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18章 第 18 章
非說“信”與“不信”,而說不敢,“不敢”二字,細較起文章來,似可大有深意。
僅是臣子不敢妄疑皇子而已,而非心中并無懷疑?
若主審此案的謝沉是這般想,那情勢對我與蕭繹更加不利了。
我心中憂急,徹底停下腳步,懇切對謝沉道:“我與晉王絕無謀害皇後之心,請謝相明查。”
謝沉道:“王妃放心,臣定徹查此案。”
我相信謝沉會秉公辦案,查案過程中不會被任何強權所脅迫,可是,可若秦皇後鐵了心要用玉如意案摁死我和蕭繹,甚至不惜自己給自己下毒,那些太醫宮女等并非是被收買而是在說實話,秦皇後自己也不是在裝病而是真中毒了,這真相要如何查?
若是那般,真相就只有一個,被進獻的那柄玉如意确實有毒,而我與蕭繹難逃罪責。
暮色中,我看向謝沉,“請謝相坦言相告,如今可有查到任何有利于我和晉王的人證物證?”
謝沉未語,而他的沉默,實際上已經算是給了我回答。
應該還不止如此,先前我問謝沉是否不信晉王,謝沉既說“不敢”,便是實際有可能不僅沒查到任何有利于我和晉王的人證物證,還掌握了不利于晉王府的重要證據。
我又問:“敢問謝相,聖上可有規限查案之期?”
謝沉略一沉默後道:“皇後娘娘哭請下,聖上只給了三日查案之期。”
今日一過,便就只剩兩日了。這般艱險情勢下時間又如此緊急,如何能有轉圜。我心中一片寒涼時,唇際卻浮起笑意,看着謝沉道:“謝相可還記得綠璃?”
謝沉似未想到我這時會忽然提起這個,眸光微擡落在我的面上。
我繼續含笑說道:“綠璃是我的侍女,曾随我在謝府待過幾年,雖有癡病,但是個心性善良的好姑娘,若此番我與晉王不能再活着回到晉王府,煩請謝相收留綠璃于謝府,稍加照料。”
謝沉眸光微顫,“王妃何出此言”,略一頓後,他垂目掩下眸中顫影,向我道,“王妃既是清白無辜,當信事情定會水落石出,勿要灰心。”
我看着面前身着朱色朝服的謝沉,看他雖向我微垂首躬身,可身形卻似松堅貞似竹清正,想他真是個好官、好人。
從前我信了綠璃所說的我在謝府未曾與謝沉紅過臉的話,真以為我與謝沉過去相處融洽,哪裏知綠璃所說的“未曾紅過臉”,是指我在謝府夜裏放火時猶能面帶微笑。
我在謝府時,與謝沉或許确實有時可以和睦相處,譬如曾做過的蟹黃豆腐,譬如那幅雙人同畫的蓮花圖,都可以證明一二。
但除此之外,肯定不是一點矛盾也沒有的,至少放火這事,謝沉應不可能不對我有意見。還有我那時身為謝家寡婦卻總出去厮混、敗壞謝家門風的事,謝沉就算表面不與我這長輩起争執,難道心中真就一點非議也沒有嗎?
雖然心中對我種種行徑應是不滿甚至有怨,但我失憶以來,幾次與謝沉相見,他對我都是謙恭有禮,未曾流露出一絲怨意。
謝沉待我很是寬容,而今我到這般地步,他也願意和我說幾句好話,在明明已和我了斷了舊情、和我說過“無話可說”之後,在這樣險難的時候,他還是願意維護我一二、安慰我幾句。
真是……很溫柔的人。我心頭感慨着,似湧堵着不少話要對謝沉說,但要張口時也不知要說什麽,就對他道:“過去我在謝府時,做的許多事,使謝相為難了,我很抱歉,但過去的時光無法改變,只能和謝相說一句對不住……”
話說出口後,我才覺着聽着跟遺言似的。謝沉聽我如此說,眸中竟似是掠起一絲痛苦的漣漪,是真切的隐秘的痛苦,使他喉嚨沉啞,仿佛言語艱難,“王妃……你……你不要這樣說……”
斷續沉啞的言語仿佛是被上蒼擰擠在掌中的舊光陰,片刻寂靜後,謝沉嗓音沙啞地輕道:“那年你我往法源寺拜佛時,你曾中簽文‘逢兇化吉、長命百歲’,你總說法源寺香火最靈,為何現下卻不信了。”
我自是記不得這事,對此只能啞口無言時,又見此刻的謝沉似同我之前所見不大一樣,心中飄起一絲恍惚。
似是浸着深深酸澀的靜默後,謝沉向我深深一揖道:“王妃定能長命百歲。”
拜畢起身時,神色間又是泰山崩于前亦不變色的謝右相,我的那絲恍惚,仿佛只是一時的錯覺罷了。
感謝謝相吉言,然而我心中對我與蕭繹的處境實在無法态度樂觀。這一日後,蕭繹有被單獨問話幾次,我也是。雲峥雲世子似乎“賊心不死”,還想令我“畏罪自盡”,幾次對我單獨提審,只是次次都被謝沉幹涉,“陰謀”未能得逞。
轉眼便過去兩個白日,沒有任何對我和蕭繹有利的證據,調查越是詳盡就越是證明那玉如意只經過我和蕭繹的手,而宮中的秦皇後,仍在頓頓飲用解毒湯藥。
明日是期限的最後一天,必得結案,我與蕭繹應都要被定罪了。定罪之後,是貶為庶民、終生圈禁,還是兩杯鸩酒,直接賜死……
在真正的絕境到來前,我總是焦急、總是憂慮,不想真到了這時候,或許就是人生的最後一夜時,我的心卻是鎮定了許多。
若真是山窮水盡,我只能将罪責全都攬在我一個人身上,即使這般做的後果十有八|九只能一死。而若真要這麽做,我也得死得其所,要盡可能将我的“認罪”與死亡,最大利益化。
我可以死,但我要天下人知道我是冤死的,知道晉王蕭繹是受冤屈的。我要用我的死給予秦後重重一擊,且我死之後,蕭繹唯一的“污點”也沒有了,往後他的名聲要好上許多,也許人生路途也可平坦許多。
心中想定明日行事,我坐在桌邊,如需喝斷頭酒般,拿起酒壺自倒了滿杯酒,送至唇邊緩緩飲着。
人在将死之時,當有追憶,當有遺憾,可我空缺了那八年記憶,不知我此刻所追憶的往事,是不是虞嬿婉真正在意的事,不知我此刻所以為的遺憾,是不是虞嬿婉心中真正的遺憾。
我……好像不是我。心頭混亂思緒的沖擊下,我擡起手就要将杯中酒一飲而盡時,手腕被人輕輕握住,蕭繹在旁溫聲對我道:“這般飲,是要醉的。”
我自失憶以來,為着蕭繹身體着想,未讓他沾過一滴酒,這時在燈光中看向他,朝他輕輕地晃悠了下酒杯,含笑對他道:“你要不要喝一點點?”
杯中酒波輕漾如月光下的漣漪,美酒的香氣與我的話語融和在明黃的燈光裏,似絲絲縷縷地連結着誘惑。
蕭繹明明是來勸我少喝酒的,卻在我銜着誘惑的話語中,坐在了我的身邊。
我執壺欲給蕭繹倒酒時,忽然心中微一咯噔,想我那時還是雲峥妻子時,婚內勾引少年蕭繹,不會就似眼前這般吧。
既都快要死了,死也要死得多少明白些。從前蕭繹就在我身邊,我明明想找回過去的記憶,卻從不問他具體的偷情事跡,是因我無法真正面對我為一己情|欲害得蕭繹丢了太子之位的事,我心中深深愧對于沈皇後,無法直面那個做錯事的我。
而今都到這般地步了,都快要下去見沈皇後了,還有什麽可怕的。我給蕭繹倒了一點點酒,燈下手托着腮問他道:“那時候,我究竟是如何勾搭你的?”
蕭繹沒有立即回答我從前是如何勾引他,而是在我的目光中垂下眸子,端起我給他倒的那淺淺一杯酒,緩緩地送到了唇邊。
我邊喝着酒,邊等着蕭繹的回答,見绛紗攏映的燈光下,蕭繹垂着的睫毛濃密纖長,肌膚潔白,唇如塗朱,抿沾上一點酒液後,唇色濕軟如春雨洗落過的花瓣,明明該是清澈,卻越發有種說不出的動人。
等待着,我已喝了快半壺酒了,卻還未聽蕭繹開口,只見他跟小貓似的,在那兒一點點地抿着那一點酒。因我只給他倒了一點點,縱是這麽個飲法,酒杯也快見底了。
“你再不說,我就要醉了。”我是真感覺醉意在往上湧,身體慵軟,燈光下望着蕭繹的目光也漸有些恍惚迷離。
迷離恍惚的視線中,我見蕭繹放下了見底的酒杯,朝我靠來。後頸被輕輕攬住時,釀着酒香的溫軟貼上了我的唇。
醉中的腦袋一片混亂時,我忽然想到,難道這就是蕭繹的回答?難道我當時便是這般做的,約着蕭繹一起喝酒,喝着喝着,就二話不說,直接強吻少年?!
我對那個自己也真是無語了。手攬着蕭繹的脖頸,停止了他的“回答”,我頭靠在他的肩膀上,輕嘆着道:“如果……如果我不在了,你自己要照顧好自己……你還年少,以後一生還長久着,要好好活着,活得讓自己高興些……”
蕭繹卻在我耳邊低道:“如果你不在,這世間一切于我又有何幹呢。”
怎能這樣想,這樣想,我明天死了以後,蕭繹怎能如我所盼地好好活着,安然度過這一生。
我似溺水之人,在洶湧的醉意中掙紮着,努力擡頭看向蕭繹,想要對他認真說教一番時,唇上卻又是忽然一軟。
蕭繹邊貼着我唇,邊呢喃輕道:“愛我……”呢喃的嗓音,像是孩子在撒嬌,又像是在祈求,是人在絕境、在深淵底仰望天光的祈求,“……愛我,好嗎?”
迷亂醉意與混亂心緒的糾纏中,我記起蕭繹前兩日說過,若是走不出這雲涼殿,若是會死在這裏,他此生唯一遺憾的事,是我不愛他。當時我也哄他說,既然心中有愛,縱是暫時忘記了,也可以再愛一回。
愛他,是我除明日的頂罪外,能為蕭繹做的最後一件事了。沒有後退,我手摟着蕭繹,任自己往溫柔鄉深處沉淪。
那個虞嬿婉都三婚了,而我,連所謂情愛為何物都不知曉,反正明日都要死了,就在死前,随便放縱一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