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法蘭西

第09章 法蘭西

在一瞬間的沉默下,福貴慢悠悠地補充道:“但是想了想還是算了,畢竟麻袋好貴,我還要留着裝行禮。”

楊順德:“……”

趙自牧:“……”

莫令儀:“……”

王杞:“……”

楊順德下意識皺起眉頭,臉上是顯而易見的不耐煩:“那老王八果然又找事了,煩死了。”

王杞憤憤不平:“他自己是醫生,又不允許我們華工間有自己的醫生,又不給我們看病,我看有病的人是他才是吧?”

華工中會些簡單的醫術的人不是沒有,但問題是會醫術也沒有用。在這裏,即便診斷出來得了什麽病也沒有藥物醫治,藥物只能從醫務室裏拿。但是阿德爾摩作為醫務室的醫生卻不想給華工治病,也不願意給華工開藥。

然而,面對這樣的歧視,他們卻絲毫沒有辦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沒人能為他們主持公道,他們只能忍氣吞聲——

畢竟,他們的合同只有幾個月了。

現在是1921年9月3號,而他們是1916年12月1日簽的勞務合同。合同期為五年,也就是說,1921年12月1日他們的合同就期滿了,他們就可以回家了。

五年都忍下來了,還差這三個月?忍過這三個月,他們就可以回家,并且得到存在銀行中的六百大洋,這筆錢足夠他們買上幾畝田宅,後半生衣食無憂。

可是如果在這期間鬧事,他們被開除,這六百大洋就取不出來了。

為了自己的未來,有些苦好像也不是不能忍——

福貴摸着下巴問:“要不我們悄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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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順德一拍大腿:“我覺得行。”

王杞撓撓頭:“麻袋怎麽辦?”

莫令儀拿出一個小本子寫寫畫畫:“從工地上借一個?借完了我們就還回去,動線還挺合理。”

福貴默默點頭:“我可以去拿,但是我們別把麻袋弄壞了,不然還回去的時候不好辦。”

趙自牧:“……”

趙自牧往前拱了一下:“帶我一個。”

福貴有些擔心:“你行嗎?”

“……”趙自牧怎麽也不可能說不行,“區區風寒而已,如何不行?”

“那我們計劃一下。”福貴壓低聲音,“我知道,他每周會在星期六的晚上去鎮上的小酒館,一般要十點甚至十一點才能回來。而那個時候……”

星期日是休息日,這個休息日即便是勞工也擁有。因此周六下午六點下班之後,很多清掃隊的工人就不會住在營地了,本地的會回家和妻兒團聚,非本地的工人也會去外面的酒館等地方放松一天。

沒人會把寶貴的星期天浪費在營地裏,以往楊順德會在星期天看望自己的女朋友珍妮小姐,福貴也習慣找一家咖啡館點上一杯咖啡,在咖啡館裏浪費一天,為了蹭咖啡館裏的免費報紙——

事實上,正是靠着這些免費的報紙和随緣可能遇到的好心人,福貴才學會了簡單的法語和英語。

但阿德爾摩的習慣卻很特殊——他喜歡在星期六的晚上去小酒館待到深夜,再乘着月色回到營地,星期天直接睡一整天。

這個奇奇怪怪的習慣整個清掃隊都知道,但是由于阿德爾摩出身很好,據說是美利堅一個大資本家的兒子,他不但對華工充滿歧視,對其他歐洲工人也并不友好,沒人願意和阿德爾摩交流,因此也沒人詢問阿德爾摩這麽做的原因。

不過,阿德爾摩為什麽這麽做不要緊,他們只需要知道,阿德爾摩在星期六回到營地的時候是晚上十點甚至十一點,那個時間點不但夜黑風高,而且還沒有多少人——

這簡直太适合做點什麽了。

福貴去庫房找了個麻袋——這種麻袋平日裏是用來裝沙石的,質量很不錯。而且數量很多,平日裏沒有人會專門清點這種損耗性物品,多一個少一個都不會有人發現。最重要的是,這種麻袋誰都能拿得到,沒有明确的指向性。

簡直是居家旅行殺人越貨的必備好物。

當然,更重要的是,入庫清點是顧為光在做。雖然顧為光真的是一個很正直的人,但正直的人也會被騙——在福貴的三言兩語下,顧為光眯着眼打量了他許久,終于是幫福貴找了一個還沒有入庫的麻袋。

他甚至還體貼地說道:“這種麻袋很粗糙,不會留下指紋。”

福貴:“……”

福貴尬笑起來。

顧為光揮揮手轟他走:“快滾。”

就這樣,星期六的晚上,福貴趁着夜黑風高無人注意,從庫房裏順了一個麻袋出來。等他回到莫令儀精心設計好的目的地後,就看見楊順德和風寒好的差不多的趙自牧正蹲在地上吹冷風。

楊順德選的地點是一塊工地附近,這裏堆滿了修鐵路需要的鋼材和木材,高高摞起的建材配合着周邊的樹木能夠很好的隐蔽身形,在黑燈瞎火的晚上,肯定不會有人發現這裏藏着幾個彪形大漢。

福貴悄悄摸到他們身後,問:“莫令儀和王杞呢?”

“放風去了。”趙自牧小聲說,“莫令儀去看阿德爾摩什麽時候回來,王杞在觀察有沒有別人來。”

福貴點點頭表示了解,随即又在心裏推演了幾遍一會兒的行動,力求在一會兒的行動中速戰速決,麻袋套一下就準,他們打一頓就跑。

然而今晚也不知為何,阿德爾摩遲遲沒有來。他們都沒有手表,無法知曉準确的時間。長時間等待讓福貴不由打了個哈欠。他眨眨眼,帶着幾分迷迷糊糊的勁說:“阿德爾摩怎麽還沒有來?是不是出什麽事了?”

楊順德也直撓頭:“不應該啊,現在還沒到十一點嗎?我怎麽覺得時間都過了?”

趙自牧擡頭看了看天色,不确定地說:“若是我沒有看錯,現在都快十二點了。”

楊順德好奇地擡頭看了看天,但除了黑漆漆的夜幕和滿天繁星之外,楊順德什麽也沒看出來。楊順德撓撓頭,問:“你這時間準嗎?”

趙自牧也不太确定:“我不是專業的,就和同學學了兩手,但經驗也不是很足。”

但此時此刻,三人都有點信趙自牧的判斷,畢竟他們等待的時間實在是有些太長了,長到不對勁,遠遠超乎他們的預料。

楊順德忍不住了:“你們在這裏等着,我去找莫令儀和王杞問問情況。”

楊順德摸着黑悄咪咪地離開。

時間一點一滴的流逝,這裏沒有蟬鳴和蛙聲,有的只有不規律的風聲。周遭太過精密,這讓福貴沒忍住,又打了個哈欠:“早知如此,還不如回去先睡一覺——這人今天抽什麽風。”

趙自牧想了想,還是問道:“今晚阿德爾摩要是不來?”

“那就算他走運。”福貴撇撇嘴,“就他這樣的,被人套麻袋是遲早的事,不急在一時。”

這樣帶着幾分意氣的福貴和趙自牧記憶以及想象裏那個沉穩可靠的工頭簡直是天壤之別,這讓趙自牧不禁好奇起來:“你以前也會這樣嗎?看到不順眼的人,就套他麻袋?”

“話也不能這麽說,這種事我們做起來也不是很熟練的。”福貴為自己正名,“其實我認真的,也不是所有人我們都能報複回去的。”

趙自牧:“……”

所以你還真的套過別人麻袋?

趙自牧有點驚訝——還真沒看出來,福貴竟然是個黑心的。

然而福貴扒拉着手指頭說:“我們剛來的時候還是戰時,那時候我被送到了一線挖戰壕,每天想的都是能不能看見第二天早上的太陽,那時候有人指着我的鼻子罵我都沒力氣和他計較。”

“直到去年,戰争結束了,我們的任務變成了清理破碎的戰場。戰場上的屍骨要我們收斂,之前挖開的戰壕要我們再給填平,每天依舊很累,累的下了工只想睡覺。”

“好在後面一切進入正軌了,我們的聲音被國際聽到了,生活才逐漸好了一點,有了固定的休息日,和不像之前那樣超負荷的工作。”

“我們哪有空天天套人麻袋?就這麽幾次而已。”

趙自牧:“……”

趙自牧是很想安慰福貴的,聽着福貴過去的經歷,他感受到了一股從心底泛起的心疼。但他看着福貴對如何套人麻袋若有所思,他一時之間竟然不知道該安慰些什麽。

下次我幫你套人麻袋?

這樣是不是不太好。

趙自牧思忖半天,才憋出來一句:“你們快要解放了,我聽順德說,你們的合同還有三個月就到期了。”

提起這個話題,福貴瞬間眉飛色舞起來,就好像瞬間從數九寒天變成春光明媚:“對,還有三個月。三個月後,我就離開這鬼地方,回家種地去。”

趙自牧的心底隐隐失望起來,他問:“然後呢?”

“還有什麽然後?”福貴理所當然地說,“當然是娶媳婦生孩子。”

此刻,趙自牧的心底又莫名酸澀起來,他帶着幾分自己也沒控制得住的酸澀語氣問:“這時候不提你的未婚妻了?”

“你提她做什麽?”福貴聽出了趙自牧語氣中的不對勁,但他沒有多想,只是聳聳肩,說道,“她都二十三了,怎麽可能還沒嫁人?就算她沒有嫁人,我也不知道她是誰、她在哪,怎麽娶她?再說了,我一窮二白,人家沒準都看不上我。”

福貴仰頭看着漆黑的天幕,明亮的啓明星高懸,福貴用帶着幾分夢幻的語氣說:“以後我回家了,我要娶一個溫柔的姑娘,我會好好待她,不讓她餓肚子。”

說到這,福貴轉頭問:“你呢?”

月光落在趙自牧的眉眼,讓他的眼睛和啓明星一樣亮。有那麽一個瞬間,趙自牧竟然在想,他好像将這顆星星擁在懷中,以後只有自己能看得到他的明亮。

恍惚間,趙自牧意識到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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