴神明。
在污染時代後,儀式仍然在進行,甚至變得更為重要。每四年會有一次特殊的朝聖儀式,屆時會産生一名不一樣的“朝聖者”,如果被神明選中,其将會成為新任的大祭司,每月都需要進入神廟聆聽神谕,并且負責朝聖儀式後進行供奉。
森流當地人相信,是這些儀式和供奉讓他們免遭劫難。
青臨擔任大祭司至今剛好四年。也就是說,在今晚的儀式中會有一個人接替他的職位。
聞奚的目光在人群中逡巡,确認沒有久柏的身影。這也是青臨讓他幫的忙——不讓久柏出現在這場儀式上。
那小子本來就生病了,聞奚只需要稍微找點安眠的東西,足以讓他睡上一整天。
至于青臨為什麽這麽做,只有一個解釋:他不想讓久柏被選為接替自己的朝聖者。
圓臺上的祭司蒙住雙眼,白色的紗帶在風中飄動。青臨點燃一口大型銅鍋中的木材堆,在升起的烈焰映襯下,他的神情格外肅穆。
這時,所有人垂眸祈禱,天地間只剩火焰燃燒的聲音。
聞奚盤腿坐在粗壯的樹幹上,俯瞰靜默的人群。
但他聽見了別的聲音。
……沙,沙沙。
空氣中淡淡的腥臭味讓他瞬間警惕,手指扣住刀柄。
銀色的月光照亮了對面的屋頂,一團黑色的影子從磚瓦慢慢往下爬動。那是一只僅軀體就寬約兩米的污染生物,近似于蜘蛛,但那數只細長的機械腳反射着冰冷的光線。
它的軀殼有至少六處口器,随着移動發出“喀嚓”的聲音。
人群不自覺流露出驚恐的眼神——但他們停在原地,沒有人發出聲音,也沒有人出現任何動作。
随着搖鈴聲,那個半機械化的大蜘蛛爬上圓臺,在經過青臨時停留片刻。白袍的大祭司将手掌貼在它的口器邊緣,輕聲說了些什麽。
緊接着,那東西的口器抖動,随着“嘶”的一聲,慢慢順着圓臺邊緣靠近人群。
随着它的接近,人群自動往兩邊散開,直到它停留在一個瑟瑟發抖的人面前。
是柳宋。
她嘴唇嗫嚅,恐懼地壓抑着尖叫或逃跑的沖動,雙腿軟得快要倒下。她和周圍的人們一樣不敢擡頭看那東西一眼。
一跟冰冷的觸手從惡臭的口器伸出,慢慢卷上她的脖子。機械長肢夾在她兩側,透明的長絲伸向她的耳朵。
突然,一個清亮的聲音打斷了這一切:“等一下!”
随着少年跌跌撞撞的身影出現在人群邊緣,聞奚懷疑的眼神轉向圓臺上那堆機械貢品。
蛋卷沒有回頭。它仔細想了想,難道自己是把瀉藥當成安眠藥了?
——很難說面對那個把它送到這裏的壞家夥,這行為不是故意的。
……是故意的又怎麽樣?哼,壞家夥就應該受到懲罰!
聞奚思索着怎麽把小機器人大卸八塊的同時,感覺青臨朝自己的方向擡起頭。大祭司露出的半張臉很快由冷漠轉為擔憂。
因為那個不知死活的小子竟然跑到了柳宋身旁,跪在地上。他明明很害怕,連手都在顫抖,卻異常堅定地仰起頭:“讓我成為朝聖者吧!”
人群面面相觑,退避至一旁。
下一刻,那只大蜘蛛松開柳宋,肢體纏繞着他,整個吊起來。口器發出令人惡寒的聲音,鋒利的機械肢抵在他的頸部動脈上,馬上就會劃破薄薄的皮膚。
少年臉色慘白,卻艱難地擠出音節:“……既然你是神明的使者,那你應該能聽見我的決心。如若不然,你又怎麽會是神。”
如此大逆不道的話讓周圍齊齊倒吸一口涼氣。沒有人知道會發生什麽,就像沒有人知道他哪裏來的膽子!
然而清脆的搖鈴在此時響起。
青臨循着臺階慢慢走下來,檀香氣味徘徊在污染物的腥臭之間。随着他的靠近,那個黑色的龐然大物停下動作。它的機械長肢順着銅鈴纏上青臨的手臂,硬生生将其扯斷。
斷裂的寬袖包裹着小臂躺在血泊中。
溫熱的血滴濺了久柏一臉。他呆愣地垂下眼,卻見青臨額上涔涔冷汗,忍着劇痛對那東西低聲說了他聽不懂的語言。
“……青臨。”久柏喃喃地念着。
口器中伸出的觸手在這時放開久柏,轉而撿起地上的手臂,包裹上青臨被截斷的部位。肢體纏繞着那一塊,看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麽。
不知是誰先開口,人群再一次吟唱起先前的那首歌謠。平緩的唱詞仿佛帶來令人安心的力量,讓眼前詭異可怖的一幕蒙上神聖的氣息。
随着那只龐大的污染物轉身離開,冰涼的月色照出青臨重新接上的手臂。
很難說那是“縫合”還是別的什麽。因為聞奚看見斷開的袖袍和手套之間的那一節小臂表面是模糊的血肉,完全失去了皮膚的包裹。
青臨仿佛渾然不覺,被染紅的手套慢慢擡起,遞至久柏面前。
“神同意你的請求,朝聖者。”他的聲音冰冷,抑制着痛苦。
久柏注視着那雙失明的眼睛,在古老的吟唱中低頭親吻他的手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