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章
第 1 章
海城的六月和小孩盲盒一樣,十有八九會開出雨天來。
後院裏那棵大樹這些日子被老天爺追着喂水,表層的土都開始嘔泡泡。
在這樣的雨季,邬佳享受了一個突如其來的假期,是自大學畢業之後就久違了的清閑日子。
一個多月前,邬佳還住在城東。
她和大部分職場人一樣麻木地奔波于工作,擠在轉個身都費勁的出租屋裏夢想着哪一天暴富。
結果暴富的日子還沒到來,喜提被開。
租房合同也正好到期,邬佳就拿着翻倍的工資,帶上兩只貓搬來了城西。
和高樓大廈鱗次栉比的城東商務區不同,城西開發的程度不高。
這一片的街道又窄又擠,兩邊放眼望去全是平房,別說五彩斑斓的路燈了,到了晚上四下無人時,甚至會覺得後背發涼。
不過多走些路也能找到大型超市,也存在時尚托尼開的理發店和連鎖的網紅奶茶店,總的來說生存的基本要素齊全。
邬佳迅速适應了這種養老環境,一躺就是一個月。
每天聽着窗外刮風下雨的白噪音享受生活,直到六月中迎來了晴天。
終于有了其他活物的動靜——窗外樹上的麻雀一早就扯着大白嗓拉練,吸引了貓的注意力。
主卧的窗朝着後院,要看小麻雀的話,就要鑽到窗簾裏面跳到窗臺上。
于是厚重的窗簾就這麽被邬佳養的貓咪之一扯開了縫,“光劍”利落地劈開卧室的昏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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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了一會兒,擋在臉上的胳膊動了動,被徹底亮醒的邬佳撐開眼皮,眯縫着眼摸過床頭的手機看了眼時間:十點。
好早啊。
畢竟對于放假之後就倒成異國時差的人來說,睡到下午才是最理想的。
看着映在窗簾上的貓咪影子,邬佳嘆了口氣,道:“臘腸,你要慶幸你是只小貓咪。”
臘腸,非常有風味的二胎貓咪的名字——頭胎叫酸菜,這會兒估計在客廳沙發上睡覺。
只有臘腸會樂此不疲地跳到主卧的窗臺上看窗外的麻雀。
“臘腸——聽沒聽見媽媽喊你?又裝沒聽見是吧?”
窗簾後的影子明顯動了動耳朵尖尖,臘腸本貓依舊沒什麽回應,倒是卧室的門被敲響了。
“醒了?”
陸知穎和她的大紅色行李箱一同出現在邬佳的視野裏,她按着手機屏幕回消息,頭也不擡地說:“我買了生煎在桌子上,待會兒記得去吃。”
還沒徹底清醒,邬佳懶得坐起來,靠着脖子的勁支棱起腦袋,繼續問道:“你是要出差了嗎?什麽時候的飛機回來?需要接風洗塵服務嗎?”
“不用了,這次事情比較多,至少半個月吧,到時候我肯定得回家,不然爸媽又要念叨……哦對,昨晚的衣服我扔髒衣簍裏了,晚點幫我洗一下。”
得到否定的答案,邬佳也沒在意。
她放松了脖子,又栽回了枕頭上,“知道了。”
陸知穎回完消息放下手機,掃了眼在床上挺屍的好友,“你幸福過頭了吧……真讓人嫉妒。”
“那你要從我這裏接被開嗎?”邬佳伸出兩只胳膊,攤開手掌,做了一個雙手奉上的動作。
“算了吧,找新工作太麻煩了——我要趕飛機,先走咯。”
邬佳揮動胳膊,“拜拜~”
“拜,等我回來找你。”
行李箱的滾輪聲爬過整個客廳,随即就是家門合上的動靜。
雖然知道早餐在桌上,但床的魅力更大,邬佳沒出被窩,躺着繼續用手機刷了會小說。
窗簾後的臘腸“卡巴卡巴”地不知道在表達什麽,總之是和窗外那幾只麻雀脫不了幹系。
又過了一個鐘,五髒廟開始鬧騰着要求進貢,邬佳才從手機屏幕上挪開眼。
下了床趿着拖鞋,邬佳扯開窗簾,讓陽光完全灑進房間。
揉了揉臘腸的腦袋,邬佳和它打商量:“別瞅那小麻雀了,媽媽去客廳給你放《貓和老鼠》。”
邬佳在家只會霍霍一套睡衣,走哪穿哪,不會刻意更換。
今天天氣好,客廳也亮堂堂的。
邬佳把臨街的窗戶拉開了,瞄了眼巷子裏——有只野貓縮在角落,聽到她移動窗戶的動靜後飛速跑開了。
即使有頂棚遮擋,這幾天的雨水還是讓金屬的防盜窗沾了不少污漬,有空需要擦洗一下。
邬佳拉上紗窗,這紗窗是金剛網的,內防家貓出走,外防野貓闖入。
有個步履蹒跚的老人正好路過,邬佳手疾眼快地扯上紗簾,隔絕了對方的視線。
屋子的總面積其實并不大,一眼就能看全布局。
邬佳幾步走到廚房,擺放在島臺邊的兩個貓碗幹幹淨淨。
“酸菜——”
名為酸菜的頭胎貓咪聞聲而來,像輛敦實的卡車一樣在腳邊打轉,邬佳進廚房拿了罐頭,準備投喂。
廚房和客廳以窄窄的島臺作為隔斷,不過另外還有張餐桌,給兩只貓把零食碗擺在上面,邬佳自己也坐在椅子上。
陸知穎買來的生煎包是嬷嫲家的——海城這邊“媽媽”這個詞的方言音譯——最開始只是某位阿姨自己做生煎包,因為賣得紅火就擴大了店面,她們一家子都在裏頭幫忙,各色各樣的早餐都有,不過還是生煎包最受歡迎。
邬佳摸了摸早餐的包裝袋,尚有餘溫。
翻譯一下就是懶得熱了。
拆開包裝袋,一股面香就沖出來,袋子裏面好些水珠,邬佳抖了抖袋子,小心翼翼地抻開。
嬷嫲家的生煎包有半個拳頭那麽大,頂上撒了蔥花和芝麻,底下煎出一層酥脆的金黃色。
生煎包有些潮了,顏色變得沉了一點。
邬佳夾起一個,用側邊的白面皮先沾了醋和辣椒醬,吸收了醋的面皮變軟,在舌面上融化,酸意刺激着味蕾,讓人瘋狂分泌口水。
南方的辣椒醬帶着甜味,辣意輕柔地按摩舌尖,些微的痛意讓人上瘾。
一口咬下去,露出裏面的肉餡。
邬佳不吸湯汁,生煎包裏的湯汁會被她事先擠到碟子裏—t—你也許會覺得失去了精髓,但抱歉,就連撒尿牛丸裏的湯汁她同樣會這麽處理。
軟的面皮、焦的面底,小麥的多重身份配合鮮香百搭的豬肉,灑在頂上的芝麻和蔥花打出提味輔助,再有一口解膩的甜豆漿……
難以言喻的幸福感!
感謝早飯之神!胃在歡呼!下次一定要去店裏吃新鮮出爐的!
邬佳自己吃飯的時候會刷手機,吃飯的速度自然就慢。
家裏幹飯最高效的是酸菜,它先吃完了自己的貓罐頭,過來聞邬佳的早餐。
貓寶媽的注意力立馬轉移,邬佳放下手機,舉起筷子讓它感受醋味,酸菜翹起胡須呲着牙聞了兩秒,頭也不回地跑了。
“嗚嗚可愛~”
咬着筷子目送女兒下桌後,邬佳沒有再玩手機,老老實實先把早飯解決完。
收拾好早餐之後要處理昨晚的髒衣服。
洗手間門前的髒衣簍已經塞滿,除了邬佳的兩件春季衛衣,就是陸知穎的衣服。
陸知穎是邬佳家裏偶爾會刷新出來的NPC,她們兩個的友情得追溯到高中,有着長達十多年的共度時光。
邬佳一直是帶着兩只貓自己租房子住,陸知穎則是住城西家裏,和爸媽兩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得虧是經常需要出差,不然她家鄰居應該會先被總是吵架的這一家子逼瘋掉。
不過也因為陸知穎不安定,所以買房的計劃一直耽擱着。
邬佳租下小庭院後,陸知穎也算有了新基地,反正她有車,只要是城西這片,就不耽誤她去公司或者去機場。
好巧不巧,這次又是因為相親的事情和家裏人吵架。
明明第二天就要出差了,陸知穎還是沒忍住,帶着行李打車過來避難。
她平常睡客卧,客廳的電視就挂在客卧外面的白牆上,邬佳陪着陸知穎窩在沙發二刷《這個殺手不太冷》,陸知穎哭得眼皮和桃子似的,今天照樣得出差。
一個客戶走了,家裏還有兩只客戶——電視白天的時間還得給兩只貓播放《貓和老鼠》,算是這個家裏工作時長最多的存在了。
等等,說起工作的話,邬佳是不是也該去找新工作了……該死的,她真的不想上班。
話又說回來了,誰會想要上班啊?
-
送奶師傅下班了。
邬佳去前院的大鐵門外翻了下牛奶箱,今天的鮮牛奶已經就位。
海城逐漸有了夏天的形狀,早上送來的牛奶放不了多久就會變質,待會兒給送奶師傅打個電話換成晚上送。
把牛奶一口氣炫完,邬佳就去了後院——
又是前院,又是後院。
沒錯,邬佳的新租房是一套帶院子的通透戶型,長方形圍牆圈出可活動區域,前有大門,後靠街道。
有一堵和鄰居共用的圍牆,為了隔音和房子留有兩拳的縫隙。
而另一邊的圍牆緊鄰一條青石磚小巷,房子就依靠這堵牆建起來,客廳的窗戶也打在牆上,從巷子裏走過的人時常會好奇看向窗子裏,所以這扇窗戶外有金屬防盜窗,夜裏會扣上窗戶鎖,還常常用紗簾擋着來防窺。
這片的人流量不多,每家每戶頂多在圍牆上保留有玻璃碎片,物理性防備外人進出。
早年的自建房才能有這樣的戶型,由政府出讓土地,沒有收回使用權。
搬到別處去租金都高得吓人,邬佳也是非常幸運地撿了漏,在找房子的時候路過看到了房東自己貼的告示,還省了一筆中介費。
不過嘛,所謂福禍相依。
這低租金和好戶型配套的是有點“唬人”的地段——後院圍牆背靠的街道盡頭是殡儀館。
殡儀館坐鎮山腳,再往後就是各家各戶祖宗的福地。
住這附近的大部分都是上了年紀的人,他們常常自嘲一只腳進棺材了,所以也不避諱這些。
而像邬佳這樣敢于入住的年輕人基本都靠上班的怨氣傍身。
打工人嘛,一把軟骨頭只有命硬,八字一筆一劃全是窮……
都這地步了,租金便宜就是絕殺!
邬佳一眼就看中了,欣然拎包入住,收拾完屋子裏後,打算等到天氣好時再開始改造後院——
今天也該動手了。
後院貼着牆角有一片房東以前種過菜的地,邬佳搬進來前就得到了改造許可。
她打算改種月季,主打一個好養活。
考慮到自己和存款一樣少的養花耐心,她選擇直接扡插。
這陣子雨太大,邬佳在牆角重新搭了棚子免得苗床積水,幸存者寥寥無幾,有不少基部發黑爛掉了。
搬了把小凳子在後院處理月季插條,邬佳喜歡這種機械性的工作,能讓人大腦放空,雖然與之相對的挺費腰。
等到忙完,邬佳的腰已經直不起來了。
她矮着上半身,腰痛到連呼吸都被迫放緩,緩了好久才能挪動到另一邊的水龍頭旁。
天邊的晚霞被暈染出條痕的油畫效果,夕陽蕩開朦胧的光。
等未來開出紅色月季花該有多漂亮啊!
邬佳邊欣賞自己的勞動成果,邊撿起地上的水管,準備沖洗一下狼藉的後院地面。
她一手捏着水管,另一手小心翼翼地擰開水龍頭。
“吱——”
後院水管的水壓超大,每次打開水龍頭,水管就會開始跳舞,然後噴邬佳一身。
所以她這次格外謹慎。
擰到感覺松了的那一下,隐隐約約聽到閥門開啓的聲音時就要小心了。
合适的出水量還需要再轉開一點幅度。
邬佳全神貫注,視線也集中在水管上,水龍頭“轟隆隆”的,很有造勢。
“嘭——!”
毫無預兆的。
另一邊的月季花叢那裏傳來一聲重物落地的悶響。
邬佳被吓了個哆嗦,手裏的水龍頭轉大了,清澈的水洶湧而出,化作一條“水龍”朝着聲音來源襲去。
邬佳的目光也追随而去。
瞬刻,伴随着幾不可聞的破空聲,洶湧的“水龍”和不受管控的水管都一分為二。
水管垂落到地面,而水還在噴湧。
沒有了束縛的水珠墜成了一場大雨,銀色的光在時間與空間的縫隙裏穿梭。
“咻——”
直到有陣風停在了邬佳面前。
耳膜似乎被什麽東西撞了一下,一陣尖銳的痛意刺激得她飚出生理鹽水,回過神來。
邬佳關上水閥,所有的動靜戛然而止。
六月的熱浪仿佛被這場人造雨沖散了,取而代之的是陣陣竄上後脊梁骨的涼意。
邬佳定住了視線——
那是一把很有質感的劍。
持劍的手有着清晰的骨骼線條,濃水紅色淌過突起的關節和青筋,同樣遮蓋了底下的劍身。
劍尖插進了土裏,把邬佳唯一一株長了漂亮芽的插條劈了對開。
邬佳打了個顫,也不知道此刻該不該心疼自己的花。
……?
短短三十秒內,她的腦子裏過了無數假設,沒一個能對上現在這種情況。
竭力讓自己不要眨眼,邬佳警惕地觀察着。
壓倒了她辛辛苦苦栽種的月季插條,從天而降的家夥有着一頭難以忽視的銀色長發,盡數高束在腦後。
這位不速之客穿着一身黑袍,顏色很深,兩只手腕那裏的布料是收緊的。
……這一身又是什麽打扮?在拍戲?還是惡作劇?
但眼前的一切過于有沖擊力,邬佳的心跳難以控制,幾乎快要跳出喉嚨了。
第一次覺得這個後院如此狹小,以至于她和不速之客的距離看起來不過幾步遠。
她想拔腿跑,但是大腿肌肉不聽使喚。
再一個,她的腦子在說:那把劍,很危險,跑的話,就嘎了。
以水管的“屍塊”來看,哪怕她百米只需要一秒,也來不及往房子裏跑,更別說穿過屋子逃到外面去求助。
拿手機打電話也需要很長時間溝通,比拔腿跑還冒險。
必須想個辦法!
快動起來啊腦子,關鍵時刻你是真不帶轉的啊——
等等,那家夥動了!!!
邬佳下意識屏住了呼吸。
視野裏那張始終垂着的臉一點、一點擡起來。
抹額底下是斜飛的眉,有血痕順着發際蜿蜒,勾勒出藤蔓般的弧度,墨色的睫翼被凝結的血困住,仿佛被折斷的蝴蝶翅膀,壓住了左眼。
而他的右眼沒有眨動,死死盯着邬佳這邊,黑白分明的眼失了焦距。
少年的臉上還帶着點嬰兒肥,這幾分稚氣像是一種假面,邬佳完全不敢放松神經。
僵持了不知道多久,少年終于有了新動作。
他的語速很慢,喉嚨裏像是有東西堵着,導致口齒不太清楚,“你是……誰?”
邬佳咽了口口水,有些磕巴地回複道:“我叫邬佳,你呢?”
對方沒有回答。
邬佳試探性往側門的方向挪。
她剛挪動腳尖,少年又開口問:“這裏是哪裏?”
“呃,你還沒告訴我你的名字啊?而且你不知道這裏是哪裏嗎?”
邬佳說了好幾句,少年一句都沒有回答。
沉默永遠無法破局,她只能硬着頭皮順着對方剛才的問題往下說:“這裏是海城。”
“海城、海城……”少年喃喃,右眼終于緩緩眨動了一拍,他的視線t從邬佳身上挪開,掃過後院,最後定格在自己身處的月季花叢,“這是陷阱嗎?”
“……”邬佳看了眼自己陣亡的月季花叢,髒話卡在喉嚨裏。
少年很快否決了自己上一個推測,畢竟哪怕他現在只有一只眼睛能用,也能看出來邬佳是個普通人。
黑色的瞳仁凝在邬佳的臉上,又是難言的沉默之後,少年忽而露出了一個笑臉。
他偏過頭咳出一口血,聲音變得清晰了一點,但是語氣莫名變得柔軟:“姐姐,其實我是被、被這附近山上的野豬追了……能、能麻煩你救救我嗎?我、我一定、會回報你的……”
邬佳:“?”
真難為他都這樣了,既要假裝說話不利索又要想辦法騙她。
邬佳擡頭看了眼少年的背後。
“附近的山”只有那座天然墓地啊……
山上要是有野豬,估計早就被抓去燒成炭烤風味了,哪裏輪得到他。
不如編個被老祖宗趕出來了的謊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