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法蘭西
第21章 法蘭西
在指出一切然後被殺人滅口與裝作什麽都不知道假裝自己是個文盲之間,皮埃爾選擇了後者。他拍着福貴的肩膀說:“你們繼續,我什麽都沒看到。”
說完,皮埃爾轉身就要離開。
但是皮埃爾不過轉了個身,甚至連一步都沒有走出去,福貴便在身後叫住了他:“皮埃爾先生,且慢。”
皮埃爾:“……”
實不相瞞,現在皮埃爾的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他慢吞吞地轉過身,一臉警惕地看着福貴,問:“你叫我做什麽?”
說着,皮埃爾先生還在胸口畫了個十字,以表示他對上帝深深的愛意:“我都說了,我什麽都沒看見。”
福貴:“……”
福貴的嘴角抽了抽:“皮埃爾先生,你想多了,我叫住你,是想求你一件事。”
皮埃爾:“……”
實不相瞞,我更害怕了。
皮埃爾的眼皮都跳了起來:“什麽事?”
福貴:“我想讓華工們都寫信回家。”
皮埃爾:“……”
“你是說,你想送信回家?”皮埃爾長大了嘴巴,“讓五千多華工,每人送一封信回家?不是,你知道這要多少錢嗎?”
福貴頓了頓才說:“也沒有五千人……我們大致算過了,同鄉可以一起寄一封信回家,再刨除掉已經沒有親人的華工,大致只要送上一千封信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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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封……這也不是小數目。”皮埃爾沉思片刻,又補充說道,“而且我和你說,這不是錢的問題,這麽多信要送出去,我們必須審核的——這點你可以理解嗎?”
“我們難道還能知道什麽機密嗎?”福貴無奈地笑笑,“要審核也沒問題,只要你們看得懂漢字。但是,審核的話……我們遵循了規定,清掃隊能不能也遵循規定?”
皮埃爾揚眉:“什麽規定?”
福貴笑笑卻沒有說話,皮埃爾想了想,瞬間明白了福貴的意思:“我知道了,工會規定的通訊補助。”
福貴點頭:“對,皮埃爾先生,你能不能幫幫我們?我們背井離鄉來到法蘭西已經五年了,很快就能回家了,所以,我們想給家中送一封信——僅僅是一封信而已。”
這話說的有點可憐,瞬間就勾起了皮埃爾得到同理心,讓皮埃爾拍着胸脯保證:“放心,這件事交給我,這是你們應得的福利,沒有人會拒絕,也拒絕不了。”
“謝謝你,皮埃爾先生!”
******
當晚,福貴就将這個消息告訴了營地的所有人,華工們聞言興奮地聚在一起,讨論着他們寄回家的信中應該都寫些什麽。
楊順德和王杞都是菏澤人,又恰巧是同鄉,兩個人便勾肩搭背去找自己的同鄉,順便絮絮叨叨着要在信上寫些什麽。
福貴聽見楊順德說他要告訴爹娘自己娶了個洋媳婦,甚至他們還已經有了一個大胖小子,再順便嘲笑王杞連姑娘的手都沒簽過,氣的王杞恨不得将他大卸八塊再碎屍抛荒。
福貴撐着下巴看着遠處的熱鬧,只覺得今晚的燈火真亮。
趙自牧坐到他身邊,摸了摸他頭頂的額發,問:“你怎麽不去寫信?”
福貴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而是反問他:“那你呢?”
趙自牧揚了揚手中的信:“這裏就我一個是通化籍貫,我自己寫自己的就好。你呢?”
福貴垂下眼:“我家裏沒有人了。”
趙自牧一頓。
福貴說:“我家是逃難來的,祖籍在哪裏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娘懷着我的時候和我爹颠沛流離,最終到了泰安的一個小村莊才安定下來。”
“只是我娘命苦,剛剛安定下來還沒過上好日子,就因為生了我沒了。我爹一個人把我養大,為了生計,他做了地主家的佃農,我大一點之後也給地主家放牛。”
“十四歲那年,泰安發生旱災,糧食大幅度減産,地主卻收了比以往更多的租子。要是按照地主的想法交租,剩下的糧食我爹一個人都不夠吃,所以他和好多佃農一起找地主要說法,結果渾身是血的被送回來。”
“為了救我爹,我把家裏的積蓄都拿了出來,還算值錢的東西也都賣了,但是我爹當天晚上還是走了。地主不肯賠錢,我沒辦法,只能把家裏最後一點錢給我爹換了個棺材。”
“我不想再給那家地主種地了,就去城裏找活幹,正好看到法蘭西在招工,就報名來了。”
這個故事他說的輕巧,甚至平靜到像是在講別人的故事。
趙自牧不知道福貴的過去竟然是這個樣子,他頓時讷讷:“對不住,我不知道。”
福貴搖搖頭:“沒關系,我都習慣了,我爹我娘現在肯定在天上看着我呢。他們在上面衣食無憂,可比活着好多了。”
趙自牧:“……”
有那麽一個瞬間,趙自牧很想說,天上是浩瀚的宇宙和無盡的虛空,人死了不會在天上,當然也不會去地下。死了就是死了,沒有靈魂一說。
趙自牧也很想說,這個世道就是這個樣子,地主階級永遠不會把農民當成和他們一樣的人。無産階級想要活着,就要推翻那些剝削階級。
可是這一刻,看着福貴亮晶晶的雙眼,趙自牧忽然間就一句話都說不出。
他随着福貴的動作仰望星空,看見的是一輪皎潔的明月與漫天的繁星。星光不停閃爍,趙自牧明知道這不過都是自然現象,可是他還是不自覺地去想,福貴看到漫天星河的時候,心裏會有多開心。
他不知道白天與黑夜的存在是因為地球的公轉和自轉,在他們看到的是黑夜的時候,也許他們的故國的某片土地正被陽光照耀。
他不知道月亮其實不過是一顆死亡的星球,與各種被寄托的美好含義都毫無關系。
他不知道沒有人會在天上看着他,也許他父母的屍骨都已經和天地同化,找不到一丁點存在的痕跡。
福貴只是知道,他的父母會在天上看着他,希望他一切都好。
趙自牧又轉過頭去看福貴。福貴長得并沒有多麽的好看,他只是一個五官還算周正的普通人,但是濃眉大眼,一副很典型的中國人都會喜歡的臉型。
趙自牧也從未覺得福貴的長相有多麽特別,在他的印象裏,福貴唯有那雙堅定而明亮的雙眼讓他覺得與衆不同。
可是現在,讓月華夾雜着星輝打在福貴的臉上的時候,趙自牧的心底卻陡然升起一種前所未有的情緒。
他不太清楚這種情緒是什麽,但是很奇怪的,這種情緒讓他的心都在此時此刻軟的一塌糊塗。
讓他忍不住去說:“對,你的父母都在天上看着你呢。”
——帶着他們滿腔的愛意。
話一出口,趙自牧也覺得這句話有點矯情。但轉瞬一想,這句話也不能說是錯。
福貴的父母的遺體被埋葬在土地之下,會随着時間的流逝和土地融為一體。土壤中的水分又會蒸發,上升到了一定高度,就會成為雲——
從這個角度上看,确實是“福貴的父母在天上看着他”。
等雲多了變成雨降落,又會變成“福貴的父母在身邊陪伴着他”。
嗯,沒毛病。
趙自牧正想入非非,耳邊卻聽到福貴的聲音:“你給你的父母寫了些什麽?”
趙自牧聞言揚着手中的信,說道:“還能說什麽?也不過是說上幾句我在法蘭西過得還挺好,讓我娘不要擔心我。”
頓了頓,趙自牧繼續說道:“我爹死的早,但還算幸運,他給我和我娘留下了一個小工廠。我們娘倆兒就靠着這間小工廠艱難度日。”
“只是工廠規模不大、收益不多,又有很多人瞧不起我娘是個女人,她的生意不好做,前些年她終是支撐不住,把工廠換了幾畝田宅,現在靠收租度日。”
“我總是擔心她過得不好,獨自一人受欺負,家裏有沒有人幫襯。可是想讓她安享晚年,我卻有沒有能力。”
他只是芸芸衆生中的普通一人,連自己的生活都成問題,又如何能在戰火紛飛的歲月裏保證自己母親的安危?
他無能為力,卻又不甘心于一輩子困在母親的身邊成為一只不會飛翔的鳥,所以他選擇了展翅。可是當他身在遠方的時候,卻又總是忍不住懷念故鄉的母親。
趙自牧說:“我擔心她,卻又擔心她擔心我。之前幾次來信,她總是報喜不報憂,還要擔心我的處境,擔心我在法蘭西過得好不好。每每想到這件事,都總覺得自己不孝。”
福貴不知道該怎麽安慰他。
趙自牧似乎也不是想從福貴這裏得到什麽無關輕重的安慰,他只是低着頭絮絮叨叨地說:“我知道,她真的很擔心我。前些日子——就是今年八月份的事,你知道嗎?”
福貴點點頭:“略有耳聞……是拒款運動嗎?”
大約幾個月前,北洋政府要向法蘭西借錢打內戰的消息被曝光,其令人發指的賣國行徑就連信息閉塞的福貴都有所耳聞。
緊接着,便是留法勤工儉學生組織了拒款運動。第一次拒款運動看似成功,實則不過是北洋政府将借款行為再一次加密,于是,留法勤工儉學生在八月發起了第二次拒款運動。
第二次拒款運動觸動到了北洋政/府的根本利益,空有熱情卻沒有力量的留法勤工儉學生們毫無疑問的失敗了。
據福貴所知,這些留法勤工儉學生不但沒有得到應有的待遇,甚至很多參加第二次拒款運動的留法勤工儉學生都被強制遣返。
然後,九月,法蘭西北部的凡爾登迎來了孤身一人的趙自牧。
福貴瞬間意識到了什麽:“你參加了拒款運動?”
趙自牧點頭:“參加了,後來僥幸逃過一劫,但是巴黎卻也不敢繼續待下去了,于是就來到法蘭西北部避難。我娘肯定猜到我會參加這次運動,我擔心她多想,所以想告訴他,我現在還在法蘭西,并且并不準備現在回去。”
“啊!”福貴瞬間意識到,“你還想留在法蘭西,繼續參加愛國運動?”
這一次,趙自牧遲疑了。
是很明顯的遲疑,遲疑到不加掩飾。
福貴不解地看着他,像是不明白趙自牧為什麽會在這個時候遲疑。
就在他準備措辭想要問一問的時候,他聽到趙自牧說:“有時我也在反思,為什麽我們會失敗的這樣徹底。後來我覺得,是因為我們的力量還不夠。”
“這個力量不是別的——我知道思想是最重要的,但是只有思想是不夠的——‘尊嚴只在劍鋒之上,真理只在大炮射程之內’——在一路逃亡到凡爾登的過程裏,我從未有一刻這樣深刻的理解這句話。”
“我們做了對的事,但是因我們自己太過弱小、沒有打倒邪惡勢力的力量,所以我們一敗塗地。”
“那時候我就明白了,有人去執行真理,就該有人去成為劍鋒與大炮——而這,也是我來到法蘭西的初衷。”
福貴注意到,說道這裏的趙自牧渾身上下都閃着光。他的眼中是迷茫逐漸轉變為堅定的星芒,是讓天地都為之失色的光彩。
趙自牧說:“我最開始決定前往法蘭西,就是因為我要學習歐洲先進的技術,這一點從未有過改變。”
他轉過頭看向福貴,眼底是無限的希冀與星河:“總有一天,我要讓布爾什維克站在中國的大炮射程之內,讓所有人都再也不敢和我們大聲講話!”
這可真是個美好的願望,美好到福貴都忍不住順着趙自牧的希冀去暢享那個想象中的世界。
如果有一天……
福貴問他:“那你想好之後要怎麽辦了嗎?”
想了想,福貴說:“我還有點積蓄,但是可能不夠你繼續求學的。”
趙自牧頓時愣在了那裏,好一會兒,他才笑了出來。他伸出手,但福貴也不知道他要做什麽,因為趙自牧伸出的那只手停在了半空。
福貴不解的看去,卻又看見趙自牧像是什麽都沒發生一樣,僵硬地将手又收了回去。
但是趙自牧的撤回動作卻又只做了一半,就又僵硬在那裏。
福貴:“???”
福貴被趙自牧猶猶豫豫的動作搞得一臉懵逼,他剛想問一句趙自牧究竟要做什麽,結果下一秒,趙自牧終于下定決心,伸出手在福貴的頭頂狠狠揉了一把。
福貴:“……”
這一次的趙自牧似乎是下了狠手,福貴的頭發被他揉的一團糟,幾根發絲翹起,看着呆呆的,趙自牧甚至還伸手戳了戳。
福貴:“……”
福貴一把拍下趙自牧的狗爪子。
被打了趙自牧也不生氣,反而又伸手捏了捏福貴的臉蛋,說:“船到橋頭自然直,我總能想到辦法求學的,而且我相信,國家也不會看着我們苦苦掙紮在法蘭西而不管——總歸不會要你花錢。”
福貴有些焦急地解釋道:“可是我是自願的!”
趙自牧再一次笑了起來,原本停留在福貴的臉上的手拐了個彎,在福貴的鼻子上刮了一下:“自願的也不行,你的錢要自己留着,我這邊總會有辦法。”
見福貴還是一臉想要說什麽的表情,趙自牧只得說道:“不過如果有一天我真的混不下去了,那我是不會和你客氣的。”
這話竟然讓福貴放心起來:“這就好。”
見福貴這傻乎乎的樣子,趙自牧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福貴氣的捏他的臉:“你笑什麽?”
趙自牧連忙邊躲邊逃:“沒什麽,哈哈哈。”
然而樂極生悲,趙自牧跑得快,手卻不穩,他寫給母親的信中的一張就這樣從他的手中滑落,被風一吹,剛好吹到福貴的臉上。
福貴:“……”
趙自牧:“……”
福貴将信紙從臉上拔下來,一臉懵逼。
趙自牧下意識大喊一聲:“別看!”
福貴:“???”
這還能不看?
一秒鐘的猶豫都是對信紙的不尊重,福貴立刻低頭,看清了紙面上的內容:
“令:兒遇一心儀之人,忘母親勿念昔日婚約,他年兒必帶兒媳回家拜見母親。”
趙自牧一臉尴尬地走到福貴的身邊:“……那個……我是說……”
福貴一巴掌把信紙拍在趙自牧的胸前:“哪個是你媳婦!”
“你啊。”趙自牧的聲音立刻變了調子,“不是,吃幹抹淨還能不認賬?福貴先生,這可不是個好習慣、”
福貴:“???”
誰吃幹抹淨了?
福貴啐他:“呸,不要臉!”
******
一千多封信在皮埃爾的幫助下一起送出,沒過多久,華工們便陸陸續續地收到了回信。
只是讓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是,回信的內容并不是那麽的令人愉快。甚至恰恰相反,很多人在看到回信後,都氣的七竅生煙。
華工九成以上都是山東籍,巴黎和會之後,克林德碑被拆,德意志人再也把握不住山東的主權。但孔孟之鄉并沒有因為一句“中國不能失去山東,就像西方不能失去耶路撒冷”就回到母親的懷抱,無恥的日本人占據了山東的主權。
這次大批量的來自山東的回信中不止一封地提到了這件事,以至于整個華工營地都因此被沖散了和故鄉親人恢複通訊的喜悅。
更可怕的是,王杞白着臉找到了正在上工的楊順德:“順德,你家裏出事了。”
楊順德頓時瞪大了眼睛:“怎麽了?”
王杞的唇動了動,卻一點聲音都沒有發出來。他的眼中滿是恐懼,像是根本就不知道,接下來的話應該如何對楊順德說。
一股不祥的預感湧上心頭,楊順德搶過王杞手上的信看了起來。沒過一會兒,楊順德差點癱軟在地。
當時福貴就在楊順德身邊,見狀連忙扶了楊順德一把:“順德,怎麽了?”
楊順德張着唇,幾聲喑啞在喉嚨裏盤旋,發出“嗬嗬”的聲音,卻始終說不出一個字來。
福貴皺着眉将那封信拿了過來。
信很長,畢竟是一個鄉村所有父母給孩子的來信,前面很多都是別人的父母對自己孩子的殷殷叮囑。
只是福貴一直沒有看到有關于楊順德的父母的話。
直到信的最後,才提起楊順德的父母的近況:
“順德的父母都沒了,日本人開的廠子硬是讓他們去做工,結果廠房不知道怎麽了,聽說是什麽漏氣還是別的什麽的,裏面的工人都死了,順德的父母都沒有出來。工廠沒有給補償金,我們帶大妞去讨公道,結果被趕走,是我們沒看好大妞,讓她也被棍子打到了,回來就發了燒。我們盡力了,但是還是沒能救回來。”
福貴的手都顫抖起來,他下意識看向楊順德,卻見楊順德渾身上下都在顫抖,最終嚎啕大哭起來。
福貴想安慰他,卻只覺得自己的嗓子幹涸枯竭,讓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拍了拍楊順德的肩膀,最終一句話都沒有說。
良久,楊順德大概是哭夠了,才擦了擦紅腫的雙眼。
福貴見狀,卻也只能憋出來一句:“你……節哀。”
楊順德咬着牙說:“我恨他們,我恨那些日本人……我爹娘死了,他們連補償金都不給……大妞她、她才十二歲……”
王杞別過頭,甚至不知道該怎麽安慰他。
就在這時,不遠處又傳來一陣驚呼:“怎麽會這樣!”
福貴再一次不自覺地皺起眉。他快步走過去,心中卻升起不祥的預感,右眼眼皮也開始狂跳。
果然,他不過剛剛走過去,甚至連話都沒有來得及問,便聽到有人在說:“興業銀行破産了。”
聲音中帶着幾分迷茫、幾分不可置信,剩餘的便是一片的空茫,像是根本就不敢相信這句從自己的口中說出來的話。
這下子,福貴是真的愣在了那裏,一時之間都沒有反應過來。他像是一尊僵硬的雕像,表達不出任何的情感。
整個場地都在剎那間安靜起來,連風吹過沙土的聲音都清晰可聽。沒有人說話,整片空地都在剎那間凝滞。
好一會兒,福貴才消化了他剛剛聽到的那句話,反問道:“你剛剛說什麽?”
這時大家才逐漸反應過來,紛紛問道:“剛剛是不是說錯了?”
“興業銀行怎麽可能破産?是不是聽錯了?”
可是剛剛說話的那人卻只是揚着手中的家信說道:“不信你們可以自己看。”
信傳到福貴面前,福貴看着信紙上的字跡,只覺得一團火燒在自己的喉嚨裏。
那是興業銀行,那裏儲存着這裏所有的華工六百大洋的報酬,是所有華工背井離鄉在法蘭西出生入死的目标,是他們未來生活的依仗。
現在,興業銀行破産了?他們的積蓄都沒有了?
福貴将信還了回去,說:“我現在就去找約瑟夫中尉!我會要一個解釋!大家別着急,也許事情不像我們想象的那樣糟糕。”
這句話像是給華工們撐起了脊梁,華工們聞言紛紛應和:“我和你一起去!”
“對,我們一起!”
“現在就去!”
“我們要一個解釋!”
華工們浩浩蕩蕩地來到約瑟夫的辦公大樓前,争吵不休地要一個解釋。畢竟是這樣大的一筆錢,之後他們可能再也賺不到這麽多的錢了。有關于自己的身家性命,沒人能在這個時候保持冷靜。
約瑟夫站在三樓,透過窗戶看着面前的華工,眼底帶着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又像是悲憫,又像是松了口氣。
他的手中拿着一根長長的法棍,約瑟夫揪下一小塊塞在嘴裏,模糊不清地說:“算了,這樣也好,他們自由了,我也自由了。”
将一小塊面包咽下去,約瑟夫轉過頭問:“你就不怕皮埃爾氣的揍你嗎?”
在約瑟夫的目光盡頭,一身西裝領帶的阿德爾摩正坐在沙發上看書。他身上的外傷已然好了,不再拄着拐杖,臉上也沒了繃帶。淡金色的卷發微微遮住眉眼,配合着手上的那本《舊約》,約瑟夫覺得,這個男人就像是傳說中的天使聖彼得。
然而下一秒約瑟夫就搖了搖頭——這人怎麽可能是聖彼得?
這一刻,約瑟夫甚至隐隐覺得,眼前的阿德爾摩像是那個背叛了耶稣的猶大——畢竟,他們都是猶太人不是?
在約瑟夫的注視下,阿德爾摩不疾不徐地将手中的《舊約》翻過一頁,輕飄飄地說:“他生氣又如何?這件事和我可沒有任何關系。反而皮埃爾應該感謝我,難道不是嗎?是我申請到了讓這些華工提前結束合同回家的福利。”
約瑟夫搖了搖頭。
這一刻,在阿德爾摩身上,他第一次感覺到了古老東方語言的奧妙,畢竟,世界上可能再沒有任何一種語言能将阿德爾摩的行為這樣準确的描繪——
鮮廉寡恥。
颠倒是非。
混淆黑白。
約瑟夫知道,眼前的一切早已注定。
興業銀行的歷史很長遠,可以追溯到晚清政/府時期,現在的興業銀行究竟歸哪個政/府管,約瑟夫也不知道。但唯一一點可以确定的是,興業銀行破産了,那些華工的錢都找不回來了。
紙包不住火,約瑟夫在接到興業銀行破産的消息的時候就在思考,一旦這些華工知道興業銀行破産、他們的積蓄都化為烏有的時候,會是怎樣的暴怒,凡爾登清掃隊又會得到怎樣的遷怒——
畢竟,說好的每月十塊大洋的補償存放在銀行而非直接按月發放是當初凡爾登清掃隊規定的,他們也确實從這項規定中獲得了很多的利益。
現在,興業銀行破産、華工們拿不到錢,按理來說,凡爾登清掃隊要賠償給他們一大筆錢。但是這筆錢沒人會出的,指望上級公司出錢,那簡直想都不要想。
甚至相反地,約瑟夫接到的任務就是讓華工們不要找凡爾登清掃隊的麻煩。
就在約瑟夫思考如何能解決這個問題的時候,皮埃爾找到了他,說華工要求申請通訊補貼,給他們的家人送信。
那時候,一個計劃出現在約瑟夫心頭——
不過主意是自己出的不假,但是在資本家手底下做事,約瑟夫學到了在戰場上學不到的本領,那就是要學會如何踢皮球,再把自己摘幹淨。
所以,約瑟夫中尉什麽都不知道,一切都是眼前這個名叫阿德爾摩的資本家的兒子幹的。
約瑟夫笑眯眯地說:“這話要讓皮埃爾聽到了,他可能真的會揍你。”
“所以我來你這躲起來了不是。”阿德爾摩笑笑。他指着窗外烏壓壓的人群,臉上是玩世不恭的笑意:“現在你應該去安撫一下那些激動的華工了。”
約瑟夫放下自己只吃了不到三分之一的法棍,慢悠悠地整理了一下衣襟和帽子,才沖着阿德爾摩點了點頭,轉身下樓,按照計劃去安撫這些任人宰割的華工。
當約瑟夫出門之後,看到的就是一張張憤怒且激動的臉。他們的目光中充滿着憤恨與兇狠,像是一群随時可能撲上前來将他撕碎的餓狼。
剛剛的悠閑得意瞬間化為虛無,面對這樣一張張因憤怒而顯得恐怖的面龐,約瑟夫緊張地咽了口口水。但随即想到自己接下來将要說出口的話,信心又瞬間湧心頭。
他擺擺手安撫住嘈雜的聲音,大聲說道:“我知道你們是為什麽前來,得到這樣的消息我也很難過。我是軍人,現在也是工人,我真的很能理解你們突然發現自己的積蓄化為烏有的悲傷與難過。”
約瑟夫難得說這樣的軟話,他的話讓激動的華工逐漸安定下來。所有人都用懷疑、緊張、但還帶着一點點的期盼的目光看着他,仿佛寄希望于面前這個人能給出他們一個合理的解決辦法。
見到這樣的目光,約瑟夫暗道一句“成了”。他的心中有着濃濃的自滿,又有點淡淡的愧疚。随即他又想到,上帝會原諒他的,約瑟夫又覺得,一切都不是事。
福貴上前一步問他:“約瑟夫先生,我們想要一個解釋。”
約瑟夫的表情都顯得柔和,從來嚴厲的臉上現在卻不見一絲一毫的嚴肅。他用平和而沉穩的嗓音說道:“當然,我的朋友——我知道,遇到這樣的事,誰都想要一個解釋。但是我親愛的朋友們,你們應當知道,這件事和我們都沒有關系。”
眼見人群立刻騷動起來,還不等憤怒的人群質問,約瑟夫便立刻說道:“你們應該得到的積蓄我們已經一分不少地存到了你們的戶頭,銀行更是你們中國的政/府開辦的興業銀行。現在興業銀行破産,你們再憤怒,也不應該找到我們頭上吧?”
這話讓所有人都愣住了——因為有點在理。
此時,有一個華工忍不住哭了起來:“那我們怎麽辦?那是我們五年的積蓄!”
這道聲音落下,當即引起一陣哭泣聲,福貴聽得心裏不是滋味。
他剛想張口繼續說些什麽,約瑟夫卻在瞬間開口打斷了他的質問。約瑟夫說:“我們已經知道了你們的難處,所以,公司已經下發了指令,你們現在就可以回家了!”
所有華工都愣住了,他們愣愣地擡起頭,長久被悲傷占據的大腦讓他們一時之間沒有辦法在第一時間反應過來,約瑟夫所說的話究竟是什麽意思。
約瑟夫也并不想給他們反應的時間,因此他立刻說道:“公司已經決定,提前結束所有華工的合同,你們現在就可以回家了!當然,我們也會為這件令人聞者悲傷的事給予一部分的人道主義賠償——”
“你們每個人将得到一張前往山東的船票,清掃隊也将付給你們半年的工資作為此次事件的補償。拿着半年的工錢,你們将有底氣在回到你們的祖國之後,前往興業銀行索要應得的賠償!”
“據我所知,銀行破産之後,是可以通過合理合法的途徑找回自己的積蓄的。再加上現在中國內部也正因為興業銀行破産的事舉行游行。你們早一天回到中國,找回自己積蓄的希望就多了一分!”
福貴甚至還沒有來得及說話,他就聽到有人在問:“真的嗎?你們真的會給予我們船票和半年的工資?”
約瑟夫立刻點頭:“對的,每人每天十法郎的工資,不必再扣除食宿等費用,按照一個月滿勤三十天計算,你們每個人将得到一千八百法郎的補償!”
人群頓時歡呼起來。
一千八百法郎加上差不多要六百法郎的船票,更何況還可以立刻回家,這個補償讓所有人都覺得興奮——畢竟,他們可是做好了什麽都得不到的準備,卻沒想到他們竟然得到了這樣堪稱豐厚的補償。
看着歡呼雀躍的人群,約瑟夫再次想到,上帝會原諒他的。
福貴一時之間都不知道自己應該說些什麽。看着人群呼啦啦的散去,他又為這些人可以回到家鄉而欣慰,又覺得,他們可能再一次被欺騙了。
——因為,勞工合同本就規定,在合同到期雇傭方卻不續約的情況下,雇傭方應當給予被雇傭者合理的補償。
他們在凡爾登清掃隊做了五年的勞工,在合同解除後,本就應該得到5+1個月的工資作為補償,除此之外他們還應該得到其他諸如節日福利的其他補償。
也就雖說,他們現在得到的都是他們本就應得的補償,甚至能還更少。相當于他們鬧這一場,得到的補償僅僅只有提前解除雇傭合同、能夠早三個月回到家鄉,為此他們甚至少得到了一部分金錢上的補償。
除此之外,他們什麽都沒有得到。
但福貴卻沒辦法繼續帶領華工鬧下去,因為約瑟夫說得對,現在對于他們來說,時間就是一切。
他們越早回國,能夠找回自己積蓄的可能性越大。而留在法蘭西,清掃隊為并不屬于他們的問題負責的可能性并不大。
萬一繼續鬧下去,他們可能既沒有從凡爾登清掃隊得到補償,反而失去了回國之後向興業銀行索要補償的機會。
福貴沉默着回到自己的帳篷。
外界是歡欣鼓舞的喧嚣,福貴抿着唇掀起帳篷,卻發現趙自牧正沉着臉坐在鋪蓋上。他倚在櫃子旁捂着臉,從福貴的角度看去,正好能看見趙自牧緊緊抿在一起的唇角。
趙自牧甚少表現出這樣的表情,福貴的心瞬間跳快了一拍:“你怎麽了?”
聽到福貴的聲音,趙自牧下意識放下捂着臉的手,他努力沖着福貴揚起一個笑臉,但在福貴的眼中,這個笑臉着實有些僵硬。
福貴戳了戳他的臉:“別笑了,太難看了。”
幾乎是在下一秒,趙自牧就塌了臉色。他招呼福貴坐下,才說道:“朋友給我寄了封信,看得我的心情一波三折。”
福貴問:“都寫了些什麽?”
趙自牧将信遞給福貴:“你看看吧。”
福貴第一眼看到的是信封,上面寫着“自牧兄親啓”幾個字,落款是“齊茷”。
福貴好奇:“他怎麽給你送信了?”
趙自牧的聲音有點悶悶的:“你打開看了就知道了。”
福貴了然地點點頭,拿起被趙自牧翻亂的信看了起來。
這封信寫的有點水準,好幾處表達都文绉绉的,有的地方福貴甚至看不懂,只能結合上下文連蒙帶猜。
信的開頭大概就是齊茷寫給趙自牧的問候,沒什麽有用的東西,大概就是問問趙自牧的身體好不好、學業怎麽樣,順便說一下他和他的先生都很好,也會抽空去看看趙自牧的母親,給趙自牧的母親送點東西,照顧一下生活。
這點內容絮絮叨叨了三頁紙,看來齊茷和趙自牧的關系應該很不錯,不然也不會去看望趙自牧的母親——畢竟齊茷說過,他和他的先生住在北平,趙自牧的母親卻在通化老家。
福貴有些驚訝:“看不出來,你竟然會和一個女孩子關系這麽好。”
“女孩子?”趙自牧的神情有點古怪,“你怎麽會覺得他是個女孩子?誰告訴你他是個女孩子的?”
恍惚間,趙自牧突然想起來,他上次和莫令儀、福貴讨論齊茷的時候,确實沒有說過齊茷是男的還是女的。
只是他雖然沒說過齊茷是男的,但是也沒說過齊茷是女的啊!
趙自牧有點不理解。
“嗯?”福貴其實也不理解,“‘她’不是都已經成親了嗎?還和‘她’的先生關系很是親密。”
趙自牧的臉上瞬間露出一種很奇怪的表情:“你想多了,男的,都是男的。”
福貴貓貓震驚:“啊?”
趙自牧笑他:“孤陋寡聞了吧?他倆真的都是男的。”
說到這裏,趙自牧還十分八卦地說:“我和你說,顧鸾哕——就是齊茷的先生——去倫敦留學過,你知道嗎?倫敦!”
福貴:“???”
福貴第一次為自己的無知感到自卑:“倫敦是什麽?”
趙自牧:“……”
看着福貴一臉的純良,趙自牧忍不住陷入沉思——
這樣忽悠一個純潔的年輕人,是不是不太好?
趙自牧艱難地轉移了話題:“倫敦……就是英吉利的首都……它、它……那裏天氣不太好,天天起霧。”
福貴:“……哦。”
趙自牧轉移話題:“別倫敦了,你繼續看吧。”
福貴:“……哦。”
眼睛順着信掃下去,福貴的思緒瞬間被信的後半部分吸引過去。
信的後半部分說,國內在意識到留法勤工儉學生的窘境之後,決定在法蘭西開辦一所大學,讓所有的留法勤工儉學生都能達成上學的目标。
想到遠在法蘭西的摯友,齊茷都掏出了一部分積蓄作為捐款。甚至趙自牧的另一個朋友、遠在長沙鄉下的唐隰桑在聽到消息之後,專門前往城市裏舉辦了一場募捐,累的人都瘦了一圈。
但遺憾的是,因為參加了兩次拒款運動,趙自牧不得不遠走凡爾登,以至于巴黎的任何消息都沒能及時傳來。等現在趙自牧從齊茷的信中得知消息的時候,黃花菜都涼了——
裏昂中法大學成功建立,卻拒絕接收來自中國的留法勤工儉學生。
中國人集資為留法勤工儉學生建立的中法大學,最後卻拒絕留法勤工儉學生入學,這簡直是離離原上譜,留法勤工儉學生們能忍?
能忍,就不會有兩次拒款運動了。
還在巴黎、裏昂等地得知消息的留法勤工儉學生為此舉行了一場争回裏昂大□□動。
可惜這場運動,過程是激昂的,結局是悲慘的,争回裏昂大□□動失敗,大學再一次向這些留法勤工儉學生關上了校門。
消息傳到國內,舉國嘩然,而消息閉塞的趙自牧卻在這個時候才收到消息。
福貴同情地看了趙自牧一眼——他有點難以想象現在趙自牧的心底會是怎樣的心情。
趙自牧的聲音中帶着幾分喑啞:“這是中國人捐款建立的中法大學,為什麽要拒絕我們中國學生?”
趙自牧擡起頭,他的眼中是徹骨的迷茫:“我們只是想上學而已。”
趙自牧的臉上,剛剛因為收到故國摯友的信而臉上帶上的幾分笑意此時已經蕩然無存,剩下的只有無盡的空洞與迷茫。
這一刻,趙自牧是真的不明白,為什麽他不過是想上學,求學的路卻這樣艱難。
福貴輕聲喚他:“戌君,你……”
趙自牧反問他:“我可以抱抱你嗎?”
福貴一愣。他瞪大眼睛看過去,看見的就是趙自牧空洞而迷茫的雙眼。他看到趙自牧小心翼翼地又問了一遍:“我可以抱抱你嗎?”
聲音中滿是破碎的無奈,福貴忍不住想起他小時候曾經養過的那條小土狗——那條小土狗病死之前,聲音也是這樣讓人心碎。
福貴輕輕嘆了口氣,傾身将趙自牧抱在懷裏。
他感受到趙自牧溫熱的體溫,也感受到在被他抱在懷裏的剎那,趙自牧抱住他的越來越緊的力道。
福貴拍了拍趙自牧的背算作安撫,問:“我要回國了,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回去?”
趙自牧的身體在剎那間僵硬:“你要回國?”
福貴點頭:“對,清掃隊決定和我們提前解除合同,讓我們回家維權。船票就在最近——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回國?”
趙自牧放開了福貴。
光線昏暗,福貴看過去,卻發現趙自牧有些不自然地別開了頭。
這是明顯的不願,福貴卻也沒意外,反而說道:“我一猜就知道,你肯定不願意。”
趙自牧一愣,他下意識擡起頭,問:“你怎麽……”
福貴笑着說:“我自認還算了解你,如果你願意放棄求學夢回國,你就不會千辛萬苦從巴黎逃出來了。清掃隊這麽苦你都留了下來,就為了有朝一日能進入大學校園讀書學習,又怎麽會願意一無所獲地回國?”
“你還沒有建造成功地建造我們中國人自己的飛機大炮呢,怎麽會灰溜溜地回家?”
這一刻,趙自牧的心裏複雜萬分。他有些欣喜,欣喜福貴是這樣地了解他,又有些難過,難過于福貴是真的了解他,所說的話一點不差。
趙自牧低下頭,甚至不敢和福貴對視:“對,我不想就這麽離開……實際上,齊茷給我的來信後面提到過,說得益于蔡先生的奔波,比利時的沙勒羅瓦勞動大學願意接受留法勤工儉學生……我知道,已經有人去了比利時,說沙勒羅瓦勞動大學很不錯,他們能學到很多東西,而且學費免費,我們都能讀的起書。”
“你想去?”福貴幾乎是肯定。
趙自牧艱難地點頭:“對,我想去。我說過的,我想建造我們自己的飛機大炮,保衛我們的真理。”
說道這裏,趙自牧的聲音都幹澀起來。他擡起頭,小心翼翼地問:“那你呢?你……”
福貴想了想,還是說道:“我還是想回國。”
趙自牧的眉眼瞬間暗淡下來。
迎着趙自牧略帶失望的雙眼,福貴解釋說:“我去了比利時也學不到什麽東西,也沒辦法進入大學,只怕在比利時,我只是你的累贅。相反,我最近讀書,覺得有一句話很有道理——”
“在敵人的規則裏,永遠不可能真正地戰勝敵人。”
“這些日子以來,我越發認同這句話,我覺得你說得對,我們需要建立自己的秩序。所以,我想回國,去尋找建立秩序的方法。”
趙自牧一陣沉默後,他再一次抱住了福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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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岸登船的那天是個豔陽天,福貴和莫令儀、王杞、顧為光、楊順德定了同一趟郵輪。趙自牧拎着福貴為數不多的行李,莫令儀、王杞、顧為光也都在和前來送行的工友告別,唯獨楊順德遲遲未到。
他們來得早,離開船還有一段時間,趙自牧依依不舍地将行李交給福貴,第一百零八次囑咐道:“路上小心,回來了記得給我送信報平安。”
福貴點頭。
趙自牧又說:“信我也都給你了,你回國記得聯系齊茷和唐隰桑,他們會照顧你的,也會幫你找回自己的積蓄。”
福貴繼續點頭。
趙自牧持續絮絮叨叨:“齊茷在北平,唐隰桑在南京,不管你遇到什麽問題,他們都能幫你。不用不好意思,我們都是過命的交情,他們不會不管你的。”
福貴第不知道多少次點頭。
趙自牧絮絮叨叨了好久,久到福貴這樣好的脾氣都忍不住太陽穴狂跳,趙自牧才抑制住了自己的老媽子狀态。
他伸出手,手指停留在福貴的鬓邊。似乎是做了很久的心理準備,趙自牧才下定決心,撫上福貴的鬓邊。
趙自牧說:“對不起……我真的很不放心你,但是我沒辦法陪你回去,卻又無法張口讓你留下來。”
他一遍遍地重複:“對不起,對不起……”
福貴搖搖頭,抓住趙自牧不安的手掌,安慰道:“別這麽說,我們都在做自己認為正确的事,不是嗎?”
趙自牧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能再一次将福貴抱在懷裏。
不遠處,莫令儀攙扶着顧為光,王杞拿着三人的行李,見到趙自牧和福貴黏黏糊糊,王杞忍不住吐槽:“真是人比人氣死人,為什麽我不但沒有女朋友,甚至連男朋友都沒有?”
莫令儀堵住耳朵,不想聽這沒營養的吐槽。
就在這時,王杞看到了姍姍來遲的楊順德,沖着楊順德招招手:“順德,這裏!”
福貴聽到聲音轉過頭去,便看到楊順德的身邊還跟着一個金發碧眼的女孩子,還挺着一個大肚子。福貴一眼認出:“她就是珍妮小姐,是順德的未婚妻。”
福貴帶着趙自牧走了過去,他離楊順德越來越近,卻發現楊順德并沒有帶行李。
王杞也發現了這點,不解地問:“順德,你都不帶行李的嗎?”
福貴恍惚間意識到了什麽。
果不其然,下一秒,楊順德便說:“抱歉,我不準備回去了。”
王杞一愣,下意識問:“怎麽了嗎?”
楊順德的臉上露出一種十分複雜的表情,最終這幅表情化為淡淡的喜悅。楊順德說:“我決定和珍妮小姐在法蘭西安家了。”
幾人一愣。
楊順德用帶着幾分不好意思、幾分愧疚的語氣說:“孩子不大,珍妮上船暈船,再加上我的家人都沒了,珍妮和孩子是我最後的家人了,所以我決定留在法蘭西照顧珍妮和孩子。”
福貴的眼眸暗淡了一瞬,反而是王杞,沒心沒肺地一巴掌拍在楊順德的肩膀上,說:“行了,多大點事,別像個受氣的小媳婦似的。”
這句勸慰的話确實有用,福貴看到,不過一個瞬間,楊順德就恢複了以往的朝氣,不但不再愧疚難過,反而還能罵出來:“你才小媳婦!”
福貴牙酸。
好在這個時候楊順德也知道不是吵鬧的時候,他沒有繼續和王杞鬥嘴,而是說道:“我已經決定了,男孩兒就叫約翰,女孩兒就叫瑪麗,以後要是有一天你們聽到這兩個名字,也許就是我帶着孩子回去看你們了。”
王杞忍不住吐槽:“這鬼地方一磚頭下去,十個男人裏面八個叫約翰,十個女人裏面八個叫瑪麗,你讓我們怎麽認?”
楊順德又想揍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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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遠處,阿德爾摩抽着煙看着這一幕,皮埃爾在他一旁冷笑:“你來送他們做什麽?中國那句古話怎麽說的來着?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
阿德爾摩吐着煙霧:“你這麽說,可就太傷我的心了。”
皮埃爾想罵娘:“可拉倒吧,我問你,之前是不是你把我支走的?”
前幾日,皮埃爾接到姐姐伊麗莎白的來信,信上說姐姐的丈夫又在醉酒之後打她,她堪其辱,甚至想要結束自己的生命。
皮埃爾從小就和姐姐伊麗莎白的關系好,看到這封信,簡直可以說得上是目眦欲裂,當天就請了假,坐上了前往巴黎的火車。
結果到了巴黎皮埃爾才知道,原來姐姐伊麗莎白并沒有遭到姐夫的毒打,而是伊麗莎白騙他的。
伊麗莎白解釋說,有一個男人找到她——聽口音像是美國人——那個男人和她說,只要伊麗莎白按照那個男人的想法給自己的弟弟皮埃爾寫一封信,她就能得到三萬法郎的報酬。
伊麗莎白動心了。
她出身于沒落貴族,父親卻為了錢把她嫁給一個新型的資産階級小貴族,而嫁過來之後伊麗莎白才發現,丈夫吃/喝/嫖/賭無一不幹,簡直是個再糟糕不過的人。
更糟糕的是,她的丈夫能夠發跡不過是個意外,站在風口上豬都能飛,而過了風口,豬自然就掉了下來,摔得粉身碎骨。
生意逐漸慘淡,丈夫的花錢卻依舊大手大腳,當初唯一能算得上優點的資産也被丈夫揮霍的所剩無幾。家中沒了經濟來源,爹又不管他,伊麗莎白只能靠着弟弟皮埃爾偶爾寄來的錢艱難度日。
三千法郎,伊麗莎白已經好久沒見過這麽多錢了。而得到這麽多錢財,所付出的不過是将弟弟騙回來。再加上自己也确實是很久都沒有見到皮埃爾了,伊麗莎白遍答應寫出這封信。
皮埃爾得知自己被騙後馬上回到凡爾登,結果就聽到了讓他吐血的消息——凡爾登清掃隊以極低的價格解除了和華工的合同,把這些失去積蓄的華工騙回了家。
皮埃爾氣的要找約瑟夫理論,但是阿德爾摩只和他說了一句話——
“事情已成定局,晚了。”
皮埃爾罵罵咧咧。
皮埃爾真不明白:“你來這裏做什麽,非要眼睜睜地看着福貴他們徹底離開才放心?”
阿德爾摩摸着胸前的十字架,說道:“來告別,不行嗎?”
皮埃爾覺得阿德爾摩真虛僞:“又不是你提出提前解除合同、把華工們騙回家的時候了。”
話音落下,皮埃爾想過阿德爾摩的很多種回答,但是他萬萬沒想到,阿德爾摩會對他說:“嗯對,确實不是了。”
皮埃爾:“……”
神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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郵輪的鳴笛聲響起,尖銳的聲音催促着還未上船的人即刻上船。趙自牧沉吟半晌,最終還是不得不承認,分別的時候就在眼前了。
他抓住福貴的手,唇動了動,似乎有很多話想說,但是最終,趙自牧只說了一句:“一路平安。”
福貴笑着點頭,他傾身抱住趙自牧,在趙自牧的耳邊說道:“我在國內等你回來。”
趙自牧伸手環住他,最終還是依依不舍地放開福貴,目送他走上郵輪。
很快,郵輪揚起風帆。海邊風大,吹得風帆獵獵作響。福貴仰起頭,看到在空中不停飛舞的龐然大物,忍不住想起五年前他來到法蘭西的時候,那天的風也像今日這般大。
福貴站在甲板上回頭看,一眼就看見趙自牧正笑着沖着他揮手。趙自牧站在人群中,福貴确一眼就能認出。
他沖着趙自牧揮了揮手,大喊一聲:“再見!”
郵輪已經距離岸邊有一段距離了,福貴站的高,離岸邊又遠,趙自牧的身影在他眼中逐漸縮小模糊。
金燦燦的暖陽打在岸邊,眼前的景色一陣模糊又清晰,這一刻,一切景色都在福貴的眼中模糊,趙自牧的身影卻更加清晰起來。
一片模糊不清的世界,只有趙自牧是唯一的焦點。
隐約間,福貴看到趙自牧正對着他揮手,他的嘴唇動了動,但是傳來的聲音卻被海浪聲淹沒,再加上聽力不好,以至于福貴已然聽不見趙自牧的話。
福貴覺得有些可惜,但随即卻又釋然。他想,趙自牧想對他說的話早已說過了一遍又一遍,現在也不是老調重彈,想來也沒什麽重要的東西,大概又是“一路平安”“一帆風順”這樣的吉祥話。
想到這裏,福貴頓時便笑了起來。他看到趙自牧笨拙地表達,看到趙自牧珍貴心意,也看到他們的未來——
福貴沖着趙自牧揮揮手,他努力向前傾身,希望趙自牧能将他看的更清楚一點。他沖着趙自牧大喊:
“我在國內等你!”