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心軟
心軟
淩惜這次倒是沉t浸于思緒之中, 她忽略了程浮灼熱的視線,專心說道。
“如果喬興旺和黃美玉死得比較正常,比如四分五裂或者碎成肉泥這種無意義的死法,我倒是能認同厲鬼優先殺玩家的規則。”
“但是這兩具屍體太特別了, 喬興旺和黃美玉的屍體上的痕跡, 與這個游戲的劇情過于貼合。”
“屍體的特征既可以說明孕婦和嬰兒生前的悲慘遭遇, 也可以代表老爺和夫人對安妮和嬰兒犯下的罪孽。”
“于是, 同理。”
“我們在分析這兩具屍體時, 可以把情況解釋成,厲鬼在用屍體表現自己的遭遇,我們開會時就是這麽做的。”
“但我覺得,這兩具屍體的情況也可以解釋為,厲鬼把玩家當成了老爺和夫人去報複,将這二人對自己做的一切都還了回去, 以牙還牙,以眼還眼。”
“喬興旺和黃美玉,一男一女, 作為男玩家的喬興旺被當成了老爺,作為女玩家的黃美玉被當成了夫人。”
“老爺讓安妮懷了孕,事發後還沒有庇護安妮,讓她慘死。”
“于是喬興旺的屍體就被剖開了肚子, 割掉了舌頭和性征。”
“夫人強行奪走了安妮的孩子, 下令殺死了嬰兒。”
“于是黃美玉的屍體便是那副生産結束的樣子,本該在屍體旁邊的‘嬰兒’也不知所蹤。”
說完,淩惜停頓了片刻。
她深吸一口氣, 緩緩道出了她大膽的結論,“我認為, 玩家是給老爺和夫人當了替死鬼。”
聞言,程浮平靜的眼眸中終于泛起了名為欣賞的細微波瀾,仿佛風吹進了大漠,卷起無數沙粒,帶動了一陣金色的波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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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浮的喉結滾了滾,聲音裏帶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喑啞,“繼續。”
淩惜喝了口水潤喉,接着又道:“我找到替死鬼這個推斷方向,是受了很多事情的影響。”
“首先就是墓地。”
“昨晚,也就是第二天晚上,你帶玩家們找到了墓地,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主人墓地和仆人墓地。”
“當時我便注意到,這兩塊墓地的大小差不多,墓碑的數量也近似。”
“這個宅子裏的仆人的數量是主人的很多倍,仆人的死亡速度也非常驚人。”
“按理來說,仆人墓地應該比主人墓地大很多,墓碑數量也該是主人墓地的好幾倍才對。”
“這種現象有些怪異,但也不是找不到理由解釋,我就能立刻編出幾條來。”
“比如,可能仆人墓地才出現沒多久,之前的仆人屍體都是随便找地方埋的。”
“又比如,可能夫人老爺在近幾年才搬來這個宅子,主人墓地遷移了過來,之前的仆人墳墓就留在了原住處的墓地裏。”
程浮聽到這裏,适時地接話道:“可是你這樣做沒有意義。這是解謎向副本,如果你碰見什麽可疑的點都為其找理由找借口,那就什麽都推不出來了。”
淩惜眼睛一亮,她打了個響指道:“沒錯,所以我沒有忽略這個不自然,也沒有找正常的理由去解釋這種現象。”
“相反,我有了個猜想。”
淩惜接着說了下去,“我猜,不是所有仆人在死後都能被安葬,只有那些讓主人滿意的、好好完成了自己本職工作的仆人才能進入墓地。”
“這是一種榮譽。”
“這不難理解,現實世界裏古代的奴才也以能葬在主子身邊為榮,古代的人也有‘進祖墳’的執念。”
現實世界的事情有點涉及到程浮的知識盲區,好在他進入游戲之前找系統惡補過,不是完全不懂。
程浮用了一小會兒去理解淩惜的話,才緩緩開口道:“像安妮,她就是不被夫人滿意,所以她死後被丢進了垃圾堆。”
淩惜點點頭。
程浮的語氣中又帶了一絲不解和茫然,“但是,我們接下來在墓地裏發現了江照和那兩個炮灰新人的墓。”
淩惜笑了一下,“你是想說,男炮灰因挑釁女總管而死,女炮灰因打碎花瓶而死,江照因不喝湯而死,他們的表現都不怎麽樣,對吧?”
程浮忽然有了一種在智商上被淩惜調戲的感覺,他垂下眼睫,沒有接話。
淩惜自顧自地接着道:“當時我就在想,也許他們,或者說我們這批玩家被買進宅子的目的,本來就不是為了幹活。”
“死亡才是我們的價值所在。”
“我們可以承受夫人和女總管的陰晴不定,替這個宅子裏原本的仆人們去死。”
“我們也可以承受厲鬼的複仇,替老爺和夫人去死。”
“所以即便我們沒有把仆人工作做好,只要我們死了,那就算是功德圓滿,可以被安葬。”
淩惜握着水杯,指尖在杯壁上輕輕敲了一下,“當時,這只是我腦洞大開産生的一個猜想,無法判斷正确與否。”
“為了驗證這個猜想,我開始預測第三天白天的情況。”
“我們都認為,第二天晚上厲鬼肯定要發動攻擊,第三天白天會出現死亡的玩家。”
“游戲劇情的主角是孕婦安妮,造成孕婦悲劇的罪魁禍首是老爺和夫人,女總管和其他仆人是幫兇,但最主要的還是這兩位主人。”
“游戲開局有十二名玩家,六男六女,完美的1:1的比例。”
“結合剛剛說的這三條,我預測,第三天白天會出現兩具屍體,死者是一名男玩家和一名女玩家。”
“那兩位死者既然是替老爺和夫人死掉的,他們的屍體上一定會出現相應的痕跡,死狀必不尋常。”
程浮點了點頭,輕聲道:“如今,你預言的都成真了。”
淩惜:“是啊,我原本也沒有堅定地相信這個猜測。”
淩惜扶了扶額,十分凡爾賽地說道:“但今早恰好就出現了喬興旺和黃美玉這兩具屍體,數量性別都對應得上,他們的死法也像極了厲鬼的報複。”
程浮:“不光如此,女總管的态度也能證明這個猜想。”
“女總管對玩家的死一點都不奇怪,像是提前就知道我們中有人會死。”
“女總管還放了話說,只有我們這群低等仆人會死,一副很有把握的樣子。”
程浮注視着淩惜道:“這句話還是你故意試探出來的。”
淩惜點點頭,“除了這些,還有一件事能支撐我‘替死鬼’的猜想,那就是墓碑。”
“男女炮灰就不提了,江照是在第二天的晚宴上死亡的,當晚我們就在墓地裏發現了他的墓碑,這中間只隔了三四個小時。”
“今天我們要埋葬喬興旺和黃美玉,去找女仆要墓碑,我們去問的時候,那個女仆還不清楚死者是誰,但過了不到半個小時,我們就得到了兩塊墓碑。”
“這些墓碑準備得未免也太及時了,就算宅子裏有專門的房間存儲石碑,女仆純手工在石碑上雕刻文字也需要一些時間。”
“當徐燕和那個女仆在房間門口交談時,我就站在旁邊。”
“透過門縫,我看到房間的角落裏還擺着幾塊石碑,石碑背面沖向我,我看不到石碑正面上的文字。”
“我認為,那些石碑上雕刻着我們玩家的名字。”
“早在我們來到這個宅子的時候,這些墓碑就已經準備好了,只等我們下葬的時候用上。”
“我說完了,該你說了。”
話落,淩惜又抿了一小口水,平靜地望向程浮,“我記得你在玩家開會時主動提起并質疑過厲鬼先攻擊玩家的事,那時你應該有話想說吧?”
淩惜猜對了。
當初在開會時,程浮就問起了“厲鬼為什麽攻擊玩家不攻擊NPC”這個問題。
他的本意是想引起玩家們的注意,讓他們試試能否以此為突破,産生新的靈感。
沒想到顏靜的回答讓玩家們全都信服了,緊接着,王東海就把話題引到了他身上。
程浮倒是不怕,還看起了戲,只是看戲的同時,他也覺得有一點可惜。
終于,淩惜又挑起了這個話題。
程浮:“你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質疑這條規則的人。”
程浮注視着淩惜,輕聲道:“不錯,我可以用屠夫的身份保證,地獄根本沒有強制Boss優先殺玩家t這一條隐藏規則。”
“地獄會用別的手段确保Boss對玩家的攻擊性。副本Boss想殺掉玩家的原因有很多種,我随便舉幾個例子。”
“比如Boss是人類含怨而死化作的厲鬼,而玩家開局就被賦予了身份,是厲鬼生前怨恨的對象。”
“比如Boss是守護某個寶物的怪物,而玩家的通關條件是獲得那個寶物。”
“比如Boss只在某個特定領域活動,會殺掉所有在這個領域內的人,而玩家開局就闖進了該領域之中......”
等等。
如果這裏就是厲鬼的領域呢?
這場游戲裏,玩家們開局就出現在了宅子外的磚石地上,位于黑栅欄圍牆的範圍中,游戲規則還特意強調了玩家不能離開這個範圍。
這和淩惜剛經歷過的村莊副本太像了。
上一場游戲中,她就是開局便已經身在村莊內部,游戲規則三令五申玩家不能越過村莊的邊界,違者抹殺。
程浮:“即便是這種情況也說不通。”
淩惜只是在腦海中想一想,還沒開口反駁,程浮就像是預知到了她要說什麽,從容地說道:“因為我就是這種類型的Boss。”
“像我這種領域型的Boss,如果沒有背景故事,那就是無差別攻擊,無論玩家還是NPC都不放過,一視同仁,不分先後。”
“如果是這樣,游戲中倒有可能出現玩家死了幾個但NPC一個沒死的局面。”
“但如果Boss有背景故事,有明确的怨恨對象。”程浮停了一下,看了一眼淩惜道,“比如我,我猜你已經知道我的故事了。”
淩惜點點頭,那段劇情電影似的在她的腦海中過了一遍,她現在都記得清清楚楚。
程浮:“我的怨恨對象是那些村民,只要還有村民在我的領域之內,我就會先殺村民,等村民都死光了,我才會去攻擊玩家。”
“這局游戲的厲鬼是有背景故事的,按照規律,絕不應該出現如今這種‘玩家中已出現死者,NPC卻未見傷亡’的情況。”
程浮的話印證了淩惜的猜想。
正因為淩惜本來就有這種猜想,所以這番話并沒有讓她大受震撼。
相反,淩惜對程浮的态度更加好奇。
程浮在提及自己的過去時,那種他身上本就一直都有的、置身事外的感覺就更明顯了,仿佛他在說別人的故事似的。
“我有些問題。”
淩惜忍不住問道:“我問過系統關于你的事,它說你誕生時就是十六歲了。但在你的背景故事中,你明明是從嬰兒形态開始長大的。這是怎麽回事?”
這個問題算是私事的範疇,和這局游戲的主線無關,淩惜問起來只是想滿足自己的好奇心。
但程浮還是回答了。
“那是因為我沒有親身經歷過這些事情。”
程浮面無表情地歪了下腦袋,以手為槍,修長白皙的指尖化作“槍口”,在自己的太陽穴上不輕不重地點了一下。
“地獄在創造我之後,就直接把這段故事灌進了我的腦袋裏,接着,我便以屠夫的形态進入了副本。”
“這段故事不是我的親身經歷,卻構建起了我對世界最初的印象,它形成了我,塑造了我,并将永遠伴随着我,所以,它也算是我的過往吧。”
也就是說……
程浮從來沒有過屬于自己的回憶。
他作為副本Boss而誕生,并從誕生的那一刻起就開始了他的“工作”,或者說,完成他與生俱來的使命。
直到他成為玩家的這一刻,他才算是為了自己而活。
淩惜眨眨眼,心髒像是被什麽東西戳了一下。
這段話激起了她內心最深處的共鳴,讓她不受控制地想到了她自己。
淩惜在淩西十幾歲的時候誕生。從淩惜有意識的一剎那,屬于淩西的回憶就瘋狂湧進了她的腦中。
十幾年的過往如同泛着波濤的海水,激烈地沖刷着她的心岸,來得快,去得也快,只留下一道道流線狀的流水痕跡。
淩惜始終清楚,她從未真正擁有過那片“海”,可心上的痕跡又經常會讓她恍惚,讓她誤以為,海真的來過。
別想,不要想了。
她現在是淩惜,她完整地掌控了這具身體,她已經不再是任何人的替換裝和備用品了。
淩惜極其克制地、無聲地吸了一小口氣,又問道:“我向系統詢問你的信息時,系統原本還在正常回答我,可說了半句話後它就卡了。”
“過了一會兒,它才恢複正常,說你的信息我沒有訪問權限。”
“也就是說,你是在那時候變成了玩家,地獄臨時提高了你的信息的訪問權限,對嗎?”
程浮:“可以這麽說。”
程浮說着垂下眼睫,似乎在思考着什麽,在猶豫着什麽。
就在淩惜即将脫口而出下一個問題時,程浮忽然下定了決心似的道:“其實在你的那場游戲結束以後,我又新開了一局。”
“我和地獄有過約定,在轉變成玩家身份之前,我必須先完成殺人名額。”
“本來你的那局游戲會是我的最後一場,可是過程中出了一點意外,導致游戲結束後我的名額還差一個。”
還差一個?
淩惜心中的那一小團疑雲還未來得及升起就散了,她馬上就反應過來,程浮為什麽少殺了一個人。
淩惜緩緩擡眸,望向對面的程浮,發現他也在看着自己。
她聽見程浮開口,發出一道低沉動聽、好像還帶着一絲喑啞的嗓音。
淩惜知道這聲音是程浮的喉嚨發出的,她甚至能憑借這道聲音腦補出,他說話時精致的喉結在白皙的脖頸上滾動着的模樣。
但當她凝視着他眸子裏絢麗的、奇異的金色時,她就莫名覺得,此刻是這一雙眼睛在對她說話。
他說。
它說。
“因為我心軟了,畢生唯一一次,放過了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