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善人死亡
善人死亡
鄭文彬只向地面上的猩紅血泊瞥了一眼, 就面無表情地移開了視線。
風冷冷地往男人的臉上拍,讓他的呼吸變得更加困難了,鄭文彬深深吸了一口氣。
他擡眸往上方的黑暗天空看去,只見橫亘在所有人頭頂的恐怖小醜已經消失了。
玩家既已識破了幻象, 幻象自然會消散。
多虧了趙壯山, 所有人的危機都解除了。
沒想到另外兩組的人居然這麽沒用, 小醜近在眼前都沒傳出什麽動靜, 到頭來, 這個壞人還是要他來當。
鄭文彬自嘲地笑了一下,眼神中充滿了冷漠。
他很清楚,等他從大擺錘走下來之後,其他玩家會用什麽樣的眼神注視他。
可能是震驚,覺得他溫和的皮囊下居然是這副面孔;也可能是玩味,地獄無好人, 有人可能一開始就認為他是裝的,在等他自己暴露。
好人。
鄭文彬還活着的時候,這個詞就始終伴随着他, 連他到了地獄之後,也能常常聽到這樣的評價。
每次在地獄裏聽到這個詞,他都覺得很是可笑,好人怎麽可能會下地獄?
鄭文彬殺過人, 不是間接傷害, 也不是無意。他親手害死過別人,并在能救的時候選擇了袖手旁觀。
在鄭文彬十歲之前,他都在農村生活。
他打小就身子弱, 經常被那些同齡男孩子欺負,哪怕他刻意避開了他們, 那些男孩子逮到機會也得耍弄他一番。
Advertisement
鄭文彬住的村子附近有許多水塘,夏天,男孩們經常會在比較淺的池子裏玩。
他也想玩水,又不想和男孩子們碰見,就在某日獨自跑去了一個偏遠的深池子邊。
這個水池,村裏的長輩曾多次告誡過孩子們不許靠近。
池子裏的水很深,看不見底,最下面全是污泥和水草,曾經淹死過好幾個成年人了。
但鄭文彬沒聽,依然跑了過去,坐在池子邊玩水。
他坐下剛沒多久,就聽見身後傳來了一道腳步聲。
鄭文彬擔心有大人發現了他,慌忙回過頭,卻見一個有些胖的男孩朝池邊走了過來,他的瞳孔頓時縮了縮。
對鄭文彬來說,這比看到大人還要可怕。
這個胖男孩就是那群男孩子的老大,平時捉弄他都是他起的頭。像是把他趕到豬圈、讓他被豬追得滿地跑,讓他替他們摘馬蜂窩這種損主意,都是這個胖男孩出的。
幸運的是,胖男孩那天并不想捉弄他。
胖男孩覺得淺池子沒意思,想試試深池子,但他怕自己這麽做會被其他孩子偷摸告狀,就獨自跑過來玩。
這天,水池周圍只有他們兩個,再無別人。
這件事過去很多年之後,鄭文彬依稀回想起來,當時胖男孩沒怎麽惹他,可以說根本沒惹他。
胖男孩只是看了他一眼,就走到池子邊,脫下了衣服準備跳。
而他平靜地站起身,輕手輕腳地走到了胖男孩的身後,在胖男孩正把衣服脫到脖子上、頭和胳膊還纏在衣服裏的時候,他突然狠狠一把将他推進了池子裏。
胖男孩一頭栽進了水中,慌張地撲騰了起來,水面上冒出了大朵大朵的水花和細碎的泡沫。
胖男孩的位置離岸邊很近,他又會水,按理來說,他應該很快就能爬上來。
但鄭文彬看到胖男孩瞪大了眼睛,表情十分驚恐,顯然出現了什麽問題。
“瘦猴兒,快點拉我上去,我腿抽筋了!”
胖男孩驚慌地大叫着。
鄭文彬沒打算殺了胖男孩,但當對方向他求救的時候,他卻什麽都沒做。
他只是站在池邊,看着男孩絕望地往下沉,直到頭頂都消失在了水面上。
他的表情自始t至終都平靜得令人心驚。
之後鄭文彬回了家,仿佛無事發生般和父母一起吃了午飯,又睡了個午覺,一直到被外面的聲音吵醒。
原來是胖男孩的父母發現自己的好大兒沒回家,出去找,沒發現人影,着急得很,去村長家裏鬧。
村長發動了全村人去找,他也跟着湊了個熱鬧。
等到大晚上,胖男孩的屍體才被人發現,從水池裏撈了上來,放到岸邊。
胖男孩死得凄慘,渾身的皮膚都蒼白腫脹,口鼻溢水,衣服上滿是污泥和水草,整個人被泡得像一條撐死的魚。
胖男孩的父母無力地跪倒在屍體邊大哭,鄭文彬看着他們悲痛欲絕的模樣,面無表情。
鄭文彬去水池邊玩之前,對父母說了別的理由;他出門的時候外面沒人,誰也沒看到他往哪走;水池邊的地面又幹又硬,沒能留下他的腳印。
誰都不知道是他殺了人,胖男孩的死被當成了事故,成了深水池淹死人的新例子,在村子裏流傳開來。
這件事發生半年之後,鄭文彬便搬去了城市,随着時間的流逝,他對村子的記憶也越來越模糊。
此後的人生裏,鄭文彬始終都按着別人口中“好人”的标準做事,身邊人也都覺得他溫和友好、心地善良。
久而久之,連他自己都忘了小時候的事情了。
但地獄記得,他的靈魂永遠镌刻着這份罪惡。
鄭文彬進入地獄後,便回憶起了這件事情,但直到他摸上趙壯山的按鈕的那一刻,他才真正地回到了當年。
當年,他将胖男孩推下水池的那個瞬間。
和那個剎那一樣,他心如止水,毫無波瀾。
他明明做着這麽突破底線的事,心頭卻沒有一絲糾結和痛苦。
他當初殺掉胖男孩的時候,并不是因為積壓多時的屈辱和憤怒;他如今對趙壯山動手,也不是出于畏懼,艱難地在隊友和自己之間做了選擇。
鄭文彬動手的那一刻,腦海裏是空白的。
什麽都沒有的白,好似落滿雪花的大地。
沒有波濤洶湧的情緒,沒有必須如此的理由。
他就是這麽做了,不帶任何心理負擔。
可鄭文彬扪心自問,他生前展現出的溫和友善并不是僞裝,他真的想與其他人好好相處;他在地獄裏對新人的包容照顧,也是真的出于同情,想力所能及地做點什麽。
原來他是這樣扭曲割裂的怪物啊,原來他活了這麽多年,卻直到現在才看清自己。
大擺錘依然大幅度地向上擺動着,要到最高點了。
小醜的消失沒能讓玩家們安心,看不見怪物的實體反而讓他們更覺驚慌,加上離地七八十米的失重感,玩家們一個個臉色蒼白,心中發怵。
就在所有人都咬着牙承受着身體的搖晃,或閉上眼、或驚恐地睜大雙眸盯着前方時,鄭文彬卻輕輕笑了起來。
這樣也好,怪物才更适合在殘酷的游戲裏生存。
大擺錘往上擺到極致,落回了原點,往另一個方向擺動,接着又擺了回來,帶着撕裂空氣的架勢再次上揚。
這一回,轉盤真要到達八十米左右的高空了。
鄭文彬握緊了身前的安全裝置,體會着失重帶來的心悸感,他屏住呼吸,迎接轉盤到達頂點的那一刻。
就在這時,一個念頭閃電般地從鄭文彬的腦海中劃過,他原本就不太正常的心跳似乎都停了下來。
糟、糟了......
鄭文彬臉色驟變,他居然低估了這個游戲的惡意。
現在想明白已經太遲了,鄭文彬仿佛墜入了冰層下漆黑的深海,渾身冰冷,眼前無光。
随着刺骨的寒意一起将他包裹的,是恐懼,是後知後覺的絕望。
一陣帶着腥氣的冷風吹在了鄭文彬的額頭上。
大擺錘帶動起的氣流也是冷風,但鄭文彬清楚,這陣風是從小醜的嘴巴裏吹出來的。
不僅因為他嗅到了濃郁的血腥味,還因為他感受到了一股熟悉的視線。
冰冷的,帶着非人類的惡意的視線。
原來當初追逐他們的黑影就是小醜......
鄭文彬原本是自然地擡着頭的,可當這個念頭在他心中掠過的瞬間,他就感覺身體不受自己的控制了。
他的胸膛極力前傾,緊緊貼在了安全裝置上,而他的脖子就像被人掰着一樣,僵硬而緩慢地往後仰。
一直仰,一直仰,直到他的脖子被彎折成了90度角,他的臉艱難地擡着,和身軀垂直。
鄭文彬以為他會因為脖子斷裂死掉。
他甚至希望自己就這麽死掉。
可是鄭文彬只能就這麽仰着脖子,瞪大了眼睛,看着上方近在咫尺的、比他的腦袋大上許多的小醜頭顱。
只有一顆頭顱,懸浮在他的頭頂上。
那個小醜并沒有消失,它只是換了目标,狩獵範圍從所有玩家變成了他,因為只有他愚蠢地犯了規。
鄭文彬恐懼地張開嘴巴,卻發不出一絲聲音。
明明作為老玩家,他對類似裂口女的形象已經不那麽畏懼了;臉上塗滿色彩的小醜,他在現實中也不是沒見過。
可鄭文彬盯着小醜的眼睛,卻害怕得什麽都做不了,什麽都思考不了。
他甚至無法像趙壯山臨死前那樣去回顧、去恨。
他也沒有可以恨的人,這步棋是他自己下錯的。
鄭文彬大腦空白,呆呆地看着小醜張開了嘴巴。
幾乎只是一瞬間,他的腦袋就被小醜合攏的血盆大口給包裹住了。
随着鄭文彬軀體的一陣劇烈抽動,他的脖子被小醜硬生生地咬斷,頭顱被撕扯了下來。
小醜緩慢地咀嚼着那顆人頭,一雙眼輕輕彎起來。
配上小醜眼眶周圍濃重的藍色油彩,那兩顆眼珠就像是卧在深藍湖泊裏的怪異月影,不恐怖,但讓人看了就覺得不适。
從小醜重新合上的嘴唇和臉部皮膚之中,隐隐傳來骨骼碎裂的聲響,血流從它臉上的裂隙中道道淌出。
到了此刻,小醜才慢慢消融在了夜色之中。
只剩鄭文彬失去了頭顱的身體還坐在座位上,血液從他的脖頸上噴灑而出,随着大擺錘的甩動往四面八方濺射,落在這具痙攣不止的新鮮屍體上。
“啊啊啊啊啊——”
鄭文彬這邊寂靜無比,淩惜那邊卻熱鬧非常。
這個大擺錘在擺到最高點,也就是向上揚了180度後居然沒有回落,而是繼續向上翻,直接從另一個方向倒了過來,搞了個驚天動地的360度大旋轉!
于是淩惜耳邊就不間斷回蕩着顏靜的殺豬叫。
淩惜用空閑的右手輕輕揉了揉額角,松了一口氣。
雖然在吵鬧的伴奏和顏靜的慘叫的雙重攻擊下,她的耳膜持續發着疼,但淩惜的正面情緒仍然要比負面情緒多得多。
因為大擺錘已經過了最高點,小醜還沒有出現,說明這個項目的驚險點他們已經通過了。
大擺錘正在慢慢往回落,她只要等它停下就行了。
真好,她又茍過了一關。
習慣是強大的,在大擺錘上坐了有幾分鐘,淩惜差不多适應了這種誇張的大幅擺動。
現在大擺錘的高度也變得越來越低,她此刻的狀态幾乎可以用“閑适”來形容。
居安要思危,淩惜自然不能真讓自己閑下來。
淩惜依然握着顏靜的手腕,防止她腦抽對自己的按鈕下手。
淩惜像拿着手把件一樣維持着這個姿勢,同時飛快轉着腦子,思考起團隊之後的形勢來。
如果先前,本場游戲PVP的本質還沒有徹底浮出水面,那在鄭文彬出賣了趙壯山、替所有玩家試出真正的通關法後,這一點就像是被放到了烈日下曝曬。
哪怕是頭豬都能看出來點兒什麽了。
淩惜眯了眯眼。
假設按照規律,每個項目至少要淘汰一個玩家,接下來被賣掉的會是誰呢?
目前團隊裏還有五個玩家存活,她和顏靜從頭到尾都在抱團,鄭文彬、白玲、老大爺明面上是落單的。
淩惜心裏清楚,這三個人的關系沒那麽簡單。
游戲中玩家的聯合有兩種方式,一種是組隊,在沒能組隊的情況下,可以退而求其次選擇第二種,也就是結盟,她和顏靜就是這樣。
從這三個老玩家中任意挑出兩個人,淩惜都覺得他們的關系很暧昧。
鄭文彬和白玲沒有組隊,但打過配合,也許是單純出于老玩家的默契,也許他們倆在淩惜沒注意到的時候暗地結了盟。
老大爺給鄭文彬接過胳膊,那t段時間不算長,但也足夠他們倆說悄悄話,達成意見統一。
淩惜最在意的,是白玲和老大爺的關系變動。
在這次博弈中,最有可能出現幺蛾子的白玲組居然什麽都沒發生,淩惜看不見那邊,只憑腦補揣測出了三種情況。
第一種,白玲和老大爺想互相出賣,僵持不下;
第二種,白玲和老大爺在這次游戲開局時還不認識,但在大擺錘上有了單獨交流的機會,組成了同盟;
第三種,白玲和老大爺是組隊進來的隊友,這兩人一直在裝蒜。
淩惜懷疑過白玲和老大爺可能是隊友。
當初白玲放狠話說要自己離開的時候,老大爺跟在了她身後;白玲的腳受傷了,老大爺也送了她手帕。
這些小互動說正常也正常,說親近也親近。
假如白玲和老大爺是組隊或者同盟,那五個玩家按親疏關系便呈現了“1、2、2”的分布。
鄭文彬落了單,他又剛出賣過人,形象跌落谷底,最适合被排擠。
在這種情況下,淩惜最穩妥的做法是向白玲小隊靠攏,即讓局勢變成“1、2+2”,獻祭鄭文彬,度過第三個項目,等到第四個項目,她再把顏靜給賣了。
如果白玲和鄭文彬是同盟,那淩惜就排擠老大爺,異曲同工,總之“1、2、2”的分布她是不擔心的。
淩惜憂慮的是出現“3、2”的情況,即鄭文彬、白玲、老大爺三個人聯合起來,控制住兩個小姑娘,先賣掉有可能引起節外生枝的她,再處理最弱的顏靜。
該怎麽應對這種情況呢......
淩惜擰眉思考着,忽然間,她豁然開朗了。
沒有五個玩家了。
鄭文彬也會死,可能現在這個男人已經死了。
之前淩惜就推測過,這次游戲的鬼是以管理員的身份存在的,會殺掉所有犯錯的玩家。
那麽,在大擺錘這樣的危險設施上,對他人的安全裝置動手動腳......
這不是取死之道是什麽?
無論玩家是碰了自己的還是別人的按鈕,都會死。
在這個項目中,如果所有玩家都沒有害人之心,各自在“離開大擺錘”和“留在座位上”抉擇,只會有兩種發展。
如果大家都慫,沒人解開安全裝置,那就全員存活;如果有人按下按鈕,摔死了,其他人也就因此避雷了。
大擺錘最多只會淘汰一個玩家。
但如果玩家試圖賣隊友,讓鄰座的人來擔風險,那被賣的人會掉下去摔死,賣隊友的人也會被鬼殺。
大擺錘至少會淘汰兩個玩家。
為什麽說至少?
因為三組玩家互相看不見,伴奏聲又太大,一個玩家賣隊友後,其他玩家要延遲些才能聽見被賣的人的慘叫。
這一秒半秒的耽誤,足夠其他玩家的手指按下去了。
一個大擺錘就足以将他們這群人團滅。
淩惜的雙手控制不住地顫抖起來。
剛才她幾乎是與死神擦肩而過,如果她再心急一點,再手快一點,死去的就不是鄭文彬而是她了。
撿回了一條小命,淩惜在因劫後餘生而慶幸的同時,也深深感受到了地獄的惡意和恐怖之處。
在地獄游戲中,傻白甜是活不下去的,能生存下來的要麽是狼,要麽是披着羊皮的狼。坐在大擺錘上的玩家,不是即将被賣的人,就是打算出賣別人的人。
這個陷阱一定會有人掉進去。
地獄利用了玩家們的涼薄,把他們當成傻子耍。
“真歹毒啊。”
想明白了前因後果,淩惜不由得感嘆出了聲。
輕聲呢喃出這四個字後,淩惜就扯開了嗓子,對緊挨着的顏靜大喊着。
“顏靜,等大擺錘停下來後,看到手上有印章,你就立刻解開安全裝置和我一起跑,別管剩下那兩個人了,聽見了沒?”
顏靜也大聲回答:“明白了,不過怎麽是兩個人?”
她倒是挺會抓重點的。
淩惜解釋,“鄭文彬也死了,只剩四個玩家了。”
顏靜扭過頭看向淩惜,因為看不清人,她怪異地眯着眼睛,臉上露出疑惑的表情。
正當顏靜要追問的時候,淩惜就不耐煩地大聲說:“我說他死了就是死了,他要是沒死,我就把這個大轉盤給吃進去。”
顏靜:“......”
大可不必。
顏靜明白淩惜不想和她多說。她這人除了有些小聰明外,最大的優點就是識相,她連忙閉上了嘴巴。
而且,她對淩惜的決定也是明白幾分的。
淩惜的嗓子可禁不起多次大喊的折騰了,她現在感覺喉嚨像是有火在燒。
顏靜的識趣令淩惜非常滿意,這也是她脫離團隊時也要帶着這姑娘走的原因之一。
淩惜決定離白玲和老大爺遠一點了。
現在團隊中只有四個玩家,假如下個項目還要死人,那個人絕對是顏靜。哪怕淩惜和顏靜是抱團的,哪怕白玲和老大爺的關系不好,都改變不了這個結果。
三對一,老玩家沒有理由不推唯一的新人去死。
樂觀點想,就算他們賣掉顏靜後,順利通過了第三個項目,那接下來還需要有人犧牲的時候,這人會是誰呢?
白玲和老大爺會不會聯合起來對付她?
淩惜覺得會。
人在進行決策和判斷的時候,很難擺脫“以貌取人”的毛病。
比如,哪怕人知道眼前的小貓咪可能是一頭噬元獸,但看到那張毛茸茸的小臉,還是會不自覺地輕視,認為一只喵星人又能翻出什麽大浪來呢。
淩惜的外表只是個清麗柔弱的少女,縱然她之前給自己立了老玩家的人設,和白玲、老大爺比起來,她還是看起來最好欺負的那個,她的武力值也确實低。
所以顏靜不能死。
淩惜必須保住顏靜,至少讓她活過第三個項目,保證自己在進入第四個項目時,還處于多數人的那一邊。
至于顏靜最後是死是活,淩惜就不太在意了。
為了達成這個目标,淩惜得帶顏靜避開那兩個老玩家,在第三個項目裏,她也會極力忍住對顏靜下黑手的欲望。
淩惜這麽做,是想讓壓力來到白玲和老大爺這邊,逼他們互相殘殺,分裂這兩個人可能存在的聯盟。
第三個項目他們要是能不減員度過,自然最好,如果會死人,死者一定要從白玲和老大爺裏二選一。
等到最後一個項目,淩惜依然會選擇和顏靜抱團行動,把剩下那個玩家落下,讓對方變成真正意義上的“落單”。
不知道恐怖片中的“落單必死定律”在這裏還管用不,如果行得通,淩惜想借這把無形之刃來殺掉剩下的那個玩家。
一切順利的話,再獻祭兩個老玩家,她就能通關啦。
這計劃很美好,就是怕陡生變數。
大擺錘晃得越來越慢了,随着那DJ舞曲的停止,終于緩緩停在了最低點,轉盤也慢悠悠地結束了旋轉。
巧的是,當座位恢複靜止後,淩惜的位置正好對着走下大石臺的樓梯。
淩惜感覺到右手手背上再次傳來了灼熱感,是印章出現了,她不好奇大擺錘的印章是個什麽圖案,只低聲對顏靜開口。
“快點,我們走。”
淩惜解開了安全裝置,蹦到了地上,她一把用左手拉住顏靜的手腕,拽着她往石臺下跑。
淩惜打算趁着白玲和老大爺還沒注意,先消失在路燈外的黑暗中。
事實證明,淩惜想多了。
白玲的眼睛根本沒有朝石臺之外瞟過一眼,在大擺錘停下以後,她就立刻從座位上走了下來。
她緊鎖着眉頭,急匆匆地朝鄭文彬的方向跑了過去。
白玲離開了,老大爺卻還坐在座位上。
老大爺的臉色有些難看,都不是蒼白了,而是灰白,形容枯槁得像是遭了饑荒的難民。他捂着嘴咳嗽着,滿臉的皺紋擰在一起,如同溝壑縱橫的土地。
老大爺咳得太厲害了,咳嗽聲極其刺耳,讓人懷疑他是不是能把心髒都給咳出來。
過了一小會兒,他才安靜了下來,擡起手,掌心裏卻已經是一片血跡了。
老大爺看着那片血跡中的一塊殘渣,露出苦笑。
這是他胃腸肝膽脾胰腎中的哪一種?
果然,即便地獄為他修補了這具千瘡百孔的身體,讓他看上去和健康的時候差不多,說到底,他也是個外強中幹的老頭子,再也經不起這樣劇烈的折騰了。
老大爺把手往衣服上蹭了蹭,走了下來。
到了t這時候,他也不怕衣服上紮眼的血污會被別人看到,暴露他正處在強弩之末的事實了。
老大爺繞到了轉盤的另一邊,看到了白玲的背影。
白玲站在那裏,一動不動。
她身上淺綠色的西裝外套被忽然刮起的冷風吹拂,朝風的方向歪去,勾勒出她清瘦挺拔的身形,莫名透出一股淡淡的冷肅之意。
老大爺探了探頭,只見在這個女人前方的不遠處,就是鄭文彬的座位。
一具穿着鄭文彬衣服的斷頭屍體靜靜坐在上面,血液自那猙獰的脖頸斷口不斷往外冒,均勻地、由上而下由濃而淺地浸潤着屍體。
這只是還原形容,現在那斷口已經不再淌血了。
還有些血濺在了座位周圍,被風吹得有些幹了。
白玲無聲地對着鄭文彬的屍體鞠了一躬。
老大爺站在白玲的身後,看不到女人的表情。他咳嗽了一下說:“沒想到你還有向遺體告別的習慣。”
白玲的聲音聽不出情緒,“我和他是隊友。”
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
老大爺的臉上連一絲情緒浮動都沒有。
地獄游戲的匹配機制和組隊規則都很特殊。
玩家進入游戲後碰見的其他玩家,都是随機匹配到的。
但這個“随機”并不純,玩家匹配到熟人的概率會比匹配到陌生人的概率高一些,具體高多少不明。
玩家在通關游戲、回到玩家空間後,可以向自己欣賞的人發出組隊申請,對方同意,組隊便成立。
組隊申請不可撤回,組隊成功後也不可以再解除關系。
但是玩家組隊後就能一直并肩作戰了嗎?
并不,只是玩家在開啓新游戲時,匹配到隊友的概率會比匹配到熟人的概率還要高,高多少依然不明。
唯一明确的是,地獄游戲的玩家死亡率極大。
這意味着,在你和某個玩家組隊以後,可能直到你們之中有一個人死去,你們都沒能再匹配到過一次。
太離譜了。
因為就算組隊了也不一定遇到,玩家們在向別人發出組隊申請時,并不像選擇結婚伴侶那麽慎重。
玩家只要覺得這個人能處、以後還想再遇見,就可以伸出組隊的橄榄枝,更有玩家為了方便在游戲中抱團,選擇了當海王廣撒網。
隊友數量無上限,一個玩家可以有很多個隊友;這些隊友可能彼此都沒見過;每次玩家進入游戲時,可能匹配到不止一個隊友。
這三點疊加起來,使得在游戲中,玩家之間的關系要比表現出來的更加複雜。
比如這場游戲裏,鄭文彬和趙壯山是隊友,鄭文彬和白玲是隊友,但趙壯山和白玲是不認識的。
當鄭文彬自曝了有隊友的事時,趙壯山站了出來,別人就以為只有他們倆是組隊的,忽視了白玲的存在。
這本可以成為一個絕招,打得其他玩家措手不及,但如今鄭文彬都死了,白玲也就不再隐藏了。
雖然內心毫無波動,老大爺還是給了個反應,“哦。”
白玲:“我是在第一場游戲裏碰見他的,多虧他的幫助我才能活下來,欠他的這個人情,我還沒來得及還。”
“他是個好人,也有實力,不該死得這麽快。”白玲的聲音依舊是冰冷的,老大爺這次卻聽出了淡淡的遺憾。
不僅是淩惜,就連白玲和老大爺,也是在度過了小醜危機、大腦恢複了平常的思考能力後,才意識到,按下其他玩家的按鈕也是觸發死亡條件的方式之一。
從某種意義上,鄭文彬是替他們先死的。
老大爺悠悠開口:“鄭文彬能對自己的隊友下狠手,也算不得好人吧。”
說完這句話,老大爺又道:“不知道我這麽說會不會讓你好受一些,你欠了他人情,他也欠了我人情,人啊,不是你欠我就是我欠你,不用糾結還沒還上。”
這是人到老都會覺醒的天賦嗎,說話會自帶歷盡滄桑、看破紅塵的平靜豁達之感,還特別有哲理。
白玲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氣,“是啊。”
在試座的時候,白玲就發現了按鈕的存在。Get到了這個按鈕的作用後,白玲提出了和鄭文彬組隊,打算和他互相信任、等着別的組窩裏鬥。
但是鄭文彬沒有答應她,而是選擇了趙壯山。
白玲這才意識到,鄭文彬在這場游戲中不止她一個隊友,比起她,男人更信任上局就和他在一起的趙壯山。
但看到鄭文彬凄慘的遺體後,白玲忽然想,會不會,鄭文彬在發現按鈕後,就做好了對身邊人下手的準備?
比起趙壯山,鄭文彬更想保住她這個隊友,所以他才和她分散在了兩個小隊中,這樣他們才能一起活下來?
白玲永遠無法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了,鄭文彬已經帶着真相下了地獄。
白玲原本很在意這一點,但在老大爺勸告了這麽幾句後,她的心思忽然變清明了。
這個世界本就不是非黑即白的,如果人性有顏色的話,一定是灰色,這麽複雜的東西,她又為什麽非得弄清楚呢。
連她自己都不是純粹的好人或者壞人。
無論如何,她都是感謝鄭文彬的。
打開這個小小的心結後,白玲才想起了一直沒露面的淩惜和顏靜,“那兩個小姑娘呢,怎麽還沒過來?”
老大爺走到石臺邊,朝四下張望,瞧見了正手拉着手、鬼鬼祟祟往外跑的兩個少女,“她們跑了。”
白玲一怔,只用了幾秒,她就想通了淩惜和顏靜這麽做的原因。
白玲思考的時候習慣用惡意去揣測對方,她認為,這兩個小姑娘可不是單純地怕被賣,才跑掉的。
兩個小丫頭必是料到了老大爺如今的身體情況,想通過将團隊分成兩個小隊,她們小隊再堅定抱團,逼她這個狠人對老大爺下殺手,等她落單後,再聯合起來對付她。
這是主動制造淘汰者的策略,以攻為守。
在知道團隊中必須有人淘汰的前提下,如何保證自己不出局呢
正向的方法是強大自身,好好表現,逆向的方法則是制造出比自己更容易淘汰的人。
顏靜是新人,應該想不出這麽陰損的招數。
白玲冷笑,這一定是淩惜那小丫頭片子的主意了。
這種冷酷的揣測方式換到別人身上可能就是《窦娥冤》,但放到淩惜這,居然成了一出《天仙配》。
白玲的每個推斷都精準到了誇張的地步。
老大爺也想明白了這個逃跑舉動的隐含之意,他低聲笑道:“倆小姑娘倒是把我們安排得明明白白的。”
白玲:“呵,她們想得挺美。”
白玲用鼻孔發出一聲不屑的冷哼,她捋了一下垂到肩頭的大波浪長發,轉過身來看向老大爺,結果她的視線好巧不巧,正落在大爺衣擺的那團血跡上。
白玲若無其事地移開視線,“我們追就是了。”
被人算計到頭上的感覺并不好,但對白玲來說,這個局其實很好破。
那兩個小姑娘還沒跑遠,白玲和老大爺只要追上并控制住她們就成了,接着她就先把淩惜搞死,再賣掉顏靜,來個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別人想弄死她,她就先弄死別人。
唯一的問題是,老大爺的身體要支撐不住了,他好像真會如了淩惜的願,在下一個項目裏死掉。
“不行,我跑不動了。”老大爺果然開始擺爛了。
白玲皺了皺眉,她剛剛對那團血跡視而不見,就是怕老大爺清楚自己命不久矣,選擇破罐子破摔。
白玲看看老大爺,又看看遠處淩惜和顏靜的背影。
她必須做出選擇了。
她可以把老大爺丢在這裏,獨自追上淩惜和顏靜;也可以放棄追逐,和老大爺慢慢往下個項目趕去。
選哪個選項都可以,但是她得盡快做決定。
一旦她猶豫,讓淩惜和顏靜跑得更遠,她就追不上了,這時候老大爺要是化身鹹魚,賴在大擺錘這等死,她就會進退兩難。
她不可能不前進,但她若孤身離開,那就是落單。雖然并不一定會次次觸發,但“落單必死定律”在地獄是管用的。
白玲不是優柔寡斷的人,幾乎是瞬間,她就選出了自己要走的那條路。
“大爺,我扶着你,我們一起走吧。”
白玲揉了揉額角,嗤笑了一聲道:“我們好歹也得支棱起來,不能遂了那兩個小丫頭的意,你說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