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養一條狗

養一條狗

乳白的氣體随着急促的呼吸被卷進肺裏, 其中的藥物滲進毛細血管試圖撫平焦躁的情緒,但又被沸騰的血液燒的一幹二淨。

彼得身上滿是鮮血,面孔因為獸化猙獰扭曲。他像是動物一樣半蹲在地上, 尖銳的爪子在地面上緩慢地剮蹭着, 發出刺耳的聲音。彼得冷冷盯着不遠處進入密閉實驗室的人影, 像是狼在盯着自己柔弱且易于玩弄的獵物。

他會咬斷獵物的腿,再咬斷獵物的手, 但不會一下子讓獵物死掉。他會聽着獵物慘叫的聲音,讓獵物以為自己有機會逃脫,然後在獵物最接近希望的那一個瞬間, 咬斷柔軟的脖子。

獵物朝他走過來,帶着熟悉的氣味。

“彼得。”獵物開口說道,平靜冷淡, “過來。”

他的身體比他的思維更早作出反應, 下意識朝她的方向邁了一步。他迅速反應過來, 現在應該是獵物向他求饒,而不是他聽命于這個獵物。

他伏低身體,從喉嚨裏發出威懾的聲音。

獵物的臉上戴着奇怪的東西,遮住了整張臉。他覺得指尖發癢,利爪無意識地屈伸着, 想要去把獵物臉上的遮擋物抓下來。

這樣他就可以咬住柔軟的嘴唇。

這個念頭讓他興奮起來, 眼睛裏爬滿了血絲,背部肌肉隆起,身上的帽衫已經被撕裂了,一條條殘破的布條挂在半人半獸的身體上。

所有人都摒住了呼吸, 實驗室外,孫教授的手指按在控制鍵上, 一旦這個獸人攻擊溫栩,他就會瞬間把鎮定劑的濃度拉滿——即使這麽做,可能會導致那個獸人的死亡。

劍拔弩張的氣氛下,溫栩卻只是緩緩嘆了口氣。

她從口袋裏摸出一把薄薄的,被硬紙制作的刀鞘包裹着尖端的手術刀——她随身攜帶武器,這是在下城養成的習慣。

彼得看到那小小的武器,臉上肌肉抽搐着,發出可笑的冷嗤。孫教授震驚地打開通話器,這個一向慈祥儒雅的老人第一次對着話筒直接咆哮出聲:“溫栩,你不會以為你能用一把小刀對付野獸吧!趕緊出來!”

溫栩聽若未聞,慢條斯理地取下手術刀尖端的紙殼,在孫教授焦急的聲音和彼得嘲諷的目光下翻轉反轉刀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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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輕輕刺破了自己的指尖。

血順着刀尖揮過的方向濺出一滴,傷口不深,血珠緩慢地滲出又滴在地上,一滴一滴落在這個彌漫着鎮靜劑和血腥味的實驗室中。

她理所當然地朝僵住的野獸遞出手指,像是高高在上的國王賞賜忠誠的騎士:“過來,舔。”

屬于溫栩的氣味随着滾落的血珠散開,彼得的眼珠劇烈震動着,喉結上下滾動。

他盯着眼前鮮紅滴落的液體,只覺得自己的舌根酸漲了起來,涎水不斷分泌。

這根流血的手指應該捅進他的喉嚨,他的口腔中會充斥着熟悉的氣味。

幾乎像是想象到了那個場景,彼得的呼吸急促起來,腦子裏後知後覺地冒出來一個念頭。

醫生受傷了。

昏天暗地的那幾天,他偶爾也會弄傷醫生。通常是因為他忍不住小口咬着醫生的肩膀,雖然他努力克制,但醫生的t皮膚柔軟細膩,一不小心就會溢出血珠。

那時候醫生通常會輕輕抽一口氣,停下所有動作不說,還會伸手堵住他。

醫生喜歡看他在臨近最高點的邊緣顫抖着翻起白眼,喜歡聽他哭着求饒。

彼得的眼神恍惚起來,縮緊的瞳孔微微散大。他試探着靠近溫栩,翕動的鼻尖像某種小動物似的嗅聞着。溫栩很耐心地伸着手指,緩慢朝自己勾了勾。

沒有戴着醫用手套的……手指。

他伸出殷紅的舌頭舔了一下,随即被那兩根手指夾住了舌頭。

彼得:“嗚!!!”

驚懼只是一瞬間,他呆呆地望着溫栩,臉上猙獰的灰白獸毛終于漸漸褪去,金棕的眼睛浸了水。他小心地收起利爪,捧起溫栩受傷的手指,慢慢含進嘴裏。

舌尖掃動着滲血的傷口,唾液帶來些微的刺痛。溫栩緩慢地吐出一口氣,伸手擡起彼得的下巴,冷淡地打量着他臉上被自己弄出來的傷。

“事不過三。”溫栩輕聲說道,“這是我第三次處理你發瘋,下次,我會把你拴着吊在診所門口。”

彼得很輕地顫抖了一下,身體終于在鎮定劑的作用下慢慢軟了下來,趴在溫栩懷中緩慢滑落。他竭力睜大眼睛,還沒褪去利爪的手勾住溫栩的衣領。

“醫生……”彼得蠕動着嘴唇,聲音虛弱,卻帶着深深的,毫不掩藏的依戀,“把我拴起來,吊起來,綁起來……都可以,別扔了我……”

別扔了他,其他的做什麽都可以。

他扒着溫栩的胳膊,努力擡起頭。

他想得到一個肯定的,明确的答複。只要是從醫生口中說出來的,他就會相信。

無能為力地站在原地,站在一個被隔開的世界裏,只能眼睜睜看着醫生轉身離開的背影……無論這是獸類的本能也好,是所謂的感情也好,無論這是正常的也好病态的也好。

他沒辦法允許這樣的事情再發生。

“給我……挂寵物牌,好不好?”

他看着醫生和那個男人的背影,聽着将儀器戴上他身體的研究員小聲議論着他們的關系。

他們說,連寵物牌都沒挂,就不是屬于醫生的東西。

乳白的氣體迷住了他的眼睛,醫生的所有表情藏在面罩之後,研究所的冷氣開得很低,雖然外面已經接近盛夏,這裏冰涼透骨的冷風依舊讓他忍不住哆嗦起來。熱血熄滅後,寒意一層層湧起。醫生冰涼的手指擦過他的眼角,抹去淚水的同時也在那裏蹭上了血跡。

“先睡一覺吧,醒來就好了。”

溫栩朝實驗室外打了個手勢示意可以排出鎮靜氣體,卻被彼得輕輕環住了脖子。

他的意識已經很淺了,只剩下一點執念飄在腦海中,努力将溫栩的手放在自己的頭上,輕輕蹭了蹭掌心,終于滿足地閉上了眼睛。含糊的聲音裹挾着胸中濕熱的氣息,微微發癢地掃在溫栩的耳畔。

“醫生,你這個壞人……”

溫栩沉默一瞬,接住他終于徹底癱軟下來的身體。

白色的氣體散去,等到實驗室內的空氣鎮靜劑殘餘低于c-4後,溫栩反手摘下了面罩,深深吸了一口氣。

孫教授帶着研究員進來,幾個年紀大些的研究員默不作聲地去處理那些可能出現損傷的儀器——獸人大部分時候并不受控,尤其是他們在小組成立初期接管過很多實驗用犬,那些被打藥打瘋了的獸人偶爾也會出現這種情況,不算完全的特例。

雖然扛着濃度高達c-25的鎮靜劑還能繼續發瘋的,這是第一個。

孫教授神情有些複雜地站在溫栩面前,看着她抱在懷裏,已經恢複了人形,只剩下耳朵和尾巴依舊保留獸化特征的青年,有些感慨地嘆了口氣:“小溫,今天先帶他回去吧,你……好好安撫一下他。”

溫栩緩慢地擡起眼睛,“不,教授。如果設備沒有問題可以繼續運行,那麻煩繼續檢測吧。反正基因檢測并不需要他保持清醒。”

別說孫教授,就連檢查設備的研究員,甚至站在實驗室外差點把掌心掐出血的林旭言都愣住了。

林旭言死死盯着溫栩懷裏的男人,忽然發出一聲自嘲的笑聲。

不愧是溫栩,無論對誰都是一樣。

這個看似獲得她那麽多溫情和幫助的男人,終究也不過就是一條野狗罷了。

**

彼得再次恢複意識的時候,是在回下城的車上。

窗外樹影郁郁蔥蔥,被夕陽染成近似鮮豔的紅色。溫栩單手支着下巴坐在他旁邊,而他枕在溫栩的腿上,鼻尖充盈着令人安心的氣味。

屬于溫栩的氣味。

他有點想要再次閉上眼睛,假裝自己還沒有醒,再多騙到一點可以這樣躺着的時間。

但是他的伎倆永遠騙不過溫栩。

“被我撿到之前的事,你還記得多少?”

彼得的身體僵硬了一下,但溫栩的手随即落在了他的頭發上,指尖柔軟地沒入發絲。

她沒有要求他起身,這件事讓他有些隐秘的歡喜。

溫栩:“随便說點什麽都行。”

彼得将頭埋進溫栩的腰腹,聲音悶悶的:“我真的不記得什麽……我好像一直在打架,有人逼我跟別的狗咬在一起,你死我活……有很多人,很多人在看,然後我逃走了……有人在追我,我跑了很久……然後,就看到了你……”

“很多人在看……鬥獸場嗎?”溫栩一下一下梳理着彼得的頭發,眼睛看向窗外飛速後退的街景。

就好像有人喜歡看打黑拳,有人喜歡鬥雞鬥狗,哪怕在下城黑市,也并非沒有用于鬥獸的獸人。那裏有一家偏僻的黑酒吧,老板買了一些快死的獸人養着,每隔幾晚就會拉出兩個來厮打助興。

那些獸人大多是上城流出來的,被送進黑市前就已經缺胳膊少腿,低價抛售掉,在酒吧掙上三四場錢後,也就被榨幹了最後的價值,于是一條死屍随随便便被扔進垃圾桶,又随着各種肮髒的殘骸一起被焚化廠燒成漫天的黑煙。

不過下城的鬥獸場不會有這麽好的貨色,彼得這張臉如果被下城那些變态買了,可不會甘心讓他做只擂臺上發瘋的狗。

撿到彼得的時候,溫栩就知道,一只來歷不明的獸人必然是麻煩的。

“你需要學會怎麽控制自己的情緒。”溫栩面無表情地開口,“我不打算養一個瘋子在身邊。”

彼得顫抖一下:“我需要怎麽做?”

這次,溫栩沉默了許久。

一直到彼得開始有些驚慌失措了,她才緩緩開口:“去接觸人。”

“你欠我的治療費,我保守估計在一萬五千。你每天做飯收拾房子,這部分我抵扣掉五千。”溫栩平靜地開口,“剩下一萬……孫教授今天告訴我,他希望你幫忙配合一個實驗,報酬在一萬出頭,不會對你的身體造成損傷。”

“每隔三天,你需要去一趟赫爾斯研究中心跟進實驗進度。我會再陪你去一次,認熟路之後,你就得自己去。”

彼得的耳朵一下子豎起來,尾巴纏住溫栩的腿,緊張地叫道:“醫生……”

溫栩:“我可以養一條狗,我可以對一條狗沒有任何其他的期待,也可以給一條狗挂上牌,因為狗只需要會吃會喝會對我搖尾巴,不需要自我也不需要人生。”

她沒有繼續說下去,但彼得聽懂了她話裏的意思,臉上的血色瞬間褪下去,一種隐秘的,難以形容的欣喜卻反常地漫了上來。

“好。”彼得抖着嘴唇,深深吸了一口溫栩身上的氣息,“我會去,我……要做個人。”

溫栩沒有說話,只是輕輕地閉上了眼睛。

她撫摸着彼得的頭發,在傍晚悶熱的風中想到了小然。

很久以前的小然,披散着頭發,臉上猙獰地遍布着獸化的白毛,一雙原本形狀清秀的眼睛變了形,透出野獸的無知殘忍。

“救救我……”小然咬着她的手臂,在瘋狂和眼淚中哭着叫她,“我不想變成狗,你救救我……”

那時的小然,是獸化的第六年。

而第七年,溫栩的生日。從那天起,小然再也沒能夠變回人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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