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法蘭西

第06章 法蘭西

聽到這個消息趙自牧現在已經不會覺得驚訝了,畢竟顧為光就長了一張不普通的臉。

只是趙自牧還是有些難以想象:“我以前聽過在法勞工的事跡,包括他們曾在巴黎街頭抗議巴黎和會,也曾在國家危難時刻為國家捐過款,只是聽說的與眼睛見到的,還是有些難言的差距。”

那些曾聽說過的事跡逐漸在眼前成形,想象中的模糊面容有了一張張具象化的臉,這種神奇的感覺确實是奇妙到難以言會。

趙自牧想,他來到凡爾登的這幾天可能會成為他一生中難以磨滅的財富。

楊順德笑了起來:“怎麽樣,我們沒有給我們的國家丢臉吧?”

楊順德颠着肩膀上的鋪蓋卷,說道:“我們,也是幹過大事的人。”

趙自牧發自內心地認同:“諸君都是我泱泱中華的大好男兒。”

楊順德大笑起來,他拍着趙自牧的肩膀說道:“這話我愛聽——走吧。”

回到帳篷的時候,福貴已經為趙自牧收拾出來一塊空地,還罕見地點上了煤油燈,昏黃的燈光将屋中照亮,竟有幾分亮的刺眼。

福貴幫着楊順德一起給趙自牧鋪鋪蓋,趙自牧則将自己的行李箱小心放好。

福貴指着一個箱子對他說:“燈就在裏面,你需要就拿,讀書的時候多點幾盞,別把眼睛熬壞了。”

趙自牧點了點頭,忽然又問:“我這樣會不會打擾到你們?”

“這有什麽?”楊順德不在意地擺擺手,“我們怎麽樣都睡得着,倒是你,別被我們的呼嚕聲吵得看不下去書。”

鋪完鋪蓋,楊順德還真的如他所說的那般很快就睡着了,福貴也鑽進了自己的被窩,留下趙自牧一個人就着昏黃的燈光看起了書。

書頁的沙沙聲并不大,有規律的聲音反而有點催人入眠。但福貴躺在硬邦邦的鋪蓋上,此刻卻有點睡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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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日裏他不會這樣,畢竟一天近十個小時的工作強度下來,他回到自己的帳篷就只想睡覺。可是現在,也不知道是不是帳篷裏多了個人的緣故,他竟然罕見地失眠了。

好一會兒,福貴終于起身,湊近了趙自牧:“你在看什麽?”

趙自牧有點驚訝于福貴現在還沒睡着,福貴能清楚地從趙自牧的臉上看到掩飾不住的情緒。

下一秒,趙自牧反應過來,将手中一份薄薄的小冊子遞給福貴:“《庶民的勝利》——你知道這篇文章嗎?”

福貴先是點點頭,随後又搖搖頭:“只是聽說過,卻沒有機會讀過,講的什麽?”

趙自牧将這本看起來已經些許破舊的小冊子翻到第一頁,說:“你可以看看。”

福貴有些猶豫,他下意識仰起頭,趙自牧便看見他半張臉都隐藏在陰影中,唯有一雙眼睛卻亮的像是星星。

心跳忽然間就快了一拍。

趙自牧小聲問他:“你在怕什麽?”

福貴沒有回答,而是反問:“那你為什麽會來到凡爾登?”

趙自牧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怎麽回答這個尖銳的話題,于是他選擇了閉嘴。

趙自牧的沉默卻沒有打消福貴的積極性,福貴說:“讓我猜猜——你是不是參加了拒款運動?我聽說了,好多人都因為參加了拒款運動而被遣返回國,你逃了出來,只怕也沒辦法在巴黎等地繼續讀書了吧?”

趙自牧依舊沒有回答。

福貴自顧自地說:“你看,這就是我害怕的東西——我們在別人的地盤,卻做着主人不允許的事。一旦我們被主人趕走,我們會怎麽樣?”

火光搖曳,燈花在此時爆炸,明明不大的聲音卻仿佛一個驚雷炸響在趙自牧耳邊。

許久,趙自牧忽然問他:“你說我們在別人的地盤做着主人不讓我們做的事,但是——”

趙自牧的目光忽然間尖銳起來:“誰才是這個地盤的主人呢?”

他像是在問福貴,又像是在問自己,或者是問別的什麽人。語氣明明是尖銳的,卻又摻雜着些微的迷茫。

但是福貴沒有聽出這句話中的微妙情感,他只是下意識順着趙自牧的話去思考,然後理所應當地得到了答案:“當然是法蘭西人。”

這裏是法蘭西的國土,它的主人當然是法蘭西人。

這聽起來是一個很現實的問題配上一個很現實的答案,但當答案出口的那一刻,福貴卻恍惚間意識到,好像有哪裏不對。

但是哪裏不對?

福貴不知道。

趙自牧卻說:“你說得對,法蘭西的國土,主人當然是法蘭西人。”

福貴隐隐意識到,這不是趙自牧想說的話。

那趙自牧想說什麽?

福貴想了許久也想不出答案,這個問題讓福貴的心都癢了起來,仿佛好幾只貓在他的心裏不停攀爬,癢的福貴幾乎是下意識追問:“你想說什麽?”

趙自牧微微低下頭:“那你有沒有想過,法蘭西人究竟是怎麽想的?”

福貴一愣。

這一刻,福貴忽然間意識到,他之前的想法沒有錯,法蘭西的國土上,當然是法蘭西人是主人。只是,法蘭西的國土上,主人的想法是什麽呢?

是對布爾什維克的視若洪水猛獸嗎?

趙自牧輕聲反問:“法蘭西人真正的聲音,是什麽呢?”

福貴忽然間意識到,這個問題他現在沒有答案。

因為他忽然發現,想要回答這個問題,首先要定義,什麽是法蘭西人。而這個問題,似乎不是依靠簡單的國籍就能回答的。

這一次,趙自牧又将手中那個已經破舊的小冊子遞了過來:“你現在要看了嗎?”

眼前這本在昏黃搖曳的燈光下略微發黃的小冊子反射着莫名的光,右側一排鐵畫銀鈎般的字跡紅的像是誘人的蘋果。福貴抽了抽鼻子,只覺得眼前這本平平無奇的小冊子像是有什麽醉人的魔力,讓他忍不住伸出了手。

然而,當福貴的手觸碰到那個小冊子的時候,趙自牧忽然間将小冊子收了回去。

福貴不解地擡頭,就聽見趙自牧說:“不行,我就這一本,給了你,我就沒了。”

福貴:“……”

趙自牧和他好說好商量:“要不,我改天再抄一份送給你?”

福貴:“……”

福貴癱着臉說:“我要筆跡耐看的,不要這種。”

趙自牧:“……”

趙自牧低下頭,看着自己當初為了趕時間而用行楷抄的書,一時之間陷入沉思。

******

第二天福貴是第一個醒的,他推了推身邊的趙自牧和楊順德:“起來了。”

楊順德睡得迷迷瞪瞪的:“這麽早?”

福貴道:“不早了,我聞到了葡萄酒的味道了。”

這破地方從來都只有蕭瑟與死亡腐朽的味道,一陣風吹過來,空氣中滿是風沙和塵土的味道。如果出現了葡萄酒的味道,那就是該吃飯了。

楊順德嘟嘟囔囔地起來,懶洋洋地穿上衣服,耳邊是福貴叫醒這間帳篷裏另一個人的聲音:“自牧,醒醒。”

比叫他的聲音溫柔多了。

楊順德撇撇嘴。

大概是昨晚睡得晚的緣故,福貴叫了趙自牧好幾聲他都沒有回答。福貴微微蹙眉,推了趙自牧一下:“該醒了。”

趙自牧嗚咽一聲,并沒有醒來,反而是這一下子福貴就發現了不對。他摸了摸趙自牧的額頭——果然發燙了。

福貴:“……”

福貴轉頭對楊順德說:“他好像發燒了。”

楊順德:“???”

楊順德:“啊?”

福貴和楊順德面面相觑,一時之間不知道如何是好。

楊順德撓撓頭,問:“這裏沒藥,帶他去醫務室那邊看一下?”

福貴頓了頓,才說:“錢可能不夠。”

楊順德:“……”

也是,他們一天的工錢才十法郎,扣除昂貴的夥食費和住宿費,到手也就五法郎。現在法蘭西經濟下行又通貨膨脹,五法郎和沒有的區別也不是特別大。而就是這五法郎,他們還要支付別的花銷,導致福貴和楊順德加一起也攢不下幾個錢來。

福貴翻了翻箱子,從箱子的最下面翻出一個布包來。福貴數了數他攢下來的錢——六百法郎,這是他全部的積蓄。

看着不少,但是從法蘭西回到中國的船票,哪怕是最低等的四等艙也要一百銀元,也就是五百法郎。除去船票,福貴只剩下五百法郎。

而楊順德比福貴還慘——因為他交了法蘭西女孩兒珍妮小姐做女朋友,雖然窮困,但還是會記得給女朋友買禮物,因此他的積蓄比福貴還少。除去船票,他的積蓄只有三十法郎。

楊順德将三十法郎都遞給福貴,說:“不管怎麽樣,先帶他去醫務室看一下,若是錢不夠再說。沒準他足夠幸運,克裏斯汀小姐會給他開一些便宜的藥。”

福貴沖他道了聲謝,便背着趙自牧前往醫務室,楊順德則去上工,順便幫福貴請假——畢竟他們的工錢是按天發放的,不做工就沒有錢。如果不去上工卻不和工頭說,就有騙工資的嫌疑,一旦被發現,反而會被罰款。

福貴背着趙自牧在營地間七拐八繞,就在福貴都開始懷疑他是不是走錯地方的時候,他終于看到了醫務室的牌子。

福貴向裏探了探頭,卻第一眼就看到了一個身穿西裝、金發碧眼的年輕男人正坐在桌子前。男人戴着一副夾鼻眼鏡,淡金色的頭發遮住眉眼,一直垂到肩上,藏藍色的西裝剪裁合體,一看便知價值不菲。他微微低頭,金色的卷發低垂在額前,優雅美麗的像是西方人信仰的天使。

他拿着一支鋼筆在桌上寫寫畫畫,也不知道在寫些什麽。

在看到這個人的瞬間,福貴的心瞬間就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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