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法蘭西

第07章 法蘭西

這人福貴認識,他叫阿德爾摩,是個美利堅人,據說出身富豪之家,只是因不是父親選中的繼承人的緣故才背井離鄉來到歐洲。現在在醫務室工作,是戰後醫務室唯一的正經醫生。

阿德爾摩醫術不錯,每個被阿德爾摩救治的人都無法否認這一點,甚至有人宣稱,阿德爾摩的那雙手必然是被上帝親吻過,否則怎麽會擁有這樣出色的醫術?

只是同時,他們也不得不承認另一點,那就是阿德爾摩實在不是一個好脾氣的人。與出色的醫術一起出名的,是阿德爾摩的傲慢、驕矜、狂妄、無禮。

而對于華工來說,阿德爾摩的身上有着另一個讓華工聽起來就頭疼的特質——阿德爾摩對華工有着很嚴重的歧視。

生病的時候碰上阿德爾摩,別說被救治了,阿德爾摩不送這些“愚蠢的黃皮猴子”去見上帝,那都是阿德爾摩今天信佛,不想殺生。

福貴心裏念叨着趙自牧的命真的不太好,發燒生病竟然碰上這位主。福貴沉默片刻,一絲猶豫都沒有地轉身就要離開。結果他的身體剛剛轉動了一點,阿德爾摩竟放下了手中的筆,懶洋洋地伸了個懶腰。

福貴:“……”

一種不祥的預感在蔓延。

果不其然,下一秒,阿德爾摩就看到了站在門口的福貴。

在看到福貴的剎那,阿德爾摩的臉上瞬間浮現出一種很有意思的表情,像是嘲笑,又像是譏諷。總之,福貴在阿德爾摩的臉上看到了滿滿的惡意。

福貴下意識就想轉身離開,結果阿德爾摩卻在身後叫住了他:“是你啊。”

福貴不得不轉過身尬笑:“我來轉轉。”

阿德爾摩湛藍色的眼眸在福貴身上掠過,最終停留在福貴背上的趙自牧身上。他站起身,剪裁得體的西裝纖塵不染,像是本該不屬于這個充滿灰塵的世界。

阿德爾摩走到福貴身前,用一口流利的英文大肆嘲笑着他背上的趙自牧:“這就是你們中國的男人?來的第二天就趴下了,果然是東亞病夫。”

這話語中嘲諷與歧視的意味簡直是太濃了,福貴的臉色在這個瞬間就沉了下去。如果今天阿德爾摩罵的是他自己,福貴還可能做一把忍者神龜,把所有的不滿都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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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現在,阿德爾摩罵的不是福貴,而是趙自牧。

也不知道為什麽,在這一刻,福貴甚至感受到了一股比聽到自己挨罵還要難捱的怒氣。

福貴甚至忍不住想,罵他可以,但是罵趙自牧不行。

至于為什麽……福貴也不清楚。也許,是因為趙自牧是學生,是國家未來的希望?福貴如此想。

但不論是為什麽,有一點是毋庸置疑的,那就是福貴沒辦法忍受阿德爾摩如此輕蔑地嘲諷趙自牧。

福貴冷下臉,用他從未用過的冷漠語氣說:“阿德爾摩先生,你應該為這句話向我道歉。”

聽到這句話,阿德爾摩先是很明顯的愣了一下,因為福貴從未因為他的話對他進行反駁,反而每次都是一副聽之任之的無奈态度,以至于阿德爾摩還以為這一次,福貴也會一如既往地把所有的不滿都藏在心裏。

沒想到福貴竟然會反駁,這讓阿德爾摩覺得有幾分有趣。他笑了笑,微微俯下身,用一種充滿輕佻的語氣說:“黃皮猴子,你應該用英文和我說話,我聽不懂你們東亞病夫的語言。”

福貴:“……你聽不懂中國話啊。”

阿德爾摩肆意地挑眉,仿佛在說“我就是聽得懂,那又如何”。

是的,規則都是這些人定的。在別人的規則之下,如何能得到莫須有的公平?被困在這樣的規則之下,福貴只能接受所有不公。

于是福貴開口說:“傻逼。”

阿德爾摩:“……”

當真不巧,阿德爾摩還真知道這句話是什麽意思。他會的中文不多,卻偏偏知道這一句。

阿德爾摩的臉色在剎那間變得十分精彩——因為他剛剛才和福貴說過,他不懂中文。既然他不懂中文,那他就應該不知道福貴在罵他,他也就不應該發脾氣。

可是被罵傻逼還不能發脾氣……好氣哦。

不過沒關系,只要他想發怒,那麽錯就一定是別人的。只要他讓福貴給他道歉,福貴就不得不給他道歉,哪怕不過是他在無理取鬧。

然而還沒等他發怒,福貴便先說道:“既然如此,我不打擾您了,阿德爾摩先生,早安。”

阿德爾摩:“……”

阿德爾摩的聲音中都帶着幾分氣憤的顫抖:“你……”

“阿德爾摩先生,來了一個病人需要你處理。”

阿德爾摩的話還沒有說完,便聽到自己的助手克裏斯汀小姐在叫他。

克裏斯汀是個棕發綠眸的法蘭西女孩兒,今年才十八歲,為了理想來到前線,成了一名護士。戰争結束後,克裏斯汀小姐也沒有選擇離開,而是繼續留在這裏,因為醫術還算不錯,因此他便成為了阿德爾摩的助手。

阿德爾摩倏爾轉過頭,湛藍色的目光中滿是冰冷。

克裏斯汀被這樣的目光看的一抖,深棕色的裙擺顫顫巍巍地蕩漾。

克裏斯汀緊張到聲音都在發抖:“阿德爾摩先生,這個病人我搞不定。”

說着,像是生怕阿德爾摩不肯去,她還補充道:“是約瑟夫中尉受了傷。”

聽到受傷的人是凡爾登戰場清掃隊的主管約瑟夫中尉,阿德爾摩抿起了唇,眉頭緊緊地皺在一起,像是很不滿克裏斯汀在現在打擾他,但最終阿德爾摩卻也不得不轉身離開。

克裏斯汀見阿德爾摩離開,不由松了口氣。她沖着福貴打了個手勢,福貴會意,無聲地說了句“謝謝”後,又背着趙自牧回到了帳篷。

其他人都去做工了,營地裏空無一人。福貴給趙自牧蓋好被子,又去爐火前燒了些開水,帶回來給趙自牧擦身。

他脫掉趙自牧的上衣,意外發現這個看上去纖細瘦弱的書生竟然有腹肌。福貴數了數,有八塊,比他還多兩塊。

福貴:“……”

福貴不可置信地又數了一遍,然後扒拉着手指頭數了一遍,又拿起幾張小紙條做了标記。幾次下來,福貴最終不得不承認,趙自牧确實是有八塊腹肌。

八塊腹肌也沒什麽了不起的。

福貴想。

他抿着唇給趙自牧擦身,沒過一會兒,趙自牧的體溫竟然真的降了下來,不像剛剛那樣仿佛熱的能煮雞蛋,甚至還迷迷糊糊地說想喝水。

福貴又扶起這祖宗喂他喝水,心想早知道拿熱水擦身趙自牧就能緩過來,他就不背着他去醫務室了,還要被阿德爾摩那個老王八嘲諷一頓。

福貴剛喂完趙自牧水,帳篷外傳來克裏斯汀小姐溫溫柔柔的聲音:“福貴先生,你在嗎?”

福貴并不适應“福貴先生”這個奇奇怪怪的稱呼,但克裏斯汀小姐總有自己的理論,于是便形成了這麽個一般人都接受不了的稱呼。

福貴将被子蓋在趙自牧的身上,遮住所有不雅的地方,确認克裏斯汀小姐進來之後不會看到什麽讓她尴尬的東西後,這才沖着門外大喊:“克裏斯汀小姐,請進。”

話音剛落,克裏斯汀小姐走了進來。她将一盒藥遞給福貴:“喏,這是阿司匹林,你給他吃幾粒看看效果。”

福貴轉身去找錢袋:“多少錢?”

錢袋叮咣作響,克裏斯汀小姐卻攔住他的動作:“不用付錢。”

福貴搖搖頭,說道:“這怎麽可以?拿人東西就沒有不付錢的道理。”

克裏斯汀小姐解釋說:“藥物是有損耗的,少拿幾片也查不出來。但你要是給錢,那就要記錄在案,到時候被阿德爾摩醫生發現,不知道又要生出多少事端。”

福貴卻堅持給錢:“既然如此,那麻煩你幫我改個名字,用別人的名字入賬,阿德爾摩沒發現就沒事了。但錢是一定要給的,沒有白拿人家東西的道理。”

克裏斯汀小姐頓了頓,還是從福貴的錢袋中拿了五法郎出來:“這些就夠了。”

克裏斯汀小姐将錢收好,又拿出聽診器給趙自牧簡單檢查了一遍,說道:“他應該是着涼了,吃點藥就沒事了。如果吃了藥效果還不好,你再來找我。”

福貴:“多謝。”

“謝什麽,當初要不是你,我就要被家人帶回家賣了,這件事我感謝你一輩子。”

說到這裏,克裏斯汀小姐忽然問他:“你真的不考慮一下和我結婚嗎?我會工作,也可以承擔賺錢的責任,即便我們回到中國,我也相信我會找到工作,不會成為一個只能靠你養的拖累。我也不在乎國籍,失去法蘭西的國籍也沒關系——”

提到談婚論嫁,縱然克裏斯汀小姐平日裏再陽光開朗,此刻臉上也不由多了幾絲紅暈:“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失去法蘭西的國籍我也不在乎。”

福貴:“……”

早在1918年,第一次世界大戰剛剛結束的時候,很多來自中國的華工就從苦海中解放,好多人都在遙遠的異國他鄉找到了真愛,不知道多少華工娶到了法蘭西的女孩子。

後來,大量的女性嫁給華工 ,終于引起了法蘭西政/府的不滿,于是法蘭西政/府下令,宣布嫁給華工的法蘭西女孩都将失去法蘭西國籍。

但這條規定的出臺不過是更加堅定了一對又一對的跨國戀愛,相愛的中法情侶不計其數。

但很遺憾,福貴真的不是其中的一員。

福貴再一次解釋:“克裏斯汀小姐,我說過了,我有未婚妻,那是我父母為我定下的親事,我攢錢都是為了回國娶她。”

克裏斯汀小姐卻說:“你別打量着騙我,我都聽說了,中國現在都将這些視作糟粕,自由戀愛才是主流。”

福貴:“……”

福貴嘗試解釋:“可是我很傳統,我認同這門親事。”

克裏斯汀小姐嘟着唇,不甘不願地離開了。

待克裏斯汀小姐的身影不見,福貴才松了口氣。然而這口氣他才松了一半,就聽見身後傳來的一陣憋笑聲。

福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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