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第七夜 04
第068章 第七夜 04
朝聖儀式結束後,聞奚才踏上臺階。青臨仿佛是留在原地等他,露出的手臂被一塊布遮住了。
或許對于森流城的人來說,剛才那一幕堪稱奇跡,是“神”存在的證明。但遺憾的是,聞奚從來不信。
“誠如你所見,”青臨面不改色地堅稱,“這是神的庇佑。”
聞奚嗤笑一聲,猛地抓起青臨的手。那裏一片模糊的血肉,而剛才的斬斷處已然融為一體,毫無截斷的痕跡。
“這是假肢還是別的什麽?”
青臨的視線落在遠處,又迅速收回:“異鄉人,這不是你該關心的事。”
“和神廟裏的東西有關?”聞奚不緊不慢地整理自己的疑問,“那你又是怎麽做到控制那些污染物的?”
“我沒有控制它們。”
聞奚盯着紗帶後的雙眼,卻無法從青臨的臉上看出任何撒謊的痕跡。十餘秒後,他松開手,反而笑道:“別緊張,我只是更關心我們的交易。”
青臨側過身,只說:“交易已經作廢。”
聞奚擋住他的去路,微微一笑:“東西我可以自己去拿。但你得告訴我通往神廟的路。”
青臨沉默了一會兒,才答道:“十二個小時後,會有一隊人護送朝聖者前往神廟。除他之外的任何人禁止進入,否則将會受到神的懲罰。”
“你有別的辦法?”
青臨搖頭:“這是你的選擇,異鄉人,你會為此付出代價。”
臨走之前,聞奚問了最後一個問題:“如果神根本沒有保護你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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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臨平靜地答道:“那是因為祂沒有聽見我們的聲音。”
……
回到柳宋家時,香甜可口的佳肴早已擺滿一桌。
柳宋招呼他來一起吃飯,為久柏“踐行”。少年看上去笑意輕松,不動聲色地搶走久杉懷中的蜜糖罐子。
小孩子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天真單純地為難得一見的豐富菜色感到興奮,飯菜糊得一臉都是。
柳宋神色複雜,想必已經和久柏說過些什麽。原本應該去當朝聖者的人是她,只不過……
少年揚起直率的笑容:“嬸嬸,久杉還小,我是不想一輩子都呆在神廟的。但如果我明天臨時改變主意,以後他就都拜托你了。”
“說什麽傻話呢,嬸嬸就在家等你……等你回來吃飯。”柳宋別過頭,悄悄抹去眼淚。她起身抱走久杉,稱是去給孩子洗把臉。
桌上只剩聞奚和久柏,後者仰頭喝完了一整杯蜜桃汁。
“這是我們森流的特産,你快嘗嘗。”他把最後一杯推給聞奚。
酸甜可口,是聞奚很喜歡的味道。
久柏觀察着他的表情:“怎麽樣,好喝吧?你真有品味!”
聞奚說:“那你以後還喝得到嗎?”
久柏的笑容一頓,有些失落:“你都猜到了,是嗎?”
“那些人留在神廟中侍奉神明,不是因為他們不願意出來,也有可能是因為他們不能出來,或許他朝聖者才是真正的貢品,”聞奚說出自己殘忍的推測,“那麽你願意替柳宋成為朝聖者,是為了感激她的養育之恩?”
久柏搖了搖頭:“每個人都知道會發生什麽,但森流人卻從來沒有退縮過。這是我們祈求神明的方式。至于我,我不害怕……我只想當面問那個家夥,這一切到底是為什麽。”
“難怪青臨不想讓你去,多半是怕你沖撞神明。”
聽到大祭司的名字,少年突然沒了好氣:“和他有什麽關系?”
等聞奚三言兩語講了自己和青臨那已經不作數的交易後,久柏冷笑起來:“他只是怕我報複他!一旦我成為新任大祭司,他就只能留在神廟。這個自私自利的家夥,表裏不一,我一定會讓他好看!”
聞奚将自己那杯蜜桃汁讓給他,久柏一口氣下肚,轉身打開木窗。來自溪流和風鈴的聲音随冷風潛入,讓少年通紅的臉頰漸漸降溫。
“你知道嗎,我的父親才應該是上一任大祭司。”
那時久柏十三歲,最崇拜的人是鄰居家的大哥哥,青臨。久柏自幼對他十分信賴,連射箭的本領也是青臨教的。
“但是四年前……青臨作為運送貢品的随行人,和當時被選中的朝聖者,也就是我父親一同上山。我很好奇,也很擔心,于是偷偷跟在父親身後。”
按照流傳下來的規矩,前任大祭司需要在前方很遠的地方為隊伍引路,然後進入神廟等待。所以他們很快久失去了大祭司的蹤影。
久柏離得很遠,在進入山體隧道後聽見前方傳來動靜,随後父親突然大喊了一聲“小心”。從黑暗中鑽出的隐秘氣息讓年少的久柏僵在原地,仿佛四肢都不屬于自己,完全不聽使喚。他不知在那裏呆了多久,被強烈的恐懼慢慢吞噬。
等他再次恢複知覺時,前方那些随行人都只剩下屍骨。只有一個剩下半截身子的憑着最後半口氣告訴久柏,他父親以及青臨兩人一起往神廟的方向去了。
久柏的擔憂戰勝了膽怯,他一路攀爬至神廟入口,卻被幾只蟲子圍在原地。
關鍵時刻,青臨從神廟裏蹒跚着走了出來,雙目已盲。
那些東西沒有傷害他。
久柏知道,青臨已經成為大祭司了。但他的父親卻永遠留在了神廟中。
對于在神廟中發生的事,青臨卻閉口不談。
久柏的肩膀微微顫動:“按照規矩,青臨原本就不能和他一起進入神廟!我父親是為了保護他才、才遭遇這種事……也許,他是為了當上大祭司才故意這樣做的。……我永遠都不會原諒他。”
過去四年中的每一天,久柏都在憎恨與自我厭棄中度過。他想要變得更強,想要成為下一個“大祭司”。
“我要找到父親的遺骸,将他葬在山崖下。”
久柏歪着頭,咧開嘴。他離自己的目标更近了。
“喂,異鄉人,你給我講講外面的事吧。反正,說不定以後也機會知道了。”
聞奚靠着窗臺,望見飄落的淺淡月光。月亮離得那麽遠,那麽小,還是能将光線送抵到掌心。
他想了想,輕描淡寫地講起了雨澤基地和黎明組部的探險。在那個熱鬧非凡的堡壘中,人類就像脆弱的花朵,但勇氣也會有時成為荊棘,在未知中探索方向。
“那你有很多很多朋友咯?”久柏問道。
良久,聞奚輕聲道:“……或許吧。”
久柏說:“真好,我也希望可以這樣活着。”
“那就離開這裏,”月色落入聞奚的眼眸,“為什麽不逃走呢?”
“因為這是森流人的使命。”久柏答道。
-
長夜尚未結束,距離天亮還有五天。聞奚加入了随行者的隊伍——畢竟這麽多供奉的機械物,總需要不少人才能運送上山。
青臨在最前方為他們引路,進入山洞後,他會在沿途的石頭上留下熒光标記。
蛋卷在那堆機械的角落,努力朝聞奚表演翻白眼。它可再也不能忍受和這些肮髒的垃圾呆在一起了!
可惜由于隧道太暗,聞奚什麽也看不清。
青臨向所有人交代過,随行者只能走到隧道盡頭。接下來,朝聖者需要獨自前往高處的神廟。
至于青臨本人,會提前進入神廟,與“神”溝通。
越接近隧道終端,久柏的臉色就越差。少年艱難地往前,緊緊攥住了手指,時不時回頭。
聞奚一眼看見藏在蛋卷旁邊的弓箭,什麽也沒說。
随行的隊伍快要抵達盡頭時,石壁上的淡淡氣味令聞奚蹙眉。那是來自污染物的黏液,經年日久都沒有散去。
有一群生物一直生活在這裏。越往前方,它們留下的痕跡就越重。
這時,隊伍前方突然驚慌。當衆人舉起火把時,赫然看見石壁高處一片密布的蛛網。藍綠色的黏液和一群數不清的紅點遍布在人群頭頂。其中一只蜘蛛類污染物正爬在垂直的石壁上,長滿倒刺的長肢勾在半空。
離得最近的人頓時一聲尖叫。
這叫聲如同哨令,将停滞不動的大蜘蛛瞬間激活。那東西一躍而下,朝叫聲發出的地方猛地撲去。
“救——”
一支羽箭精準地貫穿它的腦袋,一團漿糊流開。
“別大聲喊。”久柏從人群中走出來,握弓的手還在顫抖。
另一名随行者壓低聲音斥道:“你怎麽能幹出這種事情,萬一觸怒神廟裏那位,我們全都要交代在這兒——”
久柏咬緊牙關:“害怕的話,你們也可以離開了。”
反正前面不過百米遠的距離,他一個人也能把運送車推過去。
那人還要再說什麽,卻突然呆住,愣愣地看向前方。
令人渾身發毛的細微聲音從黑暗深處鑽出,從縫隙驚落碎石。數只大蜘蛛停在那裏。
聞奚剛要開口,久柏捏住拳頭,扭頭朝他說:“害怕了吧?你別怕,我來對付它。”
聞奚:“?”
久柏那話更像是鼓勵自己。他張開弓,搭箭的指間全是冷汗。
一支穿過火把的箭射偏了。它落在更遠更高的地方,點燃了幹草垛。在那扇巨大的刻滿圖案的石門前,一只最為碩大的家夥正伸展機械化的長肢,口器中鑽出嘶鳴。
聞奚認得這玩意兒,是朝聖儀式上出現的。只不過這聲音讓他頭疼。
久柏長吸一口氣,盡量抑制住生理性的恐懼。正要放第二支箭時,一陣喑啞潮濕的嘶鳴從石門後的更深處傳來。
那是一種極為幽暗可怖的聲音,不同于聞奚先前見過的任何污染生物。它來自比深淵更森然冷凄之地,如同無名而強制的召喚。
衆人仿佛被鎖在原地,毛骨悚然。無法出聲,更不能動。
聞奚感到一股強烈的疼痛在神經深處作祟,像一根筷子在反複攪動腦漿。十幾秒後,頭疼才随着那聲音消失。
剛才那些蜘蛛也被那股聲音驚退,慢慢回到暗處。
久柏喃喃道:“是這個聲音……是祂。四年前,我聽見的就是祂!”
再往前二十米,黑色的斷崖預示着隧道的盡頭。随行者的隊伍只能到這裏了。
此處與石門之間只有一條石頭修築的橋梁。數根細長的橋柱從深不見底的黑暗中拔地而起,支撐着破碎的橋面。
久柏陷入遲疑:“這種地方,青臨那個瞎子是怎麽過去的?”
就算從他腳下到橋面也還有三四米高,光滑的石壁連個攀手的地方都沒有。
“……你不說你來過嗎?”聞奚納悶。
久柏抿抿幹裂的唇:“我當時可能太憤怒了,不記得這些……等反應過來的時候,我已經在神廟門口了。”
一只手搭上少年的肩膀。
聞奚勾起嘴角,擺出笑眯眯的模樣:“別害怕,看清楚,我只示範一次。”
久柏尚未反應過來,只見那人一躍而下,落在地面接上一個輕巧的翻滾。
聞奚左右看了一眼,朝他勾勾手。
久柏正想跟上,卻被一名随行者喊住了:“喂,一次只能有一個人進入神廟,你難道忘了嗎?一個異鄉人,不如讓他去當朝聖者。”
另一個人壓低聲音,也勸道:“久柏,你家裏還有弟弟,不用非冒這個險。都到這裏了,我們的任務已經結束了。況且,四年前的事……不就是因為青臨那家夥不守規矩嗎?”
久柏沉默良久,不可思議地望着他們:“……這是我的職責!你們不去就算了,總之,我要帶回父親的屍骨。”
他話音剛落,卻聽見一聲人類的慘叫回蕩在寬闊的山洞中。
“是、是大祭司!”有人認出來了。
久柏臉色一變,轉身要跟上聞奚。然而此時,地面一陣晃動。只短短五秒後,幾塊巨石從石洞上方轟然墜落,堵住了隧道出口,将石橋一分為二。
聞奚已經抵達橋梁中段,等他回過頭時,來時的路已盡數塌陷。墜落深淵的石塊根本聽不見響。
四周一片寂靜。
冷風從深淵鑽出,點燃石塊之間的細小植物。它們閃爍着微光,像引路的鬼燈籠,一直通往石門之後。
聞奚揉了揉手腕。
行,那就讓他來會會,這到底是哪門子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