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29章 第 29 章

“與世子相識以來, 雖偶有口角,但多是開懷之事,能與世子認識交游, 是我今年所遇見的最好的事。”

我言語真誠, 說的是真心話, 雲峥似也能聽出我在說真心話,眸光深深地望着我,映着暮光流動的金光,眸底情緒暗暗地湧動着。

我将滿酒的酒杯,端遞給雲峥, 鄭重地道:“請世子飲了這杯酒吧。”

雲峥伸手接過酒杯, 眸光一直凝定在我面上,他似有許多的話想對我說, 而第一句是,“不必總喚我‘世子’,我字‘子峻’, 你知道的, 喚我字就是了。”尚未飲那杯中酒, 而輕緩的話語似已漾着醉人的酒意。

我仍是喚雲峥為“世子”,說道:“我與世子身份有別, 豈可如此。”不待雲峥開口,我徑将早在心中醞釀好的斷交言辭,一股腦地全都倒說了出來。

“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人與人之間的緣分也是。我與世子交游至今, 時間不短, 緣分也該到頭了。今日世子飲了我這杯酒,此後與我就不要再往來了, 我與世子本就是兩條道上的人,不應相幹的。”

這些話在我心中已積壓了許多許多時日,這時一氣全都說出去後,我的心,像陡然間空了一樣。

而對面的雲峥,似也陡然間神思一片空茫,他眸中原湧動着的情愫與笑意,因突然襲來的寒冷而凝結在眸底,聲音也像是被冰霜凍結住,是脆弱的冰淩,輕輕一敲就會碎裂,“你對我說這些……你是……要對我說這些……”

我忽視心中微微刺疼的感覺,我讨厭那樣的感覺,我原就是為不再感受心中刺痛而放任自己沉入醉鄉中,豈會使自己再陷入相似的境地。就眼也不眨地看着雲峥,我對他颔首道:“是。”

我給自己倒了一杯酒,端起酒杯向雲峥道:"好聚好散,世子請。"

我微仰首,将杯中酒一飲而盡後,見對面的雲峥仍是一口酒沒喝,就目光幽冷刺骨地盯看着我,似鋒利如刃,可剜下我身上的血肉,然而這刃卻先割傷了他自己,他持杯的手隐隐迸起青筋,似在極力地控制着,似此刻他心中濤瀾只要流露出半分,他手中瓷杯就會被捏得粉碎。

我沉默須臾,面上漾起笑意,似我初次在這春醪亭見雲峥時,輕浮不自重,“世子是知道的,我這人愛熱鬧,身邊人越多我越是玩的開心。近來與世子交游,雖也開懷,但心中總覺寂寞,不及與蔣公子他們一起,更是舒心。”

我放下酒杯起身道:“世子慢飲,我得先走了,我晚上與張公子蔣公子他們有約,不可遲了。”

雲峥原就是心高氣傲之人,在我這幾句話有意相激之下,終是擡起手臂,慢慢舉起了酒杯。

雲峥如何會看得起蔣晟等人,又如何能忍受我将他與蔣晟之流相提并論,甚至将他貶在蔣晟之流之下,傲氣驅使之下,無論他先前曾想對我說什麽,應都會徹底粉碎在心底,當污穢徹底掩埋或是丢棄。

見雲峥一口口将酒飲至見底後,一言不發地站起身來,将酒錢擲在桌上,我心中漫起一絲異樣的空落,但面上依然輕松地笑着說道:“就與世子再走最後一程。”

就與同樣要離去的雲峥,一起走出了春醪亭。暮晚時分,最後的夕陽中,四合街人來車往,或是歸家,或是将要夜游,初冬的暮陽是冷而薄的,雖瞧着仍有幾分流光,但照在人身上,卻使人越覺天寒暮冷,冷從肌|膚直透到骨子裏。

“那與世子就此別過,往後,縱是巧合人前相遇,亦當從不認識的好。”

春醪亭前,我對雲峥如此說道,雲峥聞言面無表情,神色如是毫無溫度的玉石時,忽有人騎馬從春醪亭前經過,馬匹高大健壯,馬上中年男人衣着華貴,在瞥望見雲峥時,訝然地喚了一聲:“子峻。”

雲峥神色依然無溫,只略動了動唇,道:“舅舅。”

被雲峥喚做“舅舅”的中年男子,再訝然地瞥了下雲峥身後的簡陋酒肆,“你在這地方喝酒?”驚訝地問了這一聲後,男人目光又移至雲峥身旁的我身上,問道:“這位是?”

我是與雲世子毫不相幹的人。就要作路人狀,直接走開離開,然而我才神色漠然向旁走了半步,手就忽然被雲峥牽拉住,雲峥一手緊緊攥着我手,并不看我,目光直視着前方,回答他舅舅的話道:“這是虞嬿婉。”

“……虞……嬿婉?”男人似在哪裏聽過這名字,又一時想不起來,面上浮起疑惑之色,而目光盯着雲峥緊攥着我的手,面上狐疑之色更重。

我拼盡全力想要将手從雲峥手裏抽離,卻怎麽都抽不開時,竟聽雲峥為他舅舅解惑起來,嗓音清朗淡然,“虞嬿婉,謝侍郎的繼母,謝尚書的遺孀。”

馬上的男人立即神色大變,似陡然被一道驚雷砸在他天靈蓋上,他驚得一時話都說不清楚了,瞠目結舌地道:“你……你……她……她……”

瞪着眼結巴着吐了幾個字後,男人略微從震驚中回神,然而神情更是不敢相信,更是痛心疾首,“子峻你怎可與她一起?!”男人朝四周看了一眼,連聲催促雲峥道:“快放手!快與我歸家去!”

暮時街上車馬本就不少,四周早有人朝此處看了過來,并竊竊私語。我的心急得像是在油鍋裏熬煎,可恨那只被雲峥緊攥着的手怎麽都掙不開,好像雲峥的手臂是條藤蔓,從生根時就與我緊纏在一起,到死不會分開。

雲峥語氣淡然,神色亦平靜,但這淡然平靜下卻似是隐藏着巨大的瘋狂,他靜靜地看着他的舅舅,語氣亦再尋常不過地回答他舅舅的話道:“為何不可與她一起?我喜歡她,我雲峥只喜歡她一個。”

馬上的男人已是驚得面色死灰,似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而周圍原是竊竊私語的人聲,如冷水投入了油鍋,陡然間鼎沸炸騰,四面八方密密麻麻的目光似利箭射向我與雲峥,他們口中不斷說出的“雲峥”和“虞嬿婉”的姓名,似一柄柄可畏的尖刀插在我和雲峥身上。

我手足冰涼,通身血液似凍凝結在骨子裏。雲峥在暮色中轉臉看向我,眸中映着最後的暮晖,如冰下燃火,身後是将落的夕陽。燃燒着的太陽,溫暖明亮,有着致命的吸引力,但太過灼熱,會令人不禁憂心那熾熱會将彼此都灼傷,最終玉石俱焚。

那一日,我幾乎是落荒而逃了,然而致命的流言很快在京中傳了開來,我人在謝府棠梨苑中,數日未曾出門也不問外事,但可想象如今謝府之外、京城之中,是如何的議論鼎沸、人言可畏。

過了這一陣就好了,新鮮事總會被新鮮事蓋過,只要我不再見雲峥,漸漸世人就會放過這件事、遺忘這件事,雲峥也會不再被流言糾纏,我只是雲峥人生中年輕輕狂時的糊塗一筆而已。

人非聖賢,孰能無過,世人應也能理解這一點。只要時間久了,流言淡了,一切就都可過去,雲峥的人生遠大長久,這一筆糊塗事對他來說,就似衣裳上的塵埃,撣撣就落了,他照舊可如從前光風霁月、矯矯不群。

這一夜,我人在棠梨苑中,因如撫琴看書之類的事,皆不能使我心靜,就走至書案後坐下,提筆給蕭繹寫信。

蕭繹是這世間對我來說最特別的人,他的近況是我最關心最在意的。就在信中殷切詢問,并叮囑他要照顧好自己,細細地說了許多日常瑣事,連冬日早晚要多添衣裳,冬季應食枸杞百合滋陰潤燥等事,都不厭其煩、一筆筆地細致寫在紙上。

從前如此給蕭繹寫信時,我定是心無旁骛,就好像蕭繹坐在我面前,我正在和他說話,能筆下源源不斷地寫上個把時辰,然而今夜,我的筆總是寫幾筆就停頓,明明心中并沒什麽事,卻像有什麽橫亘在我心裏,跨不過去。

我執筆怔怔地坐在書案後,不遠處的小榻邊上,困倦的綠璃早已枕臂伏睡進入夢鄉。室內靜得很,只有火盆裏炭火偶爾發出的“哔剝”聲響,就似那間山神廟裏柴火靜燒時,令人恍惚好像身在山神廟中,廟外風雨飄搖,從潑天潑地的呼嘯,轉為淅淅瀝瀝的細雨,絲絲綿綿地落在瓦上窗邊。

似真有雨,就在此時此刻,就在窗外,輕輕細細地打在窗上。還是雪,這時節大抵是雪,如今是何時節,窗外是雨還是雪……雲峥,你告訴我,是雨還是雪……

恍惚之中,視線內的房門忽被人輕輕推開,年輕男子的烏皮靴半踏入室內,年輕男子的袍服一角閃入我的眼簾。我猛地站起身來,一時分不清是夢是真,手中的筆跌在了信紙上,墨跡洇濕了紙上大片字跡。

然是謝沉,來人是謝沉,他似未預想到我會這樣看他,身體半在室外寒夜、半在室內光照下,在門邊僵滞許久後,還是微垂眸子,走了進來。他反手掩上了房門,将冬夜的寒風與細雪關在門外。

是謝沉,我怎會想到其他,怎可能是其他,定是夜太深了,我太累了,精神困倦,所以心神恍惚,恍惚地甚至荒唐。

自我将棠梨苑外花圃一把火燒盡後,棠梨苑似成了禁地,謝沉未再踏入苑內半步,為何今夜會破例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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