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34章

岑尋枝第一反應是回顧這幾天小於講過的話,究竟有沒有哪一句是提到過跟這小子出去玩兒,是不是自己聽漏了。

他自诩記憶力沒有問題,對小兔崽子也還算上心,如果小於說過要在深更半夜跟一個大那麽多歲的小孩離開家,他不會忘記。

除非,根本沒有講過。

這樣的疏忽也不能算小孩的錯,早在他第一次去吉尼家的時候,就已經定下了要在夜裏去看杏臨江苑中心花園螢火蟲的約定。

本來應該是提着蛋糕高高興興回家時順便告訴監護人的,沒想到發生了一連串大事,也徹底抛之腦後了。

究竟之前有沒有報備過,已經不再重要。

重要的是,現在小兔崽子已經整裝待發準備跟人走了。

岑尋枝想象中的抱着小安眠藥緩解疼痛好好睡一覺的場景,就這麽被不速之客打碎。

他沒辦法對兩個孩子發脾氣,疲憊地捏了捏鼻梁:“太晚了,不安全。不可以去。”

小於:QAQ

弗拉夏也急了,他放下小孩,轉身到門口提起工具箱舉到面前:“可是,可是我們已經準備好了裝備……”

那都還是花了攢了很久的零用錢買的高級貨呢。

岑長官說太晚了,可是問題是螢火蟲只有安靜的、無光的深夜才能看到,總不能挑白天、或者到處都亮着燈的時候去看吧?

弗拉夏據理力争,尤其重點說明自己已經不是小孩子了,可以保護小於弟弟;杏臨江苑的治安也很好,絕對沒問題。

他是最普通不過的賽瑟納林族,是這個國度的主人,沒犯事兒走在大馬路上當然平平安安不用擔心被任何人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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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小垂耳兔不同。

他仍在走鋼索,随時有可能墜下無底深淵。

岑尋枝沉着臉,向小兔子招招手:“來吧,去洗澡,然後睡覺了。”

Mama不同意,不能出去探險對幼崽來說有些失望,可是還是跟mama一塊兒更好。

他拽了拽少年的衣角,小聲道歉:“哥哥,對不起,你去玩兒吧。”

然後毫不猶豫走向岑尋枝,小手放進監護人的掌心。

被選擇,總是叫人心安的。

岑尋枝把幼崽撈起來抱在懷裏,用上了根本不需要的力氣,可莫名還是覺得臂彎空落落的。

應該是小東西還是太瘦了吧。

弗拉夏被這沒有任何懸念的答案小小地刺痛了一下,盡管他并不知曉這種酸澀的滋味兒從何而來。

少年是個行動派,想到什麽就要去做,如果被阻礙,解決就好了。

他也快步上前,膽大妄為地攔在岑尋枝面前,站了個自己在家練的軍姿,擲地有聲:“報告長官!我認為我剛剛陳述的理由是合理的,我也是最佳的人選。請您給我一次機會,我一定會照顧好小於弟弟!”

他不說還好,這番話無論是措辭還是他現在的語氣,都堅定得有些不合時宜,仿佛這不是一次對小幼崽出去玩兒的邀請,而是什麽更長久的誓言。

岑尋枝原本心情就不好,他這架勢這麽冒出來簡直火上澆油。

成年人額角的青筋跳了跳,用盡為數不多的耐心:“讓開。”

弗拉夏很執拗:“您再聽聽我的分析嘛!中心花園白天人太多了,剛到晚上的時候周圍也是車來車往,所以看不見螢火蟲。深夜是絕佳的觀察時刻——”

“我說不可以!”

岑尋枝吼道。

懷裏的孩子吓得渾身一抖。

Mama從來沒有在他面前發過火,連講話音量都沒怎麽提高過,哪怕這并不是對他。

岑尋枝瞥見幼崽蒼白的臉色,頓時後悔。

他不該這樣克制不了自己的情緒,他是成年人,怎麽能跟小孩一般見識?

然而一想到有可能會讓兩個孩子——好吧,主要是自己家的那個——受傷,或者被認出來,他就無法控制向外湧的惶恐。

腦海中浮現幾個人抓住逃不掉的小於,獰笑着,有人報警,有人揚言告知媒體,有人要向邊防局舉報,總之,絕不讓一只幼小的兔子活着離開賽瑟納林……

不。

絕對不行。

岑尋枝猛地閉上眼,大口大口喘着粗氣,仿佛缺氧。

這是相當不妙的、PTSD發作的前兆。

他都不知道,有關于小於的擔憂也已經成了傷痛的引子。

他感覺到頭暈,現在最該做的事是把幼崽放下來,否則萬一連人帶輪椅摔下來很有可能會傷到小孩——

軟軟的小手摸上他冷汗直冒的額頭。

絲絲縷縷清涼的治愈力溫柔地滲進精神力的傷口,撫平了那燒灼般的疼痛。

岑尋枝重新睜開眼,從汗水打濕的睫毛下看見了小孩子擔心的小臉。

“Mama!”小垂耳兔見到他重新睜眼,語氣明顯輕松了些,“mama,疼不疼?”

岑尋枝捉住他的小手,從相貼的掌心中汲取更多安定的力量。

半晌,緩緩呼出一口氣:“……好多了。”

這個孩子,又一次救了他。

另一邊,弗拉夏還在因為被拒絕而急地直轉圈。

他又想和小於弟弟玩兒,又不想惹偶像生氣,尤其不能影響到小魚和岑長官之前的感情。

在單親家庭中長大的他深知媽咪的辛苦,哪怕已是叛逆期,也很少忤逆吉尼夫人的意思。

所以,就算被岑長官吼了一聲,他非但不生氣,反而更積極地尋找一個能讓每一方都滿意的辦法。

突然,腦袋上的小燈泡一亮:“我想到了!”

岑尋枝和小於同時看向他。

弗拉夏興高采烈又湊過來:“長官您跟我們一起去怎麽樣?這樣有您保護,我們就不會不安全啦!”

岑尋枝:“?”

這臭小子。

不記仇是好事,但想得美得治。

打掃好浴室的KFC用毛巾擦着手滑出來:“少爺,崽崽,可以泡澡——咦?小先生怎麽來了?”

他對大多數客人,包括梁施和邊臨松在內的稱呼,都是中規中矩客客氣氣的“先生”。

弗拉夏·吉尼同他們比起來年齡尚小,可又比小於大上好幾歲,當成年人和兒童來看待都不合适,KFC這才想出這麽個折中的稱呼。

弗拉夏很滿意,他是個早熟的孩子,總想快點長大保護媽咪;然而吉尼夫人養得悉心,叫他很多時候又有些不谙世事的天真。

少年想要被當做一個成熟的、平等的大人來對待,KFC這個稱呼深得他心。

他敬了個飛禮:“您也晚上好。”

客廳裏的氛圍有些古怪,弗拉夏的臉上有殘留的緊張,岑尋枝看着氣呼呼的,而小於紅着兔子眼,不知道是不是哭過。

KFC剛剛在忙,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這才抽出空來了解。

聽完了前因後果,管家笑眯眯:“這很簡單嘛,少爺,你不是之前說過想出去散散步嗎?今天的溫度就很不錯,咱們一塊兒陪崽崽去吧。我也還沒見過螢火蟲呢。”

岑尋枝:“……”

這到底是誰家的機器人啊。

經歷了方才那生死一瞬,岑尋枝忽然沒那麽強的防備心了。

其實弗拉夏說得沒錯,只要他能跟着,小於的安全就不會有問題。

他只是一時難以想象自己陪倆小孩鑽草叢捉蟲子的模樣。

弗拉夏還在等待着他的決斷,小於也重燃希望星星眼看着他,KFC正好又給了個臺階下……

“……去給我拿件外套。”

成年人最終還是屈服了。

KFC恭敬一彎腰:“是。”

轉頭對着倆小孩悄悄擠眼。

這個家沒了我不行啊。

工作不易,機器人嘆氣。

*

岑尋枝實在想不明白自己是怎麽淪落到這地步的。

大晚上不睡覺,還真陪着倆小崽子去灰頭土臉地看什麽蟲子。

KFC推着他慢慢晃悠在通往中心花園的林蔭道上,這個季節杏臨江苑栽種的行道樹會飄一種粉色的小花,夜晚看起來泛白,落下時紛紛揚揚,如櫻如雪,很是浪漫。

弗拉夏的裝備箱裏有非常專業的夜視相機和配套的夜視眼鏡,還戴了裝飾得很好看的玻璃瓶和捕蟲網,把工具分給小於一套後,還問岑長官要不要。

岑長官當然不要。

雖說這個點沒有人和車打擾,但花園裏的地燈仍然亮着。

少年再次從百寶箱裏掏出東西,竟然一沓疊成小方塊的幕布,把周圍所有地燈全都蓋住了。

小於跟在他後面跑來跑去,并不需要動手,對小哥哥的神奇工具箱一臉崇拜。

最後一盞地燈也蓋住後,花園的這一隅角落完全黯淡下來,只剩下被枝桠罅隙分割出的深藍晚空,以及淡若無痕的星光。

起初小兔兔對這樣的黑暗還有些畏懼。

他曾經被關在星艦船艙裏幾天幾夜,昏昏沉沉,饑寒交迫,睜眼閉眼都是無盡的黑,眼睛哭腫了也沒有人回應。

他還算幸運,沒有留下後遺症。

可如今暗夜重臨,不免又聯想到那樣可怕的幾日。

幼崽抱住自己的小耳朵,蜷縮在監護人身邊怯怯地看着眼前黑洞洞的一切。

岑尋枝感覺到了依偎着自己的小身體持續不斷的輕微發抖,也聯想到了同樣的事。

他把孩子的小手放在自己手心裏捏了捏,輕聲哄着:“不怕。”

以後都不會有需要你獨自面對的長夜了。

小於勾着mama的手指,後者的體溫一直要比他低一點。他們一直是需要互相溫暖的存在。

小孩子慢慢鎮定下來。

恐慌散去後,眼睛也适應了這樣的昏暗,點點瑩亮的綠光終于浮現。

不僅是頭一回見到螢火蟲的小於,連岑尋枝都怔了一下。

整片叢林自深處泛起光芒的海浪,層層疊疊向着天空的方向浮游。

它們緩慢而輕柔,提着小燈籠自由自在地飛,像是無數個懸浮的,聚攏後再離散的小宇宙。

“哇……”

小兔子眼睛都看不過來了。

弗拉夏得意洋洋:“看!我說得沒錯吧!這裏的螢火蟲真的很多诶!”

他忙着揮舞捕蟲網,讓小於過來幫忙。

看着那些亮晶晶的螢火蟲被迫進了瓶子、到處亂撞,小兔子不禁想起被賣掉時候的自己,有些惴惴不安。

少年看出他的猶豫:“別擔心啦,就是拍拍照,然後就把它們放回去,一個都不會受傷的!”

小於咬了咬嘴唇,仍然沒有動。

KFC用他萬能的機械眼掃描了已經被裝進瓶子裏的螢火蟲們,拍拍小孩的肩膀:“放心,它們都很好。”

得了承諾,幼崽終于放心地松開監護人的手,跑過去助小哥哥的捕蟲大業一臂之力。

岑尋枝的掌心裏驟然空了,居然有一瞬間的不适應。

他的視線跟着孩子們轉,看見兩人上蹿下跳揮着捕蟲網去撈瑩綠的光芒,仿佛捉的不是地上的蟲子,而是天上的星星。

小於玩得格外開心,這是他在故土不曾見過的景象,更從未有愛他的家人、朋友陪伴年幼的孩子做游戲。

他像每一只垂耳兔幼崽那樣,在三歲這年不得不離開熟悉的家和星球。

被陰差陽錯賣往最讨厭垂耳兔的賽瑟納林,本當是地獄開局的人生。

卻有命運之手阻止了這一切,将他從深淵中撈起。

爾後,放進溫暖的,堅實的懷抱中。

他還太小,不懂什麽是神明的旨意,什麽是愛的力量。

但他明白,有mama在,他已經幾乎不會想家,不會夢到那些對他冷淡的「家人」了。

岑尋枝瞄了眼旁邊的KFC:“不是說你也想看麽,怎麽不加入他們。”

老管家深藏功與名地笑眯眯:“哎呀。”

他是機器人,不是人,哪兒有那麽多對新鮮事物的好奇心。

說這話,不過是要做一個巧妙的調停者罷了。

岑尋枝哪裏會不懂。

他不再說話,目光重新落在那邊歡鬧的幼崽身上。

“恕我直言,少爺。”KFC如每一個管家那樣雙手交疊放在身前,姿态端正,并沒有看他,只在耳畔輕聲道,“您已經開始害怕失去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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